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人谭》小哈睡前

6、第 6 章

　　用远山的矿脉，提炼我所需要的钙质，

　　用土地融合我的肌体，

　　用荒漠与戈壁的粗矿合成我的皮肤，

　　用岩石拼接我的骨骼，

　　用四通八达的古道生成血脉，

　　用流逝的岁月生长软骨，

　　站立出一个可以感知冷暖的躯体。

　　——迪力木拉提.泰来提

　　***
　　乌尼格在石滩上站立良久，认真观察了远处平坦的草地、略微隆起的山丘和裸露的白色巨岩，千万遍，那路标已经如化石凝固在她心中。待到黄昏时，哨骑乌尼格和她的小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噶尔丹距离他们不过百里，昭莫多可算得上是草地牧民商旅的贸易和季节定居点，地势低而平坦，雨季泥泞不堪，无险可守，好在近日没有骤雨，唯有东南方向地势略高有山丘，有利于观察和骑兵作战，背阴坡有小片树林可做掩护。说完这段话，乌尼格身着短袍和软靴的背影又悄悄消失在了营地，她又出发了，像一团神出鬼没的幻影，畅通无阻的奔驰在天地间，融化进了暮色。乌尼格是杜尔伯特部招募来的向导，在自己的部族里是个既不突出也不沉默的存在。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她能通过每一处折断的树枝、倒伏的青草揭露猎物经过的时间和体积，能读出脚印上每一处细微的裂痕来判断动物、车马或路人转弯的方向，又有那条腿受了伤、哪只肩上驮了东西；每前进几里路，乌尼格都会回头谨慎地观察来路上每一个突兀于地表的标志物，并将各个标志物之间的关系重新在脑海中描绘，即使是这样，也从不随意或贸贸然开拓一条全新的路线。乌尼格甚至还有自己的妻子，女子们互相结亲，这种情况也并非罕见。她的妻子叫塔那，人们传说她能听懂乌鸦和狼群间的谈话，又传说塔娜的外甥女是她们自己的孩子，都是一些没有人刻意来验证又充满想象的话题。

　　西路军看到遥遥的昭莫多草地时，早已粮草耗尽，而有哨骑去而无返时，费扬古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接到汗阿哥催促的明喻时，他的心中就有了隐隐的忧虑，噶尔丹擅长移动战术，必不会坐等在原地，上喻命他们由翁金向图拉河、巴彦乌兰方向，务必截断噶尔丹的退路。但事实却是他们一头撞上了由东向西战术撤退的噶尔丹主力。营帐内将军们忧心忡忡，主力骑兵已经无法做到每人有一匹马，乃至一些士卒已经饿得抬不起头来。抢占这处有利的高地，是他们最佳的选择，只是今夜就必须再急行数十里。费扬古走出帐子，此时却游移不定，看着草地上来不及支起营帐就地休息的旗兵，刚刚越过茫茫瀚海和烧焦的草地，大火驱赶了走了一切来路上可能得到的猎物，有巴图鲁抱着自己死去马儿的脖子放声哭泣，有士兵捡拾着地上的蘑菇、昆虫扔进嘴里，做工精良的箭矢用来射杀兔子和飞鸟，但这些都难以满足一支将近一万人的军队。费扬古自世祖时起跟随岳乐亲王南征北战，历经艰险，此刻却也难以决定，担心自己就这样将虚弱的部下直接送入群狼的口中。

　　副将殷化行静静跟在他身后，汉人褐色的皮肤和垂下的眼角能看出风餐露宿的行军生涯，这个在陕甘、宁夏地区驻防多年的总兵在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噶尔丹本来摩拳擦掌想突袭漠南诸部并威胁京畿，这次突然撤退不是他内心所愿，现在我们与噶尔丹的队伍相距离不过百里，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哨探，肯定已经有了计较，若是突然遭遇，必然会遭到他的猛烈报复，此战就在瞬息之间，今夜恐怕不能休息，山丘利于观察和冲锋，我们需要尽力抢占所有的先机。”

　　将军们互相对视一眼，这是事实，机会稍纵即逝，但队伍的状态非常糟糕，让他们倍感忧郁，“我同意殷副将的话，我们没有粮草，恐怕越拖下去只会更加虚弱。噶尔丹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位置，没有足够的马匹，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刚带着数百轻骑、十余名向导孤军前来会合的阿南达站出来说道，“末将愿做前锋。”

　　主帅费扬古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看他们，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最终点了点头，随即传令下去全体整装戒备。副将乌思哈展开羊皮纸卷的地图，纸卷上有的地方厚薄不一，显然是用细孔的火山石打磨过，在行军途中，哨探和向导们不断修正和增添着重要的坐标，经过商议，决定即刻出发尽快到达高地，阿南达沿河从西北方领前锋正面迎敌，殷化行和费扬古各领部分骑兵、步兵沿山丘两侧集结，斧枪手在阳坡的盲区和阴坡的树林中设伏。说是高地，也并不多高或陡峭，只是柔和起伏的山丘，胜在面积巨大，马匹上行没有太大的阻力，下行也没有太大的冲力。最糟糕且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噶尔丹同他们有一样的计划，西路军会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经历遭遇战，而敌人兵强马壮，他们却气息奄奄。因此今夜熄灭了火把，每一只小队的队长都在督促士兵们打起精神。约一万人的队伍行进长度大概在四五里，费扬古在队列中来回巡视，阿南达领着骑营跟在侧翼，他只是担心，噶尔丹如此狡猾，恐怕不会中计。
　　西路就像一支幽灵组成的队伍，克制且艰难地奔向预定的高地，只有马匹和人群奔跑的粗重喘息。幸好今夜没有浓云，也没有风沙或雨雪，月光使周围景物显现出轮廓，否则在极度的黑暗中，整支队伍很有可能在单调的草地上迷失方向。

