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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母子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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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明殿传出谕令——大皇子慕川入宗正寺候审。
宗正寺掌天子宗族事宜,但凡皇室中人犯错,入不得大理寺和刑部,便入宗正寺。
历届宗正皆为宗亲,即便同陛下的血亲都出了五服,那也是姓慕的。
如今的宗正寺宗正论辈分便是慕临渊的叔父,虽然八竿子打不着,但慕燃等皇子私下里遇见,都客气的称呼一句“叔公”。
聂循接到谕令,奉旨送慕川入宗正寺。
慕川自堂屋中走出,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袍,不见一丝慌乱狼狈,却是淡笑着看向聂循,柔声问道:“聂指挥使,本殿想要入宫看一眼母妃,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聂循微蹙眉心,看向慕川。
他站在堂屋的台阶之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微微蜷起,拢于腹部,一身淡青色的衣袍,身姿挺拔,威武刚正。
他是东州大赢的大殿下,无论何时,从不失皇室威仪。
慕川的长相不似太子那般温润,也不似慕燃那般瑰丽,五官端正中透着硬朗,目光坚毅,一眼便觉可靠稳妥。
其实,聂循同慕燃的观感一样,慕川自小优异,文韬武略,样样不落人后,洁身自好,品性端正,从未犯过什么大错,相比太子慕璟,慕川更是皇室子弟之表率,这是于公。
于私,他待兄弟们也尽到了一个大哥应有的责任。
聂循就曾记得,小时候慕燃太淘气,时常气得颜淑妃跳脚。
早早扛起兄长之责的慕川,就曾打过慕燃的屁股,把半大的慕燃摁在膝头,直接用手掌打。
不用戒尺,是因着自己的手有数,打疼了弟弟,自己的手也会疼,不会因着没轻没重而伤到了弟弟。
挨了打的慕燃嬉皮笑脸地揉着屁股,以后照样淘气,可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是作假的。
如今,皇子们都长大了,自然不似小时候那般亲昵,皇位之争也在预料之中。
曾经一同经历过的年少时光,埋进了岁月的尘埃之中,也同样埋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底。
而从未有失的慕川,今朝犯了错,便是要捅破了大天去。
可是,一个皇子有野心,算错吗?
是的,算错!只因他不是储君,就不该有此等野心!
慕川看聂循有些犹豫的眼神,淡笑道:“聂指挥使不必担忧,可派人押送本殿入宫,本殿只是想再见一见母妃,毕竟……”
他苦笑着垂下眼眸,哑声道:“毕竟,下一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
聂循心中不太好受,拱手行礼道:“方才卑职只是走神了,并非质疑殿下。卑职陪殿下去锦鸾宫吧!”
不是“押送”,而是陪同。
慕川欣慰地一笑,点头道:“有劳了。”
***
锦鸾宫中,一如往昔。
慕川的到来令李贤妃有些猝不及防,听人通禀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仓皇间抬头,便见慕川大步迈入殿中,含笑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
李贤妃愣愣地看着慕川,扶着软榻上的矮几才可勉强起身,哑声道:“大、大殿下怎地来了?”
大皇子慕川入宗正寺候审的消息,已传入后宫,李贤妃实在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慕川。
慕川面色无异,只含笑看着李贤妃,柔声道:“儿臣只是想来看看母妃,天气转暖了,但还未至盛夏,母妃莫要贪凉,夜间的厚被子莫要急着换下。”
李贤妃喉头有些发梗,鼻尖泛起酸意,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呆愣地看着慕川。
慕川也不在意李贤妃的失态,只继续嘱咐道:“儿臣听嬷嬷们说,每逢这等时节,母妃总愿在夜里饮冷酒。母妃也不是二八少女了,当自己保重些,嬷嬷们拗不过母妃,母妃自己也不该如此任性,儿臣会担心的。”
“……”泪慢慢涌上了眼眶,李贤妃泪眼朦胧的看着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母妃平日里愿做些针线,儿臣听闻,母妃在闺中时,女红便极好,平日闲暇可做来解闷,可夜里便不要做了,伤眼睛。”
“……”
“母妃愿食辛辣,也要注意调养脾胃,不能一味的贪图口腹之欲,伤了胃口便不好了。”
“……”
一滴清泪顺着李贤妃的脸颊缓缓滑落,浸润着她不再年轻的容颜。
慕川抖了抖衣袖,恭敬地行了一礼,垂眸道:“母妃,儿臣还有旁的事,近些时日都不能来看望母妃了,还望母妃……多多保重!”
