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烬》东野余思

5、绝不后悔

　　一路上马叔丝毫不敢懈怠，不过还好，从后视镜中没有发现任何人跟上来。马叔没有多问晏辞替焕之来的缘由，不单是因为苏焕之的确交代过他，自己的任务是，在晏辞需要的时候给予帮助就行，也是因为马叔从小看着苏焕之长大，他为什么不想来见姐姐，这点原因马叔估计早就猜到了吧。
　　四十分钟的车程，对晏辞来说，度秒如年。他难以抑制心中的紧张感，倒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毕竟他从来没有与苏瑶打过交道，更不能保证苏瑶一定会站在他这边，也担心苏瑶见到心心念念的重逢竟然是替身会一拍即散，那么这段筹谋无疑满盘皆输。而下午一旦林佑安发现他不在学校，如果无法按照应有计划推进，自己定要再受到一番非人折磨。此刻，他手中唯一的底牌，只剩下苏瑶对她弟弟的情感，到底是否如晏辞所愿，只是骨肉至亲间的思念，是不包含任何杂念的思念，是晏辞深有体会却无从感受的思念……
　　春和街是郊区的路，晏辞并不常来。到了地方，看到1699的门牌号，晏辞倒也惊奇市区外竟然还有这样精致的别墅区。马叔送晏辞下了车，领他到了门口，然后对晏辞作别：“晏辞同学，应少爷要求，我就只送您到这里，少爷说了，您如果有任何想做的事情，与小姐协商好去做即可，他一定支持。我就先回了，祝您，不，是祝少爷和您所行顺利。”晏辞谢过马叔，与他再见。他内心里也是猛然泛起一阵温暖来，此前他一直认为焕之不敢来，只是心中愧疚使然，他没办法在这样紧迫的情形下去见姐姐。而现在看来，焕之让他替自己来，或许心中也谋算好了要帮他一次吧。晏辞在门口站立着，眼眶不禁湿润。
　　其实让晏辞落泪的，不仅是暖心，更也有愧疚。晏辞从来没有跟焕之说过林佑安的事情，但也从不夸奖他，因为他并不想在焕之面前表现出林佑安是个好人。不过晏辞难以开口向焕之诉说林佑安罄竹难书的罪恶。一来，晏辞并不想让焕之纯净的心与幸福的世界有半点脏污。他明白，即使这脏污沾在自己身上，他也宁愿克制情绪，放弃拥抱所爱。苏焕之能感受到晏辞并不喜欢他的继父，但也从未问过缘由，或许他只是认为晏辞心中，生父的地位无可撼动吧。再者，晏辞并不希望把焕之卷入自己的复仇，他明白自己所想为之事，实属非法，无论让林佑安死的手段高明与否，他都只希望这是自己的谋划、自己的责任。这次借苏瑶之手，他早已在心中对焕之有无穷的歉意，唯一能说服自己的，或许也只是苏瑶的身份了吧。
　　晏辞敲了敲门，能听到有人走近门口，应该是在观察来人。沉寂了几秒钟后，晏辞再次敲门，这次倒是很快就开了，门轴缓缓后转，露出屋内漆黑的玄关。“怎么没有灯”，晏辞想。他缓缓进门，步履间透露踩实了小心。然而，几乎是悄无声息的，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另一把刀抵在了他的背后。从门后出来一个女人，“别乱动，叫什么，哪来的？”，那女人站在晏辞的背后，冷冷地小声询问，同时架着刀缓缓后退，关上了门。
　　晏辞并没有武术天赋，此刻也不敢动弹。他在思索着要怎么回应这个问题，才能显得没有敌意。关键这个女人的中文发音听起来怎么都不算标准，而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碰见这种情形一般注意力都需要放在憋笑上，晏辞深知自己如果笑了出来，马上就可以原地瞑目了。不过没等他开口，灯亮了起来，从屋内走出来另一个女人，从气质上来说，这一位应该不会再来两把刀了，看上去是为温和讲理的人物。“不用那么防备，Kiro”，听到这句话，晏辞心中算是舒了一口气，那两把刀也从身上撤走。背后的女人走到晏辞身前，向他致歉“Sorry，不知道苏瑶姐认识你，冒犯了”，晏辞忙挥手向面前的红发女子回礼：“没事，可以，，可以理解”。Kiro随即向二楼打了招呼，晏辞顺着目光望去，才发觉二楼还有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面前是一架狙击枪，正瞄准着门口，看到一楼Kiro的示意，那男人才解除瞄准状态，对楼下喊道“苏瑶，你认识？”
