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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生死不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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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循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见到慕燃,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迈步入公事房中,一抖衣袍下摆,冲着端坐于上首位,悠然喝茶的慕燃,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卑职拜见九千岁。”
慕燃端着茶盏,淡淡地撩起浓睫,看向聂循,似笑非笑道:“聂指挥使今日好生客气,缘何行此大礼啊?”
聂循垂眸,跪得端正。
私底下,慕川从不称呼他为“指挥使”,单是听这称呼,便知慕燃此刻在极力克制着怒火。
聂循面不改色,轻声道:“卑职知晓殿下缘何来此,卑职无话可说,但凭殿下处置。”
“处置?本殿有何资格处置堂堂锦衣卫指挥使?”
慕燃被气笑了,与其说任由他处置,不如说任由他泄愤得好。
反正他区区一个皇子,来这北镇抚司发泄一通,也不会妨碍锦衣卫行事,人家听命的可是帝王。
聂循一直维持着单膝跪地的行礼姿势,垂眸不语。
慕燃看了他良久,放下手中茶盏,尽可能平心静气地道:
“聂循,往日里你如何行事,本殿从未插手多言过。就连上次,你们锦衣卫奉命追杀苏含烟,事后,本殿可有问过你一句?”
听闻慕燃提及此事,聂循抿紧了唇角,依旧不语。
“你们奉旨行事,皇命不可违,本殿知你有你的难处,即便苏含烟同你我自小相识,即便她当时已身怀六甲,即便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对上你们锦衣卫,可谓毫无招架之力,你们依旧赶尽杀绝,不是吗?”
聂循的眉心渐渐拧紧,此事,他不是不亏心的,可陛下口谕如此,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能抗旨不遵。
锦衣卫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刀,利刃就该指哪打哪,不该徇私,不该质疑。
太子都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子,他聂循又能如何?
慕燃轻舒一口气,淡淡道:“苏含烟一事,本殿知晓怪不到你头上,此事怪太子大意也好,怪父皇无情也罢,都怪不了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但此番,大殿下之事,本殿亲自登门,想要你给个解释。”
聂循慢慢抬起眼眸,看向慕燃,轻声道:“殿下所言,卑职无可辩驳,卑职只能说,锦衣卫所行之事,无有不出自陛下谕令,忠心不二,莫敢不从。”
慕燃微蹙眉心,道:“你身为指挥使,不知规劝父皇,皇室中人当入宗正寺吗?入你这诏狱算哪门子的规矩!”
聂循抿了抿唇角,道:“宫中所传流言,殿下当听闻了,大皇子算不得殿下的嫡亲手足,谋逆更是罪证确凿,罪无可恕。”
“聂循你放肆!他是东州大殿下!也是你可在背后妄议的?!”
聂循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殿下,锦衣卫只忠于大赢,忠于陛下。”
慕燃被他气得脑仁儿疼,聂循自小便是这样的性子,一是一,二是二,认死理,简直就是个愣头青、二杆子!
此刻,慕燃只想给这倔驴两脚。
“你先起来!”看他一直跪在自己眼前,慕燃更烦躁。
聂循起身,端正规矩地站着,仍旧一脸冷肃。
慕燃长舒一口气,道:“好,本殿不同你掰扯大哥当不当入诏狱一事了,你遵旨办事,本殿也无权置喙。你带本殿去看看大哥,这不算破了规矩吧?”
聂循垂下眼眸,有些犹豫。
慕燃挑了挑眉梢,讥讽道:“怎么?不敢?”
慕燃有意激他,聂循想了想,道:“九千岁请。”
聂循带着慕燃一路入了锦衣卫诏狱。
此地,是真实的人间炼狱。
所到之处,目之所及,皆充斥着经年弥漫不散的血腥之气。
诏狱设在地下,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同上阳宫那地室倒是有些异曲同工。
琳琅满目的刑具,样样带血,巨大的炭盆子隔几步便立着一个,本就密不透风的诏狱中,被炭火熏蒸得乌烟瘴气,烟熏味儿混杂血腥气,顶得人喘不上气来。
潮湿加上熏烤,在这样的时节,慕燃入内片刻,都感觉黏腻难受,若犯人身上有外伤,那滋味儿就甭提了。
一间间牢房用铁栅栏隔开,其中铺着厚厚的破棉褥,这么闷着,犯人会生出褥疮。
待到凛冬时节,便会换成薄薄的稻草,生生冻死之人不计其数。
就是这般的诏狱,血腥气、烟熏气、腐烂味,等等各种气味交杂,慕燃有些不适,掏出丝帕掩住了口鼻。
聂循习以为常,带着他一路入内,向最里面的牢房而去。
偌大的诏狱安静如斯,只有两人的脚步声阵阵回荡。
所囚之人大多被轮番的酷刑折磨得发不出声了,还能喘气都是难得。
若谁还有劲儿叫嚷,必会被拖出来再打一顿。
一路至尽头,慕燃便见到了牢房中的人。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慕燃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破棉褥上趴着一个人,长发散乱,掩住了以往端正威武的面容,只着一身里衣,本该雪白的里衣上,遍布血痕,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趴在那里,几乎看不到喘息的起伏,好似早没了声息一般。
慕燃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聂循。
对上他震惊的眼神,聂循点了点头。
慕燃只觉心口有团火在烧,他上前两步,把住铁栅栏,小心地喊道:“大哥、大哥!”
