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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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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有瑕眼前发黑。
“抬起头来。”他望着她垂下的头颅。她一头柔滑乌发全部盘了起来,拢在头顶作男人发束,露出一段莹白柔软脖颈。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她越发的稚嫩青春。
而他现在的年纪足以生出她这般大小的孩子。
秦无婴神色复杂,慢慢回神,深吸一口气。
他威眉厉目,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还想逃去哪里?”
楚有瑕绝望地闭了闭目。
下一刻,下巴被人抬起。秦无婴冷冷睨住她无措而失神的眼眸。
楚有瑕胆战心惊,若是他追责到底,虞子期助她出城,恐也会被牵连出来。
城门前的卫兵在夜色中使了个眼色,齐整整的列队中,无人发现有人悄悄离开报信。
“说话!”他用了力甩开她的下巴,楚有瑕头被偏到一边去。她深吸一口气,额上已出了汗,低首道,“民女……不知陛下何意……”
“呵……好硬的唇舌。”秦无婴冷笑。
“刺杀天子未遂,扮装潜逃出城。”他字字句句点出她的罪名,“楚修诚之女,楚有瑕。”
他几天时间,已经将她身世查明。
事已至此,楚有瑕已无可辩白。她闭了闭眼,缓缓跪下,决定认下所有罪责。“一切,都是……”
“且慢——”马蹄声震长街,虞子期披风在夜风中扬起,白衣翩然,似一束华光。他急急勒马,闯入人群中,单膝跪下,护在楚有瑕身前。
“陛下,刺杀一事与此女无关,此女乃臣下发妻。臣可担保,巡视那日,内人与臣在家中,绝无出二步!”
他原本与其他王公贵族在驿站同丞相例行叙谈,不料城门卫兵急急寻他,说明缘由,虞子期未等到与闻人昂面见,便急急赶来城门处。
秦无婴闻言,嘴角微哂,怒意隐在眉目中,“虞王公的意思是,朕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虞子期低首,谦谨道,“臣下不敢。或有旁女与拙荆面貌相仿,臣愿配合郢都郡守,全力搜捕当日刺客!”
“呵……”秦无婴气极反笑,他不再与楚有瑕是否为刺客一事与虞子期费唇舌。
丞相说的不错,郢都为楚国旧都,出了洛阳,他虽为天子,仍不能在旧国势力中如鱼得水。
身后,卫尉带兵围上来,将虞子期楚有瑕紧紧围住。
虞子期凝眉警惕,披风下紧紧攥紧了楚有瑕的手。
秦无婴紧紧盯住那两只交握的手,缓缓看住楚有瑕。
“虞王公所言有理,既如此,速往郡守府与郡守商量对策,三日后抓捕所有刺客归案。”
卫尉握着腰间刀剑上前一步,“虞王公,请吧。”
虞子期拉着楚有瑕一同起身,被卫尉拦住,“陛下说的是王公前往,并非夫人前往。”
楚有瑕顿住,看向虞子期。
二人一时都没有动。卫尉催促,“虞王公,请吧。”
“陛下……”
不远处,丞相闻人昂匆匆赶来,目色从楚有瑕夫妇转到秦无婴身上。
之前他并未细看秦无婴画像中女子的面貌,而方才在驿站中,他获知消息,陛下已拦截住那名刺杀的女子。兵卫收起画像时,他随意瞥了一眼,却狠狠一震。
画上女子,他不止一次在洛阳宫殿皇帝寝宫中看到过。
秦无婴见闻人昂前来,转身上了马车,身形面目隐在车厢内,他淡淡开口,“丞相来的正好。楚夫人形德兼备,特召为贴身长御,召楚有瑕入宫,即刻拟诏。随朕回驿站。”
虞子期闻言,拧眉猛地望向马车内暴君。楚有瑕的掌心被他握到发汗。
而闻人昂亦是一惊。
贴身长御即为天子身边贴身女官,此女既有刺杀前科,天子竟毫不防备欲放置身边。
何况此女已结亲,从无已婚妇人入宫侍奉的前例。且贴身女官一职与天子起居行住紧密,已婚女子习掌此职并不合适。
更重要的是,天子此举,明摆着是要和臣下抢妻。
闻人昂前行几步,脚下不稳,踉跄了下,在马车旁小声道,“陛下,此女已为人妻!”