　　晏辞心中觉得惊讶，他不敢相信这些人带着这些东西竟然可以通过安检。但同时他也暗自窃喜，毕竟他们越是专业，于自己就越有裨益，当然，前提是他能把事情谈妥。“晏辞，我们家焕之的同桌，是吧”。能问出这个问题，想来面前的这位就是苏瑶了。晏辞点头，随即应答道“是，初次见面，苏瑶姐姐，还有Kiro，，姐姐，和楼上的那位，，哥哥？”晏辞表现得十分乖巧，再加上他本就长得人畜无害，帅气可爱，倒是也令苏瑶有些开心。
　　苏瑶引晏辞进客厅，笑着回应：“的确是Kiro姐姐，她刚才有些职业病，弟弟别介意，她本人还是挺温柔哩”，晏辞听着，看了Kiro一眼，红发碧眼的姐姐，冲她笑了笑。“不过楼上那位嘛，”苏瑶继续介绍，“你应该叫叔叔吧，他叫沈渊，当然了，你叫他沈哥也没什么问题”。沈渊在二楼并未下来，他与楼下的晏辞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就回了房间。苏瑶的热情有些在晏辞的意料之外，但确实也缓解了他心中的紧张情绪。不过，温柔的闲谈没有持续太久，苏瑶起身，语气变得沉重起来，问晏辞：“我知道，你是小焕之的朋友，我在父亲的家书中听到过你，毕竟是焕之最常提起的好友。不过今天既然是你出现在这里，应该代表我弟他，不会再来了是吗”，晏辞明显感受到周围的气氛充盈起几丝失望，要他即刻应答说的确不来了，倒也于心不忍。而有时候沉默，恰恰就是答案。苏瑶挤出三分笑容，但也将要流出七分眼泪：“果然，刚看到马叔的车开回去，我就能猜到个一二，但，，嗨，心里也还是期待的啊”。晏辞起身安慰道：“苏瑶姐，焕之他并不是不想来，我觉得他只是不敢面对你，至少在这种场合下，他不敢，他本就对你留在国外为他的人生保驾护航这件事心存愧疚，对他而言，如果重逢不是为了团聚，而是为了告别，想来他应该也很难过吧，但至少我认为，他内心也是十分想念你的……”晏辞解释的太过认真，以至于没有发现苏瑶正目不转睛地、好奇又欣赏地盯着他看，看的他有些害羞。“我是明白这些啦，不过，你居然也能这么想？看来小焕之是交到真朋友了啊，怪不得能让你代替他来呢，还给你穿他的衣服”，苏瑶从晏辞眼睛中读到了一丝震惊，“嗨呀，不用惊讶，虽然没陪着他长大，但家来寄来的家书、照片我还是了然于心的，他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不过我弟弟那种小少爷，按理说很介意把自己的衣服给别人穿的吧，”苏瑶露出一阵吃瓜的表情，脸上一阵坏笑，凑近晏辞“你们，，真的，，只是朋友关系吗？”。这种发展情势显然也是晏辞预料之外的，至少脸红已经表明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心里一阵害羞，低下头：“苏瑶姐，，你误会了，，我们就是很要好的朋友”，苏瑶本来也只是逗逗眼前的这位弟弟，看见这种反应，挺满意的，她笑着打趣晏辞：说他真可爱，然后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问晏辞道：“你来找我，应该不仅仅是传话这么简单吧。晏辞弟弟？”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晏辞本来也的确有些着急，毕竟他的时间并不算充裕。“嗯，，是的，苏瑶姐姐，我的确还有一件事情，一件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求你帮忙，这件事情跟焕之没有关系，是我，，是我个人的事情……”，苏瑶拿起桌上的酒，给自己满上一杯，看了眼晏辞，晏辞摇头示意自己不喝酒，苏瑶笑了下，回应晏辞刚刚的请求：“嗯，你说吧，什么事？”。
