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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补魂(二) ...

  •   许昌的春天历来是不见雪的,但建安五年许昌都城里大雪却一场接一场地下,被厚厚积雪覆盖了屋顶的皇宫显得尤为空寂寒冷。年轻的宫人尚三站在廊檐下呼了口气,抬头看着天上鹅毛般飘下的雪花,埋怨天气的同时又不自觉地想起最近在宫中悄悄流传的谣言:这般反常的大雪连天,怕是因为前段时间的那件事。贵妃惨死,龙种腹夭,天宫降怒,这雪是带着怨的。。。。

      尚三打了个寒颤,赶紧让自己止住这种想法,天下人皆知皇室气数已衰,不然那件事如此隐秘地筹划许久怎么最后还是败露了,董妃一族被诛连不说,连天子也昏迷至今。

      “尚三呐,让你把药送进去你怎么还在这儿杵着呢?”老总管阴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尚三忙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公公赎罪,小的刚才冻僵了手,怕洒了汤药所以停下来暖和一下。”

      老总管知他新进宫没多久,略微训责了两句便挥手要让他把药送进去。尚三忙端了药走进内殿,高太医正在龙塌边替昏迷的天子把脉,见尚三进来也没做声,只是在接过汤药时不自觉地微皱了下眉。药已经凉了,如今强臣压主,连侍奉的宫人都怠慢起来,若在以往这等怠慢之罪杖责都是轻的责罚了,但现今皇宫真正的主人并非这年轻孱弱的正统天子,经历了那件事后,连天子本人都被吓破了胆,更何况臣子庶民。

      “太医,需要小的一同伺候陛下用下吗?”尚三躬身问。
      “不必了,你下去吧。”高太医叹了口气,现在这些宫人都只把丞相当做主人,谁愿意浪费时间向个傀儡一样的病天子献殷勤。尚三刚退到门帘边,就瞅见有个人影进了寝宫前殿,正朝内殿走来,看装扮却不是宫人。尚三忙退回原处,接着就见那人在门帘前跪了下来,朝内殿高声道:“臣曹丕,特来请天子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太医和尚三闻言都吃了一惊,百官觐见皆需请旨待诏,这曹丕虽是丞相之子但并无官职在身,虽然因其姐新登中宫后位而晋为皇亲国戚,但未经宣旨就擅进天子寝宫仍难免有大不敬之嫌。

      内殿中沉默了片刻,方传出高太医的声音:“公子请进内见驾。”
      帘外的人遂起身掀帘走了进来,尚三偷眼瞧了一眼丞相的长子,见只是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少年,一身庶民白衣,神情恭谨中却透着种少年老成的敦厚。

      “高大人,陛下龙体可安好?”曹丕见天子躺在龙床上没有动静,只好转问一旁的太医。
      “陛下向来体质羸弱,这此心神受惊过度,至今没有苏醒的迹象,怕是。。。”高太医没把话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天子若一直不醒或就此薨了,自然最称曹氏族人的意。曹丕脸上没什么表情,凑近龙床边看了看,然后才注意到太医手里还端着药:“我来帮高大人喂陛下进药吧。”

      曹丕说着就在龙床边坐了下来,将昏迷中的天子扶坐起来。高太医忙将已凉了的汤药舀起一匙送进天子没有血色的薄唇中。曹丕扶着天子瘫软无力的身体,思忖着这年轻的天子怕是要早夭了,只是他死了对父亲来说是利大还是弊大一时却不好说。正出着神,靠在身上的人忽然微弱地动了动,曹丕吃了一惊,就见天子受了刺激一样咳嗽起来,刚喂进去的汤药全被呛了出来,人却是有动静了。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高太医抑制着连上的喜色,忙跪地垂首道。曹丕愣了愣,也跟着跪到地上。

      爬在床边呛咳不止的天子慢慢平复下来,双手撑在床沿看了眼跪在面前的几个人,不合时宜地出其神来。曹丕垂首跪了半晌不见天子有动静,忍不住抬起头来,却正与打量着自己几人的天子目光相遇,心下不自觉的地一凛,下意识地道:“陛下总算醒了,臣等欢喜难抑。”

      “哦。”当今天子,献帝刘协这才收回神来,抬手擦了擦嘴,对看着他的曹丕道:“有手巾吗?”

