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红尘许卿歌》龙吟玖歌

96、尘封的往事

　　付寿春一口气提在心头，忙冲小内监们使眼色，众人悄然退出了乾明殿。
　　有些皇室秘辛，不能听，听了会掉脑袋！
　　一声怒吼，整个乾明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慕临渊看着萧岚，喘息又一次粗重急促，而萧岚也毫无畏惧地迎视着慕临渊，眼眶越来越红。
　　良久，她惨笑一声，不无悲哀道：“这么多年了，陛下是不是早已忘了此事？陛下也想让我忘了吧？可是，我忘不了！这份屈辱，我萧岚这辈子都忘不掉！”
　　二十多年前，嘉兴王率领起义军打过了淮南道，一路高歌猛进，势头大好。
　　朝廷军节节败退，败相已显。
　　东都城中，世家大族众多，总有某些家族的掌舵人懂得审时度势，趋利避害。
　　这不是“墙头草”，而是良禽择木而栖。
　　毕竟，他们的肩头背负着整个家族，兴衰荣辱皆在每一个关键的岔路口，每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
　　而此类家族中，尤以萧氏的族长最为典型。
　　嘉兴王的起义军刚过了淮南道，还未至东都城时，萧族长便带着人和重礼，亲自来到了起义军驻地，求见了嘉兴王。
　　新皇登基也需拉拢老牌亲贵，这是无可厚非的。
　　金银财帛是小节，但能充作军资，嘉兴王自然欣然接收了萧族长的示好。
　　而能确保相互利益的最紧密、最牢靠的关系，便是联姻。
　　萧氏提出联姻条件，嘉兴王稍一思量便应了下来。
　　嘉兴王有三子，慕临渊虽为次子，却是早已成亲。
　　只不过，妻女皆折在了淮南道。
　　萧氏乃百年世族，联姻自然不可能给人续弦，辱没了萧氏门庭不说，也显不出嘉兴王的诚意。
　　两相权衡，嘉兴王便决意让长子慕临江迎娶萧氏女，而此女正是萧岚。
　　胜局已定，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嘉兴王赶着谋反的同时，还能抽空给长子操办一场联姻，也是奇闻了。
　　之所以如此赶，也是因着嘉兴王不想给萧氏反悔的机会。
　　若等着他们打到东都城，再行办喜事，也不是不行，却不显萧氏之决心。
　　既然决定了立场，就不能待价而沽，成败一起扛。
　　虽然喜事办得仓促又简陋，只是在起义军临时的大营中吹吹打打了一番，新娘子就被抬入了慕临江的军帐中，可是极为难得的，慕临江是个儒将，文韬武略，博览群书，温文尔雅，性情敦厚，不似寻常莽夫般粗俗，反而甚有君子之风。
　　萧岚对这位之前未曾谋面的夫君很满意，夫妻二人从相敬如宾，到感情甚笃，也只需短短一年的相处。
　　慕临江一直觉得亏欠了萧岚，行军途中，条件实在有限，给不了她隆重的婚礼，甚至连三书六聘之礼都未完全。
　　两人在夜幕降临时，曾围坐篝火旁，她倚靠在他的肩头，遥望旷野星空，他在她耳畔许诺——待到收复了东都，他定给她一场大婚！
　　那段时日，是萧岚此生难得的安稳太平、甜蜜无忧的回忆。
　　女子随军总归不太方便，慕临江在路过平阳城时，将萧岚安顿在城中，承诺攻下东都后，便第一时间来接她。
　　那段时日的相处，萧岚能看得出，嘉兴王对这位长子寄予厚望。
　　若不出意外，慕临江会是储君人选，她作为他的原配发妻，将来必贵为太子妃。
　　这些都不是萧岚所在意的，她只愿他平安凯旋，接她和孩子去东都，从此，一家人再不分离。
　　是的，就在慕临江离开平阳城一个多月后，萧岚发现自己有孕了。
　　初初有孕的欣喜、紧张、期待与种种不适，唯有她自己品尝，无人诉说。
　　她将满腔思念与柔情落于笔尖，愿那纸笺寄情思，写于意中人。
　　可她的意中人，从未给她回过信。
　　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待到东都城来人接她，待到她入了皇宫大内，方知天地早已变色。
　　慕临江战死在了攻城之战时，就连嘉兴王的小儿子慕临潇，也在那场战役中不慎中伏，一队人马在东都城外五十里处被朝廷军围剿，尸骨无存。
　　嘉兴王悲痛欲绝，重病不起，临终留下传位诏书，次子慕临渊就此荣登九五！
　　而萧岚从未想过，那日，她踏入了那道宫门后，此生再未离开过。
