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人谭》小哈睡前

5、第 5 章

　　来自远方，

　　来自黄昏和清晨，

　　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

　　飘来生命的气息，

　　吹在我身上，

　　快，趁生命气息逗留，

　　盘桓未去，

　　拉住我的手，

　　告诉我你的心声。

　　——A. E. Housman

　　***

　　玄烨坐到火边，让舒舒把猎来的鼠皮和兔皮丢入沸腾的小锅中，舒舒自己也是猎手，知道汗阿哥要修补这只硬弓，又拿出了削好的蜂蜡、木屑和鹿皮。他的第一张弓是哈日沁流行的狩猎弓，是嫲嬷手把手教他做的。从制胎开始，花了半年的时间，做了好几只桦树、竹子和榆树的内芯，玄烨年纪尚小，一些木材的粗料都是苏沫儿锯削的，还一起画了很多图纸，他用刮刀和刨子将木材加工成合适的薄厚和长度，但只有一只桦树芯是可用的，他削平了所有的竹节和树结，阿嬷告诉他这样的树结必须留着，不然弓很快就会折断。于是他从新做了一只弓芯，阿嬷教他给弓芯加热塑形，用兔皮、鱼漂一遍又一遍的熬制，制作胶水，梳理动物的腱膜和用鹿腱捻揉出弓弦。那段时间他的手上常常带着瘀血和细碎的伤痕。
　　他反复的练习挂弦和开弓，“驯弓后弓力会下降一些，这是无法避免的。”这是驯弓完成后阿嬷说的话，但中间的过程，玄烨却记不清楚了。

　　他的玛法和阿玛成长于入关的战火中，熟读汉地史书，他们对权力的观点异常早熟，即使有旗主议会、太后摄政和兄终弟及的传统，他们也几乎立刻知道了后代将最终屈服于独裁的诱惑，而关外的满蒙契丹的勃极烈额真们都是经部族内部诸位旗主的同意推举而来，不会轻易臣服于一个单靠世袭得来皇位的皇帝；他的阿玛就曾因为林场的归属问题，偏袒了爱新觉罗和哈日沁的亲戚，导致数个索伦部的酋长带着数百名强壮的族人投靠了沙皇阿列克谢.罗曼诺夫，其儿女们也做了大罗斯西伯利亚行省的总督。然而他们的爱恨都极为浓烈，在面对最喜爱的继承者时，他们仍旧早早就动了除掉其他孩子的念头，甚至拟好了判决其他竞争者流放或死刑的诏书。不过幼年时嫲嬷为他遮挡了这些风浪，长大后玄烨才知道有一些并非单纯的流言。彼时的他还天真，虽然政局动荡，但阿嬷就是他的靠山，让他的成长变得安稳，尚且没有爆发出他玛法那种在诸多战斗和谈判中养成的多疑过虑的习惯，也不像是继承了阿玛因早慧而忧思过度的性情。以致于时至今日，他才觉出胤禔和胤礽相处之间有一种不正常的亢奋。

　　玄烨拿着鹿皮擦拭着他的弓，这是他亲手做的第三张，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报废了不知道多少木胎，终于成功了。“阿嬷，为什么我要自己做，我们去库房挑一张不好么？”这是他小时候问嫲嬷的话，“或者我们去找阿玛和额涅要一张，他们肯定有很多。”阿嬷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苏沫儿也会制弓。他一听便觉得自己也得会。于是跟着阿嬷先去挑漂亮的牛角，再去选大小不一的锉刀、刮刀、锛子。
　　阿嬷已经不在了，在十余年的思念中，他明白了阿嬷的意思，就像在今天的草地上，最终的战斗结束之前，玄烨自己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后，他还会不会是清朝的大汗,亦或是战败的俘虏、被流放的奴隶、身首异处的尸体。