      “请用臣的。”曹丕左右没看见手巾,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掏出来奉了上去。献帝也不客气,接过去擦了半天,方才想起让几人平身。然后自己也下了床,穿好了鞋方才想起还没着装,往寝宫左右看了看,没见着侍候更衣的宫女,便自己走到铜制衣架前取下衣服来穿,尚三见了忙跑过去帮忙。

      曹丕高旬垂手立在一边,看献帝只专注于华袍襟领上的龙纹图腾,禁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拱手道:“陛下是想出去走走吗?”

      “啊,嗯。”献帝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在臣子面前病卧龙床,听到曹丕的话便顺水推舟地应了,想了想又道:“汝,呃,卿等辛苦了,先退下吧。”

      “臣等告退。”曹丕本来是陪母亲来觐见曹皇后的,因为听说天子昏迷多日就忍不住来探一探,没想到一探就把天子探醒了。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而且只是出于好奇心主动觐见,心里并没有什么感想,只是隐隐地觉得年轻孱弱的天子同自己从父亲麾下那些大将嘴里听说来的有些不一样。

      天子既已康复,第二日早朝便如常举行了。献帝走进大殿,看百官都已侍立左右。他的目光在百官大臣中缓缓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了离龙座不远的太师椅上。

      一个着丞相官服的中年人此刻才不急不慢地自殿外走来,百官皆缄默不语,唯独他从容巍然,好似这里所有的人恭候他一人都是理所当然的。献帝才经补魂采魄的神术,记忆有些懵懂,却也能一眼认出这就是许昌真正的主人,丞相曹操。

      迟到的丞相直到了天子阶下才抬眼看了看高踞龙座的年轻人,慢慢道:“天子龙体无恙,臣不甚欢喜。”

      百官皆随而附和。献帝摆了摆手,心想这人在皇宫大殿之上就能一呼百应,无怪乎会欺主。之后百官议事,看似在向天子上奏,但实际上等的都是丞相的决断。献帝面无表情地听了一早上,大臣们皆在讨论出兵攻打徐州的事,而现在驻扎徐州的,是逆臣刘备,还是自己的皇叔。

      等大臣们都商量完了,丞相也有决断了,差不多就到散朝的时间了。献帝才不急不慢地道:“孤有一事,想听听丞相和诸位爱卿的意见。”

      “陛下请讲。”丞相代替百官答道。
      献帝呼了口气,看着他道:“孤在病中痛定思痛,深感皇室衰微,致使百姓饱受战乱流离之苦。孤无才德,不能救苍生于水火,故欲效仿尧舜,让位于贤。曹爱卿德才广布,恩威素著,必能当此大任,不负天下。卿等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连一直没正眼看他的曹操也变了神情,探寻的目光直射过来。献帝神情端正平和,只看着百官自相吵闹开来。忠于丞相的面露喜色,藉此大胆劝进,而汉室忠臣几近痛哭流涕,大有以死相谏之意了。吵闹不休了半天,冷眼旁观的丞相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起身站到皇帝面前恭敬地道:“谢陛下厚爱,但臣世受国恩,报效朝廷乃份内之事,绝无代立之心,不敢承此天恩。”
      献帝发此诏,本是昨夜深思一番后的结果,虽然也想过此言一出必定会引起朝堂争议,但曹操本人如此决然地回绝却是他没料到的。他默了片刻,咳嗽一声道:“既如此,那此事容后再议吧,散朝。”

      献帝走出大殿没多久就有常侍追上来禀报说丞相请求觐见。补魂之后他一日一夜都在御书房里翻阅汉史札记,此刻忽觉得饥饿难忍。略一踌躇之后道:
      “那就请丞相过来,与孤一起用膳吧。”

      曹操到天子寝宫的时候献帝几前的饭刚摆好,旁边还给他留了个位置。按古例天子赐宴本事天大的恩宠殊荣,可今时不同往日,献帝当初在洛阳的废墟里差点饿死,还是他送锅肉汤去救了天子一命,自那以后天子见他皆是敬畏拘谨之态,这样明知他要来还自顾自地端坐进食还是第一次。

      “见过陛下。”曹操满腹疑虑,面上不动声色,他不是小气的人,这笼中之鸟偶尔不敬也不足为虑,找机会修理回去就是了。

      “曹爱卿来了,快过来坐吧。”献帝招了招手,没有要起身相迎的觉悟。曹操也不客气,径直走过去坐下了。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吃饭。等到腹中饥饿之感消去后,献帝才问道:“丞相来此,是为了方才孤在朝堂上说的事吗?”