　　得知慕临江战死沙场的消息，萧岚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本欲殉情，随夫君而去，却被慕临渊及时救下。
　　待到她心绪平静下来后，便自请离宫，住到皇家别院去，为慕临江守节一生，养育腹中孩儿。
　　而慕临渊却在她新丧未过，肚腹显怀之时，强占了她！
　　世家女子怎可受此奇耻大辱！
　　当时的萧岚已不想着能不能为慕临江殉情了，更不想着还有资格与他同葬入皇陵，只想当即一头撞死了事！
　　奈何，正当她寻死之际，因着这一番番刺激，腹中八个月的孩儿，早产了。
　　历经一日一夜的折磨，萧岚于悲痛交加中，拼死生下了孩子。
　　而这个孩子，正是慕川！
　　一声婴孩啼哭，似划破漫天阴霾，将希望的光芒辐照萧岚心间，让她于死亡的深渊中看到了一丝生机。
　　她不能死，不能留这孩子独自在这人世间。
　　彼时，慕临渊同样提出了诉求——他要纳萧岚入后宫。
　　只要她还想留这孩子一条命，就必得向眼前的帝王妥协。
　　更为可恨可悲的是，慕临渊不同意将孩子养在萧岚跟前，于是孩子记在了李贤妃的名下。
　　从此，慕川是李贤妃的儿子，同她萧岚萧贵妃，无半点干系。
　　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看着跪在她眼前哭求她的老母，萧岚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母亲的话，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还言犹在耳——
　　“岚儿，母亲知道你心里苦，可整个萧氏的荣辱都压在你的肩头，陛下已贵为九五之尊，答应许你贵妃之位，母亲知道，让你为妾实在是委屈了你，可是……临江已经死了啊！出身萧氏，这是你逃不过的命啊！岚儿，就忍了吧！”
　　那段时日，无人知晓萧岚是如何过来的，心中翻腾的悲愤、不甘、痛苦、折磨，只能和着血泪，独自咽下。
　　“一女侍二夫”的屈辱，她忍下了；骨肉生离，不得相认的痛，她也忍下了；曲意逢迎，强颜欢笑，她更是忍了二十余年！
　　终是在今日，忍不住了！
　　萧岚红着眼眶，惨笑着看向慕临渊，淡淡道：“这么多年了，陛下一直待他如此苛刻，当真是因为他不够好，还是因为他是临江的儿子！？”
　　慕临渊怒瞪着萧岚，双拳渐渐紧握，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依旧想着他，想着那个死人！”
　　萧岚被他一句“死人”激得怒红了眼，大声道：“我是他的未亡人，我甘心为他守节一生，是陛下你毁了我！我为什么不能想着他、念着他？只要我还记得，他就始终活在我心里！”
　　慕临渊心里又气又痛，抬手捏住了萧岚的肩头，“朕待你不够好吗？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啊！你为何还想着他！”
　　萧岚被逗乐了，笑着笑着便涌出了泪来，“陛下待我好？我是你的长嫂！临江尸骨未寒时，你强占于我，陛下不顾三纲五常，不顾礼义廉耻，还指望我萧岚感恩戴德不成！”
　　慕临渊怒极反笑，狠狠道：“慕临江那个窝囊废凭什么可以和萧氏联姻？朕于束发之年便遵父命娶了小门小户之女为妻，可朕的妻女死了！她们用鲜血为大军蹚出了一条血路，朕就理该得到这天下，得到这一切！这是你们欠朕的！”
　　萧岚淡淡地看着慕临渊，眼神中透着悲哀，甚至同情，“这些年，陛下只是在自欺欺人，陛下从不曾心悦于我，霸占于我不过是在泄愤，是强者的占有征服欲作祟，你只是在宣泄你的不甘与遗憾，用作践我来证明，你可凌驾于众人之上，不是吗？”
　　慕临渊死死盯着萧岚，他想否认，却一时开不了口。
　　“有些事，陛下可以不记得了，可我不能忘！”萧岚迎视着慕临渊，一字一句道：“当年临江到底是如何死的，三弟为何会被朝廷军围剿歼灭，老嘉兴王为何在登基前便病故了，那传位诏书上到底写的是何人的名字，这桩桩件件，陛下当真问心无愧吗？！”
　　“……”
　　“四年前，苏太傅上书，望陛下再追封临江与三弟的谥号，以示兄友弟恭，手足和睦，只是言辞中稍有激进不妥，陛下便判了苏家满门抄斩，可是因着心魔作祟，心虚有愧？！”
　　“……”