　　在将尽的夜里，埋伏好的旗兵们最后调整着棉甲，避免甲衣在活动的过程中卡住腋下或胸廓上的皮肤，再挂靠好硬弓和火枪，有的甚至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开始刮掉最近长（zhang）长(chang)的额发，以免在林中行动的时候影响视线或被树枝钩住。
　　阿南达在黎明就出发了，但到达噶尔丹的营地需要一两个时辰。在漫长的等待中，每一个人都在经受着折磨。
　　在隆隆作响的马蹄声渐渐接近的过程中，树林中却愈发反常的安静，旗营军官尼曼伊尔哈极力控制着属下，声音虽震耳，但从敌人的位置冲上山丘还需要两三刻的时间。
　　在逐渐升高的日光下，他们看到了阿南达带领四散奔驰佯做战败撤退的骑兵正在飞速靠近树林，后面是展开包围圈的准噶尔骑兵，再后面灰色的身影带着几门火炮，看来确实如哨探情报所言，噶尔丹把大部分轻炮留在了巴彦乌兰。尼曼伊哈尔感受到了身边队友的异样，他立即回头，想示意还不到时候，却看到那木罕有些失常的表情，眼眶和面颊上的脂肪已经所剩无几，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灰绿色的眼睛却亮得恐怖，肌肉绷紧使得衣甲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赞同地蹙起了眉头，专业的猎手不该在隐蔽和接近的时候发出任何声响，乌尼格腾出一只手按在了那木罕的肩头，长官尼曼伊尔哈几乎瞬间意识到了下属们因紧张和恐惧而兴奋过度，他们为这场战斗煎熬了太久，于是伸出手臂拦在扎克丹和穆香阿前面，又对其他六个人轻轻摇摇头，还不够近。以约定好的哨声为号令，一旦噶尔丹追击的骑兵大半冲进树林，就由埋伏的鸟枪兵率先发枪，硬弓手和枪斧手在后，在火枪发射的掩护下靠近敌人，给予致命一击。轻炮埋伏在山丘下，一旦敌人冲出设伏的区域进入平坦的草地，炮兵营就要开火。

　　他们已经经受了三四轮火铳敏捷的射击，准噶尔的骑兵装弹的速度很快，期间还夹杂着四五轮箭雨，火枪在北方草地上流行多年，几乎每一个小有财富的鞑靼人都要设法弄上一把火枪挂在帐子里，为了诱使敌军深入到难以回头的位置，他们仍等待着时机，准噶尔用的是短弓，射程长、箭头轻、发箭快，但被射中后敌人有可能还可以移动；而满洲弓为了追求极致的杀伤力，要求弓箭手在数丈之内的近距离发射重箭，达到一击必杀的效果，但也因此丧失了速度和安全，更易受到近身攻击，不能箭雨覆盖，因此两侧准备的骑兵要等待噶尔丹的队伍大部分进入林中再出发合围。但噶尔丹追击的队伍冲进树林后，他身后的下属却突然暴起窜了出去，附近的几个小队以为错过了哨声，也纷纷跳了出来，砍断了马腿，冲在后面的敌人立即警觉，意识到中伏了，也用哨子和响箭打起了信号，哨音刚刚响起，就被快速潜行到身边的穆香阿射断了头颅，但响箭纷纷飞向天空，噶尔丹的轻炮跟在后面，虽然有信号，但因为树林的存在使得视野受限，炮手也不敢连续发射。
　　战斗突然开始，此时埋伏的火枪手也反应过来开始射击，远处的骑兵听到交战的声音开始策马赶来。鸟枪发射的声音逐渐密集，尼曼伊尔哈在心里大声咒骂不守规矩的下属，不得不拎着武器跟在那木罕和扎克丹的身后冲了出去，防止这几个冒失的弓兵被敌人的弯刀砍死。冲锋的准噶尔骑兵放慢了速度，却发现周围的敌人越来越多，前后都是快速移动的人影，在林中难以回头，不得不继续踩过前面的尸体，为了防止被分散消灭他们的队伍开始合拢，准备利用下坡的冲力尽快离开设伏区。
　　此刻属于他们自己的哨声终于想起。虽然战斗提前开始，但却意外使得准噶尔的骑兵们聚拢了起来，突然猎手变成了猎物，殷化行和费扬古的两只侧翼逐渐会合将他们包围在了中央，一同冲出树林，冲下山丘，而准噶尔的骑兵刚刚暴露在无遮无拦的草地上，山丘下准备好的炮兵就开始发射，阿南达的前锋营随后在开阔的草地上调转了方向，截断了对方的退路。
　　噶尔丹的骑兵异常悍勇，反复突围，每组织一次冲锋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这场鏖战一直持续到日暮，光线逐渐消逝，人们甚至开始恐惧分不清敌我。双方的武器不停犁过敌人的身体，收割走对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