      “不瞒陛下,正是。”
      “丞相也觉得孤不该这么做?”
      “天子之位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陛下如此随意禅位,岂不是要置臣于不义吗?”曹操放下碗筷,直视天子,目光严厉已有责备拷问之意。一旁侍候的暗暗替天子捏了把汗,天子惧丞相,犹如兔子惧猛虎,平时丞相随便遣个文官来传话都能叫天子莫可奈何,若是武将则更是瑟缩不已,如今猛虎亲自发威,刚刚才康复过来的天子只怕又要像上一次一样给吓破胆昏厥过去了。

      献帝并没给吓晕,连手脚都没发抖。重言之魂久居幽冥黄泉,修罗厉鬼早已视同寻常,又怎么会给寻常人威势十足的一句责备吓住。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丞相这是在责怪孤没替你考虑吗?”

      “臣不敢。”一方霸主曹丞相毫无诚意地说。献帝拿一只筷子沾了酒水在桌上画了个棋谱,指着棋盘上的格子道:“如今九州崩裂,汉室衰微,诸侯称雄。孤无兵无卒,不过虚困在这九五之位上,名不符实。倒是丞相你雄才大略,迟早必一统九州开创大业,何不顺应天意进承大统。如此一来丞相出师讨伐有名,孤也可早日脱去这一身累赘,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曹操打量着天子,忽然发觉这小子苏醒过后胆气变足了,在自己面前竟也敢侃侃而谈,不卑不亢。他点点头,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带着点觉得好笑的神情:“可臣现在出师讨伐皆奉天子王令,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献帝有些生气了,他对这种有名无实的皇帝之位毫无兴趣,对亲手葬送刘家的江山更是有意而为之,只是这曹操之精明异于常人,面对这样大的诱惑竟然毫不动心。

      “丞相真是古今难得一见的雄主。”献帝沉思片刻,忽然笑道:“孤当初受制于董卓的时候,听说丞相携矫诏会盟十八路诸侯,天下诸侯明知丞带去的并非真的诏书尚且能够聚盟起义讨伐逆臣。如今孤的皇叔屯兵沛县,却是奉了孤亲自写的血诏密令,他若以此联合各路诸侯兴兵来伐,难道不比丞相你更师出有名吗?”

      “哈哈哈哈。”衣带诏是人人禁口的敏感事件,王服,种辑,董承等大臣皆为此被灭族,连怀有龙子的贵妃也未能幸免。曹操本以为这一番惨烈的警告已足够震慑自献帝起的一班君臣了,却没想到差点被吓死的献帝竟然不以为怵,直言不讳地旧事重提。他目光冷厉地审视献帝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几日不见,看来陛下如今胆气愈足,要叫臣刮目相看了。如今朝臣和百官享受的都是本相治下的太平和恩宠,你以为撺掇几个迂臣腐儒就能奈我何吗?不过是让他们凭白送死而已。区区刘备,兵不足万,臣明日就要亲自带兵出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献帝也知道自己现在处境比危卵好不了多少,但他现在既不觉得刘备是自己的亲戚和忠臣,也不怕江山断送,连唯一可忧的项上人头都不算是自己的,因此曹操这番霸气十足的分析除了博得一阵认同和称赞外,并没叫他怎么绝望害怕。

      “不错,刘备或许不可与丞相匹敌。但邺城袁绍呢?听说他已经尽出数十万大军倾巢而来,丞相就不怕他与孤的皇叔前后夹击,合力来攻吗?”

      曹操沉默了,这也是他帐下谋士们忧虑的事。天子一直被困深宫多年,对于天下形势的了解至多不过朝堂上听来的一点皮毛概要,却能据此想到这一层。若不是自己看走了眼未识破他的韬光养晦,就一定是有人在暗中辅佐接应了。但丞相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是绝不会有错的,那就只能是第二种可能了。他站起身来,整理着长袍下摆说:“看来上次的事还不足以让陛下自省。来人呐,将侍奉陛下的内侍宫人全部拖出去斩了。”

      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们忽逢灭顶之灾,立刻吓得全部跪倒在地,哭求不止。但曹操只管自行离去了,献帝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叫他们完全看不到一点希望。

      “你们都是可怜人,如今这样也是解脱。入了地府后判官亦不至为难,待得重新轮回,也不必遭这乱世之苦,都安心去吧。”殿外惨叫一声接一声地传进来时,如今的献帝重言低声地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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