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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恩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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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静的街道上压着一层黑沉沉的云,天边一丝光线无法透射下来,朱逢荥手持着鱼符,身后领着几排金吾卫站在西门下,据探子的情报,此处是逆贼最有可能经过的路线。
西市在此前季随颁布的政策下欣欣向荣,井然有序,后来季随成了驸马,这小小的西市便无人在意,又回到了鱼龙混杂的原状,城内越是混乱,城门越是易开,故而朱逢荥特意来此地把守。
然而,一路南下引起轩然大波的军队似乎并不想低调行事,偏偏走的是东正门,不过一路上不耗余力地招兵买马,队伍不断壮大,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本。
城门被撞开,几支箭飞过,一滩血流下,余晖下的京城朦胧地披上一层橙红色的薄纱。
惊慌的马叫,利落的剑声,悲痛的鸣叫,打破京城原本的寂静,亦是进攻的号角。
朱逢荥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模糊不清的肉块散落在地面,青砖改色,流血汇河。
来不及感慨与悲愤,他提着剑,加入战场,敌军中矗立着一身黑衣,全副武装,仅是几招,朱逢荥已感觉出此人非常。
出招凌厉干脆,并非蛮横杀戮,即使面对多人围攻,他也能四两拨千斤的化解。
“大人,他就是敌军的头目。”血染红了半张脸的将领,杀完数人后,顺着朱逢荥视线看过去,喘着气说了一句。
朱逢荥颔首后,拖着重剑一路匿声走去,伏击的最佳时机出现,他整个人如同飞射出的利剑,忽然出现在黑衣人身后,用力一刺。
只是剑下不是一身黑衣,反倒是白衣,这人头发花白,茂密的白胡子将他的五官都快掩盖完全。
已经错过最佳伏击时刻,朱逢荥紧盯着手中的剑,还不等他将剑拔出,黑衣人转身接住不断落下的身体,他抬头看向朱逢荥,眼里的怒火一时间竟然震慑住了朱逢荥。
这双眼睛,他在哪里见过,这份突如起来又来势汹汹的好奇,他拔出剑,鲜血喷溅,剑刃挑开黑纱,回忆被拉回到过去。
喧嚣的舞乐坊旁站在沈施身边的人,也是他遗憾不能见证沈施婚礼中的另一当事人——季随。
忽然间呼吸停滞,朱逢荥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心中混乱,还不等重剑再一次提起。
暗中飞来的小刀刺穿他的手掌,重剑落地,扬起灰尘,不知从哪过来,抑或是他处于震惊中无甚分辨脚步声。
突如其来的手束缚住他,粗糙的麻绳一圈圈捆住他的双手,他在季随的怒视中被抬到敌军后方,成了俘虏,眼睁睁看着东门被攻陷。
一场战乱中的平静,反倒不是件好异象。
一滴雨落下,鼻尖处萦绕的不再只是血腥味,还有土腥味,沉闷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点变成细线又被编成麻绳,像是要将这世间都洗净一般,血随着雨水不知流向何处,侥幸存活之人心中仍不敢称自己为胜利者,他们清晰地知道,昔日朝夕相处的兄弟,都将随着这场大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若天地间从不曾存在过他们的痕迹。
像是要将天地吼穿,将那人留住,可惜他却无能为力。
季随低声唤了一声“阿耶”,没有回应,纵使叫得再大声,那人终究是闭上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静默中,他撕下黏在季谖脸上的人皮面具,终于露出了他本真的面容,散落的发丝黏在脸侧,季随一次又一次近乎执念一般地捋正,想保全他最后的体面。
季随一直以来都只唤他作“季谖”,从不肯唤他“阿耶”,上一辈的爱恨恩仇,他知晓些,始终叫不出口。
他知道,季谖心中是期待这声“阿耶”的,幼时无数次逗他时,总是要将这当作是获胜后的奖励,然而这次他不再别扭地叫出声,是第一次,竟也成了最后一次。
不知他是否听见了。
从前亦有一次,出剑的是他,那时,恍惚的记忆回笼,他才发现病发时看见的仇敌原来是季谖,他无措地抱住他,却被紧紧抓住双手,要他唤一声“阿耶”听听。
两字与哽咽一同到了嘴边,突然发觉剑周围一点血迹都没有。
环抱着的双手松开,季谖落地,暗骂一声,“臭小子”,随后拔出短剑,被刺穿的洞中装满了棉絮,最深处是软甲。
季随多想这一次也同那次一般,季谖演一番苦情戏,抑或是站起来骂他两句,可最后的最后,他却只留下一声“度春”。
度春,度春,随意度春风,这是季谖为他取的字,可惜季随从未如此过,那些仇与恨,如何能被春风随意吹去,他做不到,自然也无暇顾及春光如何。
倾泻而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大地,残存的温热被蚕食,记忆中的季谖渐渐退散。
当时间倒退到季谖推开大门,将他从国师手中的救下时,回忆终止于此。
因为一直捆在他身上的枷锁断掉了,所以再回想起一切的始末,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忘记悲痛。
给他算命之人原是苍南国的国师,再往前推,他是金丽国的神算子,因得罪权贵被驱赶后流落到苍南。
他算卦极准,无论是好事与坏事,皆能对应上,若碰上的是好事,还能得个神算子的名声,反之,不免要遭受一顿毒打。