　　“此番，陛下将整个大皇子府都翻了过来，即便没有那金银、没有那暗道，我相信，陛下也能寻到无数罪名，扣在我的孩儿头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是听了那‘德不配位’之流言，做贼心虚了吧！”
　　“……”
　　“苏太傅一案后，有传言，陛下弑君杀父，得位不正，难道都是真的？”
　　萧岚死死盯着慕临渊的双目，虽每一句都是问话，却带着无比确定的口吻。
　　这字字句句，步步紧逼，慕临渊怒气翻涌，彻底冲毁了理智，抬手便给了萧岚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打断了所有的质问。
　　“放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慕临渊一记虎掌，扇得萧岚偏过头去，碎发凌乱于脸颊之侧，本苍白无色的娇颜，顷刻间红肿一片。
　　萧岚面无表情，收了泪意，缓缓转过头来，看向慕临渊。
　　四目相对，良久，萧岚淡然一笑，一朝吐出心头淤积多年的哀怨，似亲手搬开了一块巨石，轻松无比。
　　这块巨石成日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同那富丽堂皇的琼华宫一道，都是束缚捆绑她的枷锁。
　　她心甘情愿地蜷缩在这笼中，只为保萧氏满门太平，保她的儿子一命。
　　那是慕临江唯一的血脉啊！
　　她做了二十余年的金丝雀，被压抑得连笑都不会了，可她也曾是个怀揣美梦的少女，也曾有过同夫君携手一生的梦境啊！
　　如今，她这一笑，充满了放下一切的释然与解脱。
　　慕临渊气到浑身发抖，怒喝道：“寿春！寿春！”
　　付寿春小跑着入殿内，躬身道：“陛下，老奴在。”
　　慕临渊始终瞪着萧岚，一双虎目充血赤红，“传朕旨意，萧贵妃得了失心疯，言语无状，禁足琼华宫，后宫众人不得探望，无令不得出！”
　　付寿春忙轻声应下，眼中充满了忧虑与悲哀。
　　萧贵妃在乾明殿触怒陛下，被禁足琼华宫，此事不消片刻便传遍六宫。
　　小嫔妃们不知内情，年岁尚轻，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惶恐不安。
　　高位嫔妃们却纷纷沉默了，其中不乏资历老些的嫔妃犹记得，那年那月的那一夜，风雨交加，琼华宫中凄厉惨绝的嘶吼响了整整一夜。
　　虽然，当时住在琼华宫中的女子还未被册封，且是怀着身孕入的宫。
　　众人皆以为，那是慕临渊在行军途中的情缘，可谁都没想到，那孩子生下来会给了李贤妃。
　　萧氏可不是无名无姓的小门小户，时长日久，总有些流言蜚语在暗地里传播，众人心照不宣，缄口不言。
　　有些人，不能提，有些事，不能碰，可免不了心有善念之人在私底下唏嘘不已。
　　——凤仪宫中，陈皇后忧心太子的同时，听闻了此事，不见多欢喜，只是抬眸看着满庭百花，陷入了沉思。
　　——锦鸾宫中，李贤妃端坐软榻，手中盘着佛珠，缓缓阖上了双眸，禁不住心底一片悲凉。
　　——毓秀宫，颜淑妃坐于庭院，眼眸低垂，看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轻声叹息。
　　这么多年来，这是陛下第一次打萧岚，也是琼华宫第一次被禁足。
　　帝王之心，神鬼不言。
　　旁人皆看萧贵妃圣宠二十年不衰，压得后宫三千粉黛无颜色，可是，这份圣宠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有谁人知晓？
　　她们都是世家儿女，人人的肩头都背负着门庭荣辱，是摆脱不了的责任。
　　这座绿瓦红墙，万人之上的权力之巅啊，到底葬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
　　此刻，人人的心头都不免生出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
　　琼华宫一朝之间，从盛宠优渥之地沦为了无人问津的冷宫。

作者有话说

　　外出培训中，这两天只能一更，还请见谅！[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