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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补魂(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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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陛下昨日在朝堂上狂性大发,砍伤了大臣?”曹丕不紧不慢地问。献帝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然是来问罪的,被一个小自己一大截的竖子用这种口气质问,做君王的深感悲哀:“华歆辱朕太甚,朕唤不动丞相的禁卫军,只好亲自动手施罚。”
“身为天子而不纳良言,反而令得朝堂溅血,岂非有失天子威仪吗?”
“朕也自知无德,故愿效仿古圣,禅位于贤。可惜丞相不肯受诏,令朕甚是苦恼。”
曹丕心微动了一下,父亲不肯受诏的事他们兄弟间也多有议论,如今天下未安,又有袁术的前车之鉴在那儿,父亲自然不会笨得在这时候去做靶子。他略一沉吟,说道:“陛下有此识人之明是苍生之福。但家父忠义,此刻一心只想堪平战乱一统江山,定不会受天命。”
献帝心里冷笑了一声,淡淡地道:“那朕就耐着性子,就等丞相大功告成之后再提此事吧。”
“陛下圣意,臣不敢置喙。”曹丕说。两人这算是达成了君子协议,互相礼敬起来,继续下棋。几局下来皆是曹丕败,他不禁暗暗诧异,献帝走棋的手法如此沉着精妙,步步为营。若是以棋法喻军法,这人胸中的韬略岂不是连自己父亲都不及了。但反观其貌,木讷孱弱,有出尘之相而无帝王之气,这样的人怎能驾驭群臣和三军,若非深居皇宫,只怕早已死了。
“陛下好棋艺,臣不能敌。”
“朕多年寡居深宫,闲暇时只以研究棋谱摆弄棋局度日,所谓业勤而精,不足道哉。”献帝说。
“如此,臣以后要多向陛下讨教了。”
“甚好甚好。”
接连几日曹丕得空就进宫向天子讨教,还随身带了自己重金购得的蛐蛐楚霸王,意在移其性而薄其志。献帝听到这蛐蛐的名字后在心里替故人默哀了数秒,然后就顺了曹丕的意图一心热爱起斗蛐蛐来。
又过了几日曹操的战报传回来,曹军迅速攻陷了沛县和下邳,现正回师官渡,迎战袁绍。曹丕闻之大喜,又一次对弈败给献帝时就忍不住呈了呈口舌之快:“ 我闻家父出征前陛下曾说刘备会联合袁绍合攻我军,如今刘备全军覆没,连手下大将关羽都被我父收降,可见陛下有纸上谈兵之嫌啊。”
“卿说的是。”献帝点头说,一边在心里忍不住摇头,袁绍如此短谋,纵有大军七十万,恐怕也非曹操之敌,再过不久,这天下就该改姓曹了。
又过几日曹操收兵回许都,听说了献帝砍杀大臣的事也没特别追究,倒是曹丕进宫日渐频繁,开始一脸高兴说是父亲夸他棋艺精进了,后来就神情苦闷长吁短叹。
“子恒这几日是怎么了,怎么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献帝实在看不过眼,多嘴问了一句。曹丕先是憨厚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就开始很隐晦地诉苦:““家父新收一员猛将,乃刘备的结义兄弟关云长,此人武艺超群,忠义无双,父亲极是喜爱,连我求了许久的那匹赤兔马也送给了他。”
献帝看了眼曹丕敦厚笑容也掩藏不住些许苦涩,故作不知道:“丞相胸襟广阔,爱才之心教人佩服。”
“可不是。”曹丕顿了顿,叹气道:“可这关羽素来忠义,到现在还对刘备念念不忘,父亲这样的加诸恩宠,我怕是白费心机啊。”
“那也无妨,就算最后留不住关羽,丞相爱才的美名也必定广传天下,将来自有贤才慕名而来。”献帝笑了笑,忍不住说了句实话:“你是心疼那匹赤兔马吧?”