在一次被打后,他遇上了他曾算到过的贵人,苍南国国王惠闵王,当然真正的贵人是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季随。
为了接近他真正的贵人,他连忙算了几卦,灾害、疫病以及异象一件不差,终于他被封为国师。
从乞丐到国师,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步,无数人反对,可是他做到了,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但他所真正追求的是长生不老,国师一职不过是他的垫脚石。
一卦又一卦中,他在混沌中堪破其中的奥秘,暗中同金丽国取得联系。
在弥天大火吞噬苍南时,他找到了季随,带着他从事先准备好的密道逃走。
这一切只为了圆他的长生不老梦。
而最后他却在暗室中被他圈养的野兽折磨至死。
顺着国师这条线,季随借着季谖的刀剑行的名头到金丽贸易,还不等搜寻些线索,金丽与安远再次交恶,他无功而返。
后来在苏州同沈施合作,将屡次作恶的奸商抓拿归案,刀剑行在苏州立足,不再是凭借季谖的名头,季随也正式接管刀剑行。
一次偶然,季随在西凉经商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妙不可言的血缘表现l在相似的眉眼之间,在茫茫人海中,傅兰与季随同时回头去捕捉那似曾相识的存在。
从傅兰口中,季随获得了更为完整的消息,金丽夜袭并非偶然,安远亦从中作梗,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今日便是了当一切,终结所有的日子。
纵使天上下着倾盆大雨,剑刃上流淌着温热的血从未间断。
犹如从地府爬出来的阎罗,身侧蔓延的血水幻化为一个个怨灵,将宫中的活人一一吞噬。
大明宫内。
沈逸喝着月季喂过来的药,旁边摆着一排的蜜饯。
这药是月季找来的偏方,苦涩得很,更何况沈逸从前身体向来不错,就算是一人在宫中讨生活,生病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如今终日同药膳相伴,他不吃一口甜的,压根咽不下去。
近日来,沈逸复明了些,至少能看清楚眼前站着的是谁,长什么样。
装着棕褐色汤药的勺悬在半空中,沈逸低下头贴近,这时门从外面被推开。
沈逸转头看过去,紧皱眉头,呵斥声到了嘴边,却闻到了一股刺鼻浓烈的血腥味,比临近的药味更甚。
玉勺落到玉碗中清脆的声响,吸引他偏头,月季已经将碗放置到一旁,起身站到阴影处。
沈逸心中一紧,无数的念头滑过。
无意中滑过的曼妙身影,御花园中灵动的身姿,深夜中端来的温情鸡汤,嘴边无意中提起的某人,还有此时此刻的药,有几分真几分假。
“连你……也背叛我!”或许是太过于吃惊,他呈现出来的情绪竟然不是悲伤,而是大笑,嘲弄自己的天真。
他大袖一挥,药汤散到地上,丁零当啷滚一路的碗到月季脚边停下摆正,最后碎成几瓣,看上去几乎不能修复。
月季始终垂下眼眸没有看他一眼,不慎被药水染黑的白裙边是沈逸头几天命人赶制的,说是能很好的消解暑气。
沈逸没有等来他想要的回应,哪怕是一点狡辩也能让他聊以慰藉,可惜并没有。
他被人按着经过月季面前,脸色阴沉没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是后悔当初遇见了月季呢,还是后悔查到她身份不干净没早些杀了她呢?
头发被死死地向后扯着,沈逸被迫抬起头仰望头顶之人,这副令人厌恶的模样,怎么就不在金丽死了呢?
大抵是认清自己大难临头难以翻身,即使是如此狼狈的姿态,沈逸仍旧是君临天下的傲态,道:“季随,你以为今日这番举动,同我往日有何区别。”
“阿姐与我血浓于水,亦不会原谅我,更何况你?”
殿外飞速闪过一道紫光,将季随脸上的血点、血线、血块照得一清二楚,阴鸷的恶鬼现身人间。
“只要你永远闭嘴,她不会知晓。”冰冷的湿乎乎的声音传到沈逸耳边的同时,沾满了不知多少人鲜血的剑一同架在他的肩上。
沈逸瞥了一眼长剑,低声叹气,无所谓地接着说:“怎么会呢,阿姐的眼线这么多,总有一个会注意到你,不过临死之前还是要谢谢季大人,又或者尊称你为原苍南国太子呢!”
“无论你究竟是谁,多谢你将阿姐的耳目还有底细统统告知朕。”
犹如最后一瓣花即将落入地面,也要在冬日来临前最后一舞。
既然已至如今局面便鱼死网破好了,一个也别想好过。
“哦,对了,既然你没死在金丽,想来是朕身边还有你的细作罢。”
他回头看向仍站在阴影里的月季,又转回来,“想必不只月季一人罢,还有……”
视线擦过季随的衣角,盯着门后的阴影,“张公公。”
门后的影子走出来,勾着身子应了一声。
“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回陛下,有八年了。”
“是啊,八年了,我怎么就没查查你的出身呢?”
“陛下……”张公公无法回应,他幼时随苍南的商队带到京城,不久后商队离开而他被留在此地,为了谋生他进了宫,又遇上了沈逸。
就这样他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大火,直到季随找上门,故国的印记跃然纸上,他无法无动于衷。
沈逸似乎并不想得到任何答案,也没有期待,侧着身抵着剑刃。
“死去的不一定比活着的痛苦。”他嘴边扬起诡异的笑容。
“你走后不久,阿姐就招了面首,你应早已知晓罢。”
最后,他默声启唇,说完后,闭上眼朝剑刃狠狠撞去。
“你要同小姨一般吗?”
“是。”
沈逸并未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再睁开眼时,一道纯白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肩上架着一把剑,血向下流,染红了白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