车厢内昏暗,秦无婴端坐在车内,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直直望住车外的楚有瑕。
“丞相所言极是。朕,自有分寸。”
天子一言,落地金玉。已无回转余地。
闻人昂低身拱手,“喏。”
虞子期犹未动身。卫尉催促,微微斜戟,“王公还不走,是想抗命吗?”
当下已不能再僵持。楚有瑕拍拍他的手,点了点头。“没关系,你先去吧。”
“至少,活下来了。”
虞子期深吸一口气,抬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一吻。轻声道,“我会想办法。”
他面向马车,定定道,“臣,告退。”
秦无婴眼色不善,寒意自车中透出。闻人昂察觉,忙驱喊车丞,“回返驿站。”
楚有瑕脊背微弯,一步三回头望虞子期离去的背影。跟在帝王乘坐的马车后面徒步。几个卫兵跟在她身后看住她。
驿站离城门路程不算远。不消半柱香时间,车队抵达驿站。
楚有瑕跟在队伍后面,一言不发。
秦无婴现在封她做宫内女官,既如此,一时半会,至少在郢都境内,不会因刺杀罪名轻易杀她了。
只是她总觉得,秦无婴恨她。
这种恨并不源自巡视时的刺杀。
楚有瑕心头杂乱,一时茫惑难解。
“楚夫人,这边请吧。”耳边声音唤回她神思,闻人昂唤她前去登册录名,领长御符碟。
一切流程办妥,楚有瑕从偏房中出来,领了长御官服换好,内侍官带楚有瑕前往皇帝所在的卧寝。
楚有瑕碎步跟在内侍官身后,小心道,“使君,今夜便要侍奉陛下吗?可是我尚未受御前规训,出了岔子怕是不好。”
平心而论,她对秦无婴仍有惧意和后怕。这个冷漠深沉的帝王让她琢磨不透。
内侍官道,“今夜唤夫人侍奉,是陛下指定。下臣也只是奉命行事。”
楚有瑕咬咬嘴唇,抠紧了手指。
内侍官提灯穿过庭院,来到天子居处。
“陛下,楚长御已至。”
里头人没有说话。内侍官将六角灯熄灭,搁置在过廊上,“夫人,请进吧。”
楚有瑕深吸一口气,小心推门而入。
说是卧寝,但此处空间极大,应是为了接待天子扩建改造了一番,入目是正厅,灯火明亮,漆案上金猊炉袅袅升烟,果布熏香满室,左右两间寝卧。
秦无婴身着夜里城门前的那身衣裳坐在漆案前,翻阅竹简。竹简堆积如山,齐整归置在案上和地面上。
楚有瑕低着头小步过去,躬身道,“陛下。”
秦无婴没有立时说话。
眼睛聚集在竹简乌字上,不时批注翻阅着。
楚有瑕站在一边一直等到秦无婴发号施令,但他一直没说话,楚有瑕反而松了口气,开始神游起来,直愣愣望着旁边的烛火发呆。
批阅完的竹简堆在楚有瑕站的位置一边,渐渐堆高,楚有瑕眼皮耷拉着打瞌睡。
“哗啦……”什么东西坍塌的碎响,楚有瑕登时吓了一大跳,瞌睡全部跑不见,慌乱跪下,“陛下……”
竹简滚落到她伏地的手边,她微微抬头,才知是堆积的批阅完的竹简堆塌了。
楚有瑕微微尴尬。
秦无婴仍握着卷案,淡淡斜瞟了她一眼。楚有瑕起身,把塌掉的竹简整理好。
案上的烛火不如方才进房时明亮,渐渐斑驳。
楚有瑕看了秦无婴一眼,走到铜卮灯前挑烛芯,蓝焰跳跃,烛光通明起来,将案上的竹简映得更加清晰。
她偷偷瞥了秦无婴一眼,他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君王威严不言自明。
秦无婴似有所感,宽袖下露出的骨节手腕动了动,透过宽大的竹简看向她,楚有瑕忙垂下眼眸。
“咚咚。”
秦无婴敲了敲桌案。楚有瑕抬眸,不明所以。可他还是一言不发,并不指示她该干什么。
楚有瑕后背出了汗。
迅速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视一遍。她锁定墨金砚台,上头的墨将要干涸。
她小挪几步,执起墨柄研墨。果然,不多时,秦无婴伸笔蘸墨在竹简上批注题字。
楚有瑕吊着一口气不敢放。伴君如虎,帝王心思难猜,实是让人如履薄冰。
她谨慎留意着灯火和墨台,不时将批阅完的竹简仔细摆放,和未处理的奏案分隔开。
楚有瑕眨眨干涩的眼,心道这人究竟什么时候肯歇息。她这一天担惊受怕的确是疲乏至极了。她不敢说,也不敢瞄他,只敢偷偷腹诽。
“濯手。”
秦无婴终于出声,楚有瑕一激灵,用铜盆打好水撒上澡豆搅拌好,摆放好面巾端过来。
她端着铜盆过来,秦无婴迟迟没伸手过来。楚有瑕轻声道,“陛下,可净手了。”
秦无婴没应。
她歪着头,又轻唤了一声,声音很小,“陛下?”