　　“我想请你，或者说，是请你们帮我，杀一个人。”晏辞本以为这种要求提出来，应该会震惊到苏瑶，但苏瑶只是拿着酒杯，饮下一下口后，放在桌上，不紧不慢又轻松地问，“杀谁？”。
　　“我的继父，他今天下午，噢，现在看来应该不出九十分钟，他也会来到这，我希望这趟形成，有去无回”。苏瑶听闻，倒没有接着问晏辞杀人的缘由，而是说：“是你引他过来的？”，晏辞点点头，交代了自己的大致谋划，苏瑶眼神里露出一丝欣赏，但神情有些凝重。“很精彩的对弈，弟弟，但你这样，是把我的踪迹，把焕之的情意也当做一步好棋了吗”。晏辞知道，作为焕之的姐姐，苏瑶是在责备自己，但他也的确问心有愧，他很诚恳地道歉说“我承认，姐姐，我确实对不起焕之和你，我从未希望焕之被卷入计划中，但无论如何这次，我对他确有隐瞒，这份情我日后一定会偿还。而姐姐你的行踪，我也并非单纯暴露，理想状态下，我继父绝无说出去的可能，他猜疑心重，定不会第一时间选择报警，而他跟着我过来，如果姐姐你同意，他也将死在这里，更无泄露的可能。当然，如果姐姐你不放心我，我也可以任由姐姐处置，但实话讲，我并不甘心现在就结束生命，因为我还没有查清我父亲死亡的真相，还没有替他，，报仇……”，晏辞陈述着，泪水灌满了通红的眼睛，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只是这天他已经在脑海中擘画了太久，这些场面他已经预演了太多次，他内心的痛哭在这一刻，实在难以掩盖。
　　苏瑶给晏辞递过去纸巾，“弟弟，我很欣赏你，但也希望你明白，无论你如何说服自己，今天的事情，我和焕之与你而言，始终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不过，所谓利用，并不一定是背刺，往后你会越来越深刻明白，只有真正的至情，才越能接受真正的利用。如果你所言不虚，我希望焕之与你而言，堪当此情。但至于能不能帮你这个忙，我还需要了解你所谓的，父亲的死，指的是？”听到这番话，晏辞其实是轻松的，至少苏瑶能够理解他的做法。而对于这个问题，他沉思了一会，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讲述，他心中埋藏了四年的苦痛。
　　“我父亲，一直以来我都把他视作榜样。真正在我童年陪我长大、对我教育的，似乎也只有父亲。母亲虽然常在身边，但我总觉得疏远。我一直将父亲视为榜样，他能力强，很年轻的时候就是大学的教授，为人正直、待人宽厚，从他身上我能学到很多。我觉得如果父亲没有出事的话，我应该也拥有一份羡煞旁人的童年吧。但14岁那年，临近我生日，父亲本来说好是要请假回家的，可我最终等来的，没有团聚、没有拥抱、没有蛋糕，只有一则新闻，是父亲涉嫌学术犯罪，畏罪自杀的，新……闻”，晏辞难以用平静的语气陈述这段历史，愤怒于心，似乎言语间，他能把牙全部咬碎。
　　苏瑶听到这里，打断了晏辞，她很认真地问道：“你的，父亲，是锦珩大学的，晏珩教授吗”，晏辞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恍然露出一丝难以置信，“你，你认识我父亲吗？”，苏瑶本来擦了擦眼泪，因为刚刚有些许同情晏辞的遭遇，但听闻故事中的父亲的确是晏珩的时候，泪水似乎又有夺眶而出的势头。“怎么会不认识呢，我有一年的大学，是在锦珩读的，当时因为要另修行政学。一年的时间里，有很多老师，但我留下印象的也只有晏珩老师，不仅是因为他与我父亲交好，也因为他是我唯一觉得真的无愧于为人师表的老师。当年我在国外陷入司法风波，需要非家族企业的人员替我书面作证，而公司那边许多合作伙伴因为舆论，都对公司的发展前景唱衰，也更有人妄图从中作梗，想让公司易主改姓，背靠国外的知名品牌。当时焕之还小，一旦输了官司，我将会给他、给家里、给公司带来的无疑是覆灭之患。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为数不多的书面证词中，另有一份手写的复印版，足足有八页纸，字字句句，尽陈清白，正是晏珩老师。