曹丕讪笑一声,算是默认了。低头看棋盘,苦思不出如何突围制敌,便提议稍作休息:“今日天气甚好,不如让臣陪陛下去御花园走走。”
春天转眼就到了,御花园里百花待放,暖风拂面。重言想着自己已经到人间数月了,却天天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还没能看上一眼。(摩柯不仗义,不当值的时候独自把许昌城逛了个遍,回来还跟他炫耀)。重言自觉同丞相的长公子做了数月的棋友兼玩友,多少算是有点交情了,于是想从曹丕这里走后门寻机会出宫去转转。
“听说丞相准备亲自带兵北上去解白马之围,等他走了,城中诸事该由子恒你来负责吧?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能不能通融。”
“陛下请讲。”
“我听说城东有家杏雨楼,他家自酿的酒闻名江北,令人陶醉。等丞相走了之后,我想寻个机会微服出访,亲自去尝尝他家的江北风味。”
“这个,陛下是从哪里听说的?”
“朕的带刀侍卫摩柯嗜酒如命,常跟朕提起那杏雨楼如何如何好,听得我也心痒难抑,很想亲自去看一看。”重言趁着摩柯不在,把他小小地出卖了一次。
曹丕犹豫了一下,献帝自衣带诏事件之后虽然看起来有些变化,群臣在朝堂上对天子态度都比以往恭敬,但不知为何却叫他更为放心下来。而且他不时进宫造访,私心里难免也跟天子有了点感情。于是笑道:“那没有问题,到时候就由臣亲自护驾陪从吧。”
重言为曹操离都后的逍遥生活心情好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早朝上曹操就奏请天子随军出行,“御驾亲征”。在朝堂上丞相的话就是圣旨,几位忠于汉室的臣子微弱地反对了一番,未果。天子自己则从头到尾黑着脸,好心情荡然无存。
下朝之后有宫人悄悄替曹丕捎话进来,说第二日晚会安排他微服出宫,要他做好准备。
“曹丕比他父亲要敦厚宽仁些。”重言由此得出结论。
“你教了他那么久的棋艺,怎么也算是半个师父了。徒弟对师父尽点孝天经地义,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摩柯不以为然,“我倒觉得亲赴前线督战更有的意思。”
“想得美,曹孟德是要拿我做诱饵对付袁绍。曹军兵力远不及袁军,若不施奇计定无胜机,天子自然就是这奇计中的一环,不然他怎肯轻易让我离开许都。”
摩柯大笑了两声,摇头道:“这可真是大材小用了。淮阴侯用兵如神国士无双,曹丞相若知道自己竟然将堂堂战神只拿来做区区诱敌之物不知会作何感想。”
重言瞪了他一眼:“想知道,你去告诉他试试。”摩柯丝毫不同情他的郁闷,自己乐够了才摆手道:“我可不敢泄露天机。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此战若能取胜,则三分天下曹氏可得其二,再不久就能天下太平,到时候你这个傀儡天子也就没用了,你再把天子位禅让给他,不就换回自由身了吗?”
这是个美好的设想。在冥界时重言偶尔回想起人间岁月,总忍不住怀念尘世的阳光和气味。如今身在阳世,却又想念起冥界那一干人来。由此可见人真是怪物,永远心心念念着失去的和得不到的。
许昌的王宫新建不久,看着虽然精美但结构还不算复杂,第二晚亥时初刻重言换了衣服跟着接应的宫人悄悄出了宫。宫墙后门外的巷子口停着曹丕的马车,重言和摩柯钻上去以后发现他也是一身见不得人的打扮。
“爱卿这是,易容了吗?”重言忍不住问道。曹丕平时喜白衣束发,今晚换了一身的黑,还带着帽子,坐在车厢内的阴影里,不仔细看几乎就不能发现他的存在。
“回禀陛下,既然是微服出访,臣认为还是低调点好。”曹丕说。
“就您这一身往人堆里一站,是眼睛恐怕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摩柯小声嘀咕说。
“嗯。”重言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轻装素裹,不算张扬,便表示可以出发了。
马车沿街行驶,重言掀开窗帘看街上的风景,禁不住对丞相生出几分敬意来,青州治下能在乱世中还保持这样昌盛繁荣的景象,足见曹操也算是个治世的能人。脑中有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不忿争辩,要他夺回权柄中兴汉室。他忍不住笑起来,巍巍六合自有兴衰交替,谁说就该永远跟着一家姓呢?
“陛下高兴吗?”曹丕也露出笑容问。
“难得出来走走,自然高兴。”重言说。
“那就好。”曹丕点点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