秦无婴漆黑眼眸看过来,和她清浅眼目交接。
他眸色微暗,满是让人看不透的晦然。不知为何,楚有瑕很惧怕和他四目相接,只一眼,便迅速垂下眼睫。
“你来。”他嗓音厚重,在夜幕静寂中有几分疲惫的嘶哑。
她来?
楚有瑕不明就里,还是老老实实放下铜盆,将自己双手浸泡进去,简单搓洗了下,便要拿过拭巾擦拭。
“再洗。”
难道他嫌她手脏?
可她手上没有污物。若他厌嫌她,又为何让她奉命御前,只为羞辱她吗?楚有瑕猜不透秦无婴所思所想。只能按照王令继续濯手。
她低着头,铜盆中的清水倒映她迷惘的眼瞳。
楚有瑕没有轻易把手拿出来,手心手背已经洗无可洗,水流随着她的撩水声将澡豆的香气挥发出,与果布的厚重香气迥然不同。
她估摸着时间,洗了有一会,想着这下该差不多了,正要把手拿出来,便听得一声,“再洗!”
楚有瑕着实一骇。
骤然发作的天威使得她无措,她不知他为何恼怒。明明方才他批阅奏案时一副沉稳冰山模样。
转眼间便发作。
不断地让她净手似乎是一种惩罚,她不知道为何如此,也不敢问为何如此。
今夜与秦无婴共处一室的每一刻都让她煎熬无比。
楚有瑕手泡在水里,直到手心指腹泡出白皮泡出褶皱。
桌案上堆成山的奏章终于消减下去。秦无婴将最后一卷竹简撂到一旁。
“更衣。”
楚有瑕咬着嘴唇擦手,指腹泡软泡透的白皮在擦拭中破损,露出粉红的嫩肉,磨得她手痛。
她不敢多言,忙随秦无婴到卧寝中给他更衣。
好在他穿的衣衫并不如巡视那日那般繁复,楚有瑕忍着手痛,解下他的披风和玉带钩组佩。
秦无婴微微垂首,望着她的头顶和脸。
这张稚嫩的脸,和那时的她几乎是两个人。
她十七的年纪原来是这样的。
多年前久远的深痛又丝丝缕缕蔓布全身,秦无婴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眼前发胀,他按住头,冷声道,“出去。”
楚有瑕抬头,他似乎看起来不适。
但这与她无关。总之他没有让她传太医令。
“喏。”楚有瑕放下通红的手,悄声离开皇帝的卧寝。
楚有瑕点燃门旁的六角宫灯,坐在门外守夜。
夜里起风了,有些冷。她拢了拢衣襟,呆呆看向院内的葱翠庭木。
今晚一夜的遭遇仍令她恍惚。与天子相处的每时每刻都迫使她忍不住想要逃离。
可她无处可逃,也不能逃。
“子期……”
夜风飒飒,将枝头茂密碎叶吹的乱响。乌云蔽月,难见稀薄月光。
楚有瑕心中默念心上人的名字,无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