　　***
　　高江村和一些六部官员跟在队伍后面，等得到消息汗阿哥领前锋出击的时候他们早已消失在了地平线尽头。索额图连连叹气，虽然被降级留用，仍逮住了几个同僚抱怨汗阿哥的不是，把他也扔下了。没过两刻，转头带着礼部的人又去找上了陕甘和四川总督，还拉了宁夏的几个总兵和都统，纠集了一批翻译官和笔帖式，浩浩荡荡去联络准噶尔和喀尔喀的台吉们、还有几个回部伯克的使者。按汗阿哥和内阁共议的结果，承诺数年内免去所有税收，驻兵保护他们的草地不受噶尔丹的骚扰，并于每年草原会盟之际共同商讨草地贸易的事宜，制定来年朝廷与草原各部的交易货品和数额。等大家都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各怀心思的一队人又出来看留在营地的重炮，把玩各式火枪，暗自掂量着噶尔丹和清朝大汗的实力，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对手，究竟谁才能把时而孤立时而联盟的绿洲邦国们永久的连接起来，让商路畅通下去，以便他们和部族获得更大的利益。
　　高江村听了一会儿，便偷偷溜了出来躲入了医师的帐子，几个医师都出去忙碌了，他找了块毡子坐下，从挂囊中掏出一本书册，内外两层书皮线装，题名《川贵三十二记》，字迹工整，据说是个贵州青年女子所写，记录引人入胜，文笔清俊，此女化名杨芝琦，精通刺绣，绣品极受欢迎，虽然母亲和父亲早逝，家中只剩她一人，但留下一座房产，她常常大半年将自己关在家中赶工，换了钱后剃发乔装出门游山玩水，游览溶洞、山川、竹林等名胜景点，还遍访侗寨和苗寨，写成游记，待到银子花光了再回家接着做工赚旅费，竟数年无人认出，直至远房姨母前来寻她，实在是当地一桩奇闻。这还是阿席熙在南方做总督的时候淘来的，顺道得了这个轶事，辗转到了高江村手里，一直搁置在书楼，竟十余年没有翻动，此行随手带上，而阿席熙的魂魄不知已随着天上的狐火漂流到了何处。
　　翻阅了一会儿，高江村的思绪回到了此地此时，放下游记掏出一个纸本，开始用削尖的竹笔书写。
　　“我朝有五大战略要冲，一是满洲，二是蒙古，三是朝鲜，四是台湾，五是广西。” 关于这几大战略要冲，究竟是哪里，究竟有几大，汗阿哥私下里在南书房听臣子们讨论过数次，甚至为了排出个先后顺序，他和伊桑阿就曾经吵得不可开交，期间明珠、索额图一直在翻白眼，恰好入京的萨布素也坐在旁边唉声叹气，等再过了几日，旁听的公主阿哥们都开始议论此事作为课后的消遣，除了入京述职的官员，连在家乡为母亲丁忧的李光地都有风闻，连夜写了奏疏，托人转递入京，论证十万大山对防御安南国的偷袭如何重要云云，需要增加驻防云云，参与了此次口角。为此，军费优先发向何处、建材火器优先调入哪个行省，从哪里开始规划防御城池，都成了迷中迷。比如他列出的这五个，伊桑阿就不同意，认为他是以中原王朝的角度来看问题，旗人说，首先蒙古-满洲-朝鲜，这三个就不能孤立地看， “先祖从辽西走廊自山海关经蓟州入主中原，皆因这是从满洲入京的最佳通道，其余平坦的通路已经成为沼泽。朝鲜是进入满洲全境的节点，也可作为日本、荷兰人从海上而来的中继，因此对于辽东和朝鲜，历代汉人王朝无不重视。北方的蒙古高原经喀勒干、大同、赤峰等古道翻越燕山、太行余脉可轻易取得直抵京师的通道进而从华北平原继续南下，从蒙古进入满洲也几乎无险可守，这也是噶尔丹纵马草原就可威胁京畿的基础。蒙古、满洲、朝鲜之间并无易守难攻的壁垒，对于我朝来说，这三者不可分割，应看成一处战略要冲。”
　　……
　　想到昔日南书房里众人口沫横飞的样子，高江村现在只觉得汗颜。
　　等到这次极热闹的讨论结束，南书房大臣们一同被轰出了宫门，伊桑阿走到前面刚想开口，被索额图一把拉住了袖子，明珠两个手左挥右挥，一手挡着萨布素一手挡着高士奇，“散了散了都散了！明天还得上朝呢！” 大家才一哄而散，各自上了马，莫名其妙的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