无论这份证明最终是否在庭审的时候对我有所帮助，当时确实给我心中投下一阵曙光。你说的那个新闻，我看到过，我从未相信。这期间我也有托父亲去查，但很遗憾，由于锦珩是外省大学，父亲并没有太多认识的人在那里，线索来的十分缓慢，倒也没有什么收获。但在我心中，晏珩老师绝不是那种人。”晏辞起身，泪流满脸地对苏瑶鞠了一躬，他极其认真的感谢了苏瑶。四年来，他无比希望听到有真正认识父亲，了解父亲的人，像他一样，站出来告诉他父亲绝不是那种人。他曾希望母亲会对他如此说，但母亲从未为父亲有过辩白。他从未想到这些话，竟然是从刚刚认识不久的苏瑶口中说出。这至少让他坚定心中所想，父亲的死定另有缘由，无论真相何其晦暗，他都一定要亲手揭穿。
　　苏瑶赶忙起身，让晏辞快坐下，对他说：“弟弟你的请求，我大概了解了，不过，你要知道，杀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至少按照正常法律，今天你杀了他，明天你很难再有自由身去探寻你口中的真相了。诚然，有我在，你那继父的死亡，将不会给你带来牢狱之灾，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因为即使作为杀手，我也始终认为，无论你是否应该受到审判，背负人命的那一刻，你一定会告别自由与轻松。诚然，血债血偿，有些人的确不配活着，但杀他的债，即使不重，也需要你来背负。杀人的忙，我可以帮，但这份代价，我却无法替你免除。”对于晏辞来说，苏瑶此刻倒不像是一位大姐姐，因为上一个对他如此悉心教导的人，还是他的父亲。苏瑶心中也明白，晏辞所背负的仇恨，并不能简单的劝他放下，她也懂得，无论他的继父跟晏珩的死有什么关系，能让晏辞一个高中孩子有如此坚定的愤恨，无需多问，那人也的确该死。只是她这些年来处理过太多委托，沾染了太多鲜血，虽然她知道自己所杀之人从来都是所谓“应死之人”，但她也践行着她对晏辞说的那句话，这种债即使不重，也需要她亲自去背。而这种感受，并不轻松。况且，她能看出，今天的事情，也只是眼前这个少年的开端，作为过来人，她知道复仇之路，是一条没有退路也没有善果的路，一旦晏辞今天选择踏出这一步，即使他能了却心愿，他的人生，也注定破碎。所以，她需要提醒晏辞，至少这种选择，她希望晏辞不会像她一样，是被迫做出。
　　晏辞再次对苏瑶表示感谢，“苏瑶姐姐，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感激。我明白，我也做好了为我的行为负责的准备。我知道，你或许心中有劝我的想法，毕竟有些书中会告诉我说，放下仇恨，就是一段新的人生。但在我看来，能开启新的人生要放下的，绝不是仇恨，而是旧的人生。而舍弃旧的人生，舍弃我原本应有的14岁那天的生日，舍弃我应有的完整的童年，这样换来的新的人生，又怎么算作是，我的人生呢？我知道，今天过后，我不会再有资格享受平凡，但至少，我有资格过，我的人生，它如何继续、如何发展、如何结尾，都由我决定。这些，对我而言，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呢？”晏辞对着苏瑶，露出舒心，而又轻松的微笑，在他的眼神中，苏瑶感觉到充足的希望，与阳光。面对涉及生死的选择，眼前的少年倒也令她有所受教，但她转而又生起一阵心疼，毕竟：
　　本该如此单纯的年纪，到底是多深刻的痛苦，才能让他有如此的谋划、如此的觉悟、如此的决心呢。她不禁上前抱紧了晏辞：“加油，一切会顺利的，弟弟”。晏辞没来得及忍住眼泪，因为如此温暖、给予他力量的拥抱，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能体会。至少此刻他流下的，无疑是喜悦的眼泪，因为苏瑶答应了他的请求，作为自己给自己生日设计的重头戏，他明白，收尾的环节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