说罢,慕川最后看了眼李贤妃,转身向外走去。
李贤妃犹自呆愣地看着慕川渐行渐远,猛地回过神来,迈步便追了出去。
“川儿……”
锦鸾宫的庭院中,看着慕川的背影,李贤妃不自觉地轻唤出声。
慕川的背影微微一顿,记忆中,好似母妃极少如此唤他。
也许小时候是有过的,可惜,太久远了,久远到他已记不清了。
长大后,母妃不知从何时起便唤他“大殿下”了。
他记得,颜淑妃怎么唤老九的,“燃儿”、“九郎”,随心意而唤,唤得亲昵,唤得随意,那份亲近自然,曾经时常让慕川羡慕。
李贤妃站在寝殿门口,一手扶着门框,看向庭院中的慕川。
他并未转身,在听到她的轻唤后,只是顿住了脚步,背影微僵。
良久,慕川深吸一口气,迈步离开了锦鸾宫,终是,再未回头看一眼。
锦鸾宫的大门旁,有一片赭红色的锦衣卫袍角被风吹起。
眼泪决堤,顺着李贤妃不复韶华的脸上轻轻滚落。
她知道,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自襁褓中便被抱来了锦鸾宫,慕临渊没问过她的意愿,便强行将这孩子塞给了她。
这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她心知肚明,这是宫中的秘辛,也是帝王的逆鳞,不能提,不能问,不能说。
当年,她也只是个恩宠平平的小嫔妃,也许是因着她的母族,也许是因着她性淡如水,不喜争抢,所以慕临渊选定了她做这孩子的母妃。
她曾苦恼过,她这般不争不抢的性子,哪里愿抢旁人的孩子,平白招惹怨念。
可是,陛下的旨意,谁敢质疑半个字?
慕川在玉牒上便记在了她的名下,甚至,关于这个孩子真正的出处,后宫无一人敢提半个字。
有了孩子的锦鸾宫,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虽然,她知晓,陛下不会亲近这个孩子,她也不会“母凭子贵”。
她想着,就这般养着吧!权当养个猫儿狗儿的,莫要让他冷着饿着、伤了病了,无功无过的,日子总能过得去。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子,有藏不住的心软,更有与生俱来的母性。
奶娘们照料小慕川时,她会好奇的在旁边看着,看着襁褓中小小的他因为尿湿了不舒服,而哭得小脸儿通红时,她也会着急得拧起眉心;
当他熟睡时,她会悄悄凑到摇篮旁,静静地打量他,偷偷地用指头碰一碰他娇嫩的小脸儿;
当他学会走路时,在奶娘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冲着她而来,扑到她的身前,抱住她的大腿,扬起小脸冲她笑;
当他牙牙学语时,冲她喊出的第一声,却是,“娘”……
回想记忆中如刀刻般的这些印迹,是她过去二十余年来,唯一的华彩,都是来自这个孩子。
待到小慕川去了宗学,时不时地将课业拿回来给她看,说先生今日又表扬了他。
当时的她很想像所有的母亲一般,鼓励一下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她便不自觉地克制着、压抑着,只在他期盼的眼神中,微微颔首淡笑,并无一语肯定。
渐渐地,她变得如一尊不喜不悲的菩萨,而他,也不再试图亲近。
母子俩变得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是她,亲手将那个自小亲近她的孩子,渐渐推远了。
后宫中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多,陛下有千不好万不好,但对孩子们的保护却是好的。
二十多年前,二皇子遭后宫暗算夭折,陛下雷霆之怒中下手狠厉血腥,自此,再不见后宫用孩子做筏子的阴谋暗算。
后来,陈氏女被册立中宫,生下了三皇子慕璟,襁褓中便被立为储君。
当时的李贤妃稍稍松了口气,大赢储君已定,她的慕川可避其锋芒,安安稳稳地长大。
都说后宫女子之间并无真正的姐妹情谊,但也不是人人都只想着争宠算计,就如颜淑妃,便时常会来看望幼年的慕川。
每当嫔妃们带着各自的孩子们在御花园中玩乐时,李贤妃都怕撞上萧贵妃。
贵妃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此显贵的身份,任凭哪个孩子都会想要认其为母吧?
更何况,皇室中的孩子,大多早熟得很,对权势、地位的认知比民间的孩子们都要深刻。
李贤妃曾刻意避免慕川接触萧贵妃,也是她多虑了,这二十多年来,萧岚从未试图接近过慕川。
就好像这孩子当真同她无关一般。
不是李贤妃自私,想要霸着人家的孩子,她只是希望,他能平安长大,远离那些本不该由他去承受的恩怨。
就在这复杂又忐忑,欣喜又温暖的矛盾心情中,李贤妃陪着慕川走过了岁岁年年。
随着年龄渐长,慕川立住了、长成了,成了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东州大殿下。
他不再像小树苗一般,一场狂风暴雨便极易夭折。
看着已能独当一面的慕川,李贤妃是欣慰的,可是,掩藏多年的那颗慈母之心又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她能看到他眼中时而藏不住的野心,那野心让她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每每当他想要展现自己的才华实力时,她便毫不留情地压制他、否定他。
她总说,让他安心办差,辅佐太子,将来谋个亲王之尊,安享荣华。
这是真心话,只要他不想要,什么都别要,就能活着!
她只想要他,好好的活着,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这是一个母亲最质朴、最真实的愿望啊!
可是,她最怕的这一日,终还是来了!
李贤妃单手扶着门框,看着早已不见慕川身影的庭院,泪簌簌而落。
泪眼迷蒙中,好似能看到他儿时的身影在庭院中跑来跑去,耳边似传来孩童银铃般的欢笑声,一声声“娘亲”叫得那般无忧无虑。
若有可能,她多么希望,时光慢些走,他不要长大,不要知晓残忍的真相,永远停留在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