趴伏在地的人影似稍稍动了动,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
蓬乱的长发挡住了视线,慕川费力地挪动手指,撩开了眼前的碎发。
当看清栅栏之外的人时,慕川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想坐起身来,奈何浑身都在痛。
入这诏狱已两日,他经受了几番酷刑已数不清。
暗无天日之地,分不清日出日落,他只粗略的估算着时辰,不想自己在无尽的深渊中迷失。
慕燃看着慕川费尽全力都爬不起来的样子,心有不忍,转头冲聂循道:“开门!”
聂循也没二话,当即把门打开了。
他都带着九千岁到此了,也不怕让他再看得更彻底一些。
牢房门开的瞬间,慕燃一个健步迈入,弯腰将慕川小心地扶了起来。
慕川忍着伤处的痛,抽了两口气,好不容易才坐稳,冲慕燃勉强咧了咧嘴,调侃道:“让九弟瞧见为兄如此狼狈,实在是见笑了。”
慕燃心中有些泛酸,哑声道:“大哥莫要如此说,弟弟来看你了。”
慕川笑道:“如今,也就只有你肯入这诏狱看我一眼了。”
慕燃思量许久,终是问道:“大哥,你挖那地道,当真是想……”
谋权篡位之言,慕燃始终未直接说出口。
慕川撩了撩散乱的长发,露出一张满是血迹与脏污的脸,释然地一笑,道:“若我说不是,又有何人会信?你就当我是吧!我有野心,想要同太子搏一搏,如今事迹败露,功败垂成,成王败寇罢了!”
他抬手拍了拍慕燃的肩头,笑道:“老九,你自小顽皮,我原以为你会长成个混不吝呢!可这么多年,大哥看着你,觉得你有一颗极为难得的赤诚之心。生于皇族,见过太多阴暗肮脏之事,难得见到一点纯粹干净之物,大哥很珍惜!”
慕燃的眼眶渐渐泛红,强忍着泪意。
他虽历经九世,见过太多争权夺利,骨肉相残,可依旧免不了对每一世的亲人都有天生的血缘亲情。
他记得,小时候,大哥教过他读书,只因他太过顽劣,在宗学的学堂上总气得先生翘胡子,大哥担心他考试不过关,受父皇训诫,便在下课后拎着他的后脖领,摁着他的脑袋,逼他将整篇整篇的文章背下来。
慕燃天资聪颖,虽太过淘气,但学什么都快,只要稍加引导,便能融会贯通。
他也记得,小时候,大哥陪着他习武,以防他急于求成,伤到自己,大哥总是耐着性子,循序渐进地教导他,要他练稳下盘,扎实功底。
慕燃的招式习的不多,但内功却深厚,当真得益于慕川。
当年,他于十六岁时,遭受“怪病”折磨,九世记忆觉醒,若无一身内功护体,说不准就扛不过去了。
他们兄弟之间,是有真情在的。
如今,看着满身是伤,却带着放下一切的释然笑容的慕川,慕燃的心口涌上阵阵酸意。
“老九啊,今日来瞧过我便罢了,什么都别做。”慕川嘱咐道:“听大哥的!”
慕燃明白,他怕自己又跑到乾明殿去闹腾慕临渊。
此番之事可不比之前给南星赐婚,不是他“撒泼耍赖”就能求得慕临渊改变圣意的。
说不定,慕临渊一怒之下会一并发落了慕燃。
任何一位帝王,对于威胁到皇权、威胁他帝位之人,都不会有一丝丝的容忍,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力求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即便是亲生父子,也绝不容情,只因,他们生而皇族。
慕川看了眼一直守在栅栏外的聂循,淡淡一笑,对慕燃道:“也别怨怪聂指挥使,他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一切都是命,我认了!”
慕燃咬了咬牙,他说不出任何一句“会救你”之类的承诺。
历朝历代,有哪个意图谋反而不成的皇子有过好下场?
如今,谁能救得了慕川?!
末了,慕燃只能道:“大哥,我让人送些物什来,你若有何需要,尽管同我说。”
就算是让慕川在诏狱里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点,也是好的。
如今,慕燃也只能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做些微末小事罢了。
闻言,慕川淡淡一笑,摇头道:“别费劲了,这里该有的都有,我很好,老九,见一面便罢了,以后……都别再见了!”
他心里明白,即便他撑住了诏狱中的轮番酷刑,也不会有得见天日的一天,最终的结局,大抵也是在某处终身圈禁。
若陛下仁慈,便将他关入宗正寺;若陛下不仁,也许这诏狱便是他最后的归宿了。
此等人间炼狱,慕燃的身子弱,还是不要再来得好啊!
慕燃最后看了慕川一眼,起身出了那间牢房。
大哥自小要强,必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如此落魄狼狈之相。
离开那间牢房一段距离,慕燃顿住脚步,看向聂循,“你们可有审出什么?”
刑讯逼供的重点在供词,总得有供词才能画押认罪。
谁知,聂循抿紧了唇角,看着慕燃,道:“陛下说,不必审,只管用刑……”
他对上慕燃那双桃花眸,一字一顿,道:“生死不论!”
闻言,慕燃深深地闭上了眼眸,拧紧了眉心。
父皇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不在意慕川是否当真有谋逆之心,有也好,无也罢,只管打死了事!
昏暗寂静的诏狱内,只有那一个个炭盆偶尔发出“哔啵”声。
倏然,身后传来慕川清朗的吟唱声,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带起阵阵回响——
“千锤百炼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