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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上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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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大殿一尘不染,玉白砖石光可鉴人,照出阶前琪花瑶草,也将左列首位客人的面容照得纤毫毕现。
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女人巍然端坐,饶有趣味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昆仑宗主。
耳畔心跳震如擂鼓,玉霄只觉浑身血气翻涌,同时一股寒意顺着背脊流窜而上,将他整个人凝固在原地。
玉霄压下心间骇然巨浪,隔着茶盏边缘逸出的白雾迎上女人含笑的目光。
纵然心惊肉跳,难以平复,昆仑宗主仍是神情淡然,仪态端雅。
他语声冷静道:“宁仙君慎言,事关我昆仑根基与五方仙界的安宁,此事容不得丝毫儿戏。”
宁仙君觑着这道人的表情,暗忖着对方滴水不漏的伪装。
她放下手中茶盏,以袖掩唇,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而后轻声细语道:“宁某方才所言,自然是未有半分虚假的。”
玉霄凝神,侧耳倾听,却见这神秘的宁仙君没了后话,再次压抑地咳嗽起来。
雪白兜帽下的容颜苍白,女人垂着眼睛昏昏欲睡,捂着嘴唇咳嗽不止,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见人病重至此,玉霄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态,实在不应步步紧逼。
他平复心绪,温言道:“事关重大,玉霄关心则乱,倒是忽略了宁仙君的情况。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是仙君的身体要紧。”
转念之间,玉霄心中已有了章程。
他细细盘算着,面上只温言道:“方才呈上的茶水当中,放的是药王昔年赠予昆仑的‘蕴璞’,有固本培元、脱胎换骨的效用,上至帝君,下至凡类皆可服用。想来对仙君的身体应当有益无害,仙君不妨多用一些……”
玉霄停顿一瞬,又叹道:“……至于方才所说之事,还请仙君在宗内稍作歇息,让玉霄与长老们好生商议一番,再来给仙君一个答复。”
宁仙君放下掩唇的丝帕,颔首同意,神态大方从容。
“宁某也知晓贵宗的难处,只是事态紧急,容不得拖延,还望贵宗能早些给出答复。”
玉霄凝望着她苍白的面孔,审视着上头每一丝细微神情,垂下眼,回复得滴水不漏。
“昆仑上下,定会重视此事。仙君高义,我等铭记在心,现下还请仙君稍作歇息。”
羽衣星冠的道人一甩拂尘,神情真挚地望她。
“药王前辈已应邀莅临昆仑,她老人家于医药一道颇有造诣,待其到来,仙君身上的沉疴应当有望解决。”
宁仙君面上带着清而浅的微笑,得药王亲临诊治、一身沉疴即将得到解决的幸事似乎也不能让她稍稍失态。
女人仪态端庄,声音轻缓:“宗主有心,宁某不胜荣幸。”
难对付的家伙。玉霄在心中给她下了这样的定义。
会出现如今这般境况,事情还要从清晨说起。
今日风平浪静,玉霄处理完连日来的事务,终于能歇上一会儿。
不料茶盏刚刚端到手上,就听侍人来报,一位姓宁的仙君上门拜访,指名道姓地要见他。
昆仑仙宗为仙道执牛耳者,其下属国无数,事务繁忙。玉霄作为老祖们共同选出的宗主,向来兢兢业业,分身乏术。
来人未曾呈上拜帖,又对自身来历讳莫如深,只道自己姓“宁”,来意不明。
玉霄本应拒绝她的拜访,哪怕这位宁仙君的修为与他同在帝尊之下的玄仙之境,身为昆仑当代宗主,他也有底气不顺她的心意。
让玉霄选择面见对方的关键,是对方托侍人传来的一道口信。
当时书斋之内针落可闻,侍人低声将那句莫名其妙的口诀道来,玉霄闻言乍然变色。
若非他身为昆仑宗主,从小学习的便是堂皇正道,现下怕是要将那传信的侍人抽出真灵,投入轮回去了。
不过片刻,玉霄已做下决定,去见识见识这位宁仙君。
传信侍人被他吩咐首徒好好看护,玉霄本人则从案牍间离开,来到自己用以接待贵客的昆仑主殿。
精妙阵法随着他步入主殿的动作层层打开,整个昆仑主峰被重重封锁,待得玉霄彻底步入大殿中央,阵法已然完全开启,哪怕是帝君想要逃脱此处,也得脱下几层皮肉。
昆仑宗主看向来人,只见白衣仙君端坐殿前,披着斗篷,戴着兜帽,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苍白面容。
她端坐在大殿左首,低眉垂眼,瞧起来十分柔弱无害。
听闻脚步声传来,仙君倏然抬眼,长睫下探来的目光让玉霄想起昆仑不息的风雪。
修为到了玉霄这种境界,皮囊美丑已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此刻见到来人,他还是忍不住细看几分。
一是因为来人有备而来,委托侍人传递的事情实在是石破天惊,容不得他轻慢对待,需得抓住每一分线索;二是因为这位仙君的风仪,晃眼望去,竟隐约与他那位冠盖古今的师叔颇为相似。
细看之后,玉霄的心中更为惊异。
他现下虽表现得气定神闲,一派风轻云淡,可对方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让人震悚,即使玉霄几番克制,也不免在慌乱之下有所错漏,先入为主。
若是这位仙君的修为深不可测,甚至哪怕她是一位遮掩了身份的帝君亦或仙尊,他也不会这般惊异。毕竟昆仑泱泱大宗,人杰地灵,玉霄见过的英豪实在不胜枚举。
——在见到这位仙君之前,玉霄原以为对方拿捏着那样的把柄,又是单枪匹马前来,应是来者不善。
可如今他见到的这位仙君莫说修为高深莫测,对方道体亏损、根基有缺,眉间萦着死气,天人五衰之相丝毫无法掩饰……若说她下一刻便要死去,玉霄也不会意外。
拿捏着把柄到他人面前,要么用以威胁,要么有所图求。
对方现下既是这般模样,玉霄心中的天平,便悄悄地朝与之前相反的另一侧倾倒了一些。
心念电转,昆仑宗主面上却是毫无破绽,他与这位宁仙君寒暄几句,而后开门见山,谈起了对方交代侍人传递来的那件事情。
“玉霄是个急性子,现下也不想打那些劳什子机锋,敢问宁仙君方才让人传来那句口诀,究竟有何用意?”
宁仙君的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容,日光笼住她苍白如雪的面孔,将她衬得像是一捧即将消融的冰雪,整个人圣洁无害至极。
她并未即刻回答玉霄的问话,只声音轻柔道,“宗主既有此言,想必已然知晓宁某对昆仑并无恶意,不然这言语怕是会换成刀锋,用来斩灭宁某的这颗头颅了。”
她的话语甚是残酷,玉霄闻言面不改色,依然温言道:“仙君仁义,玉霄并未五感有缺,自然辨得清正邪。”
宁仙君对这话不作置喙,又道,“事出有因,时间紧迫,不得不用了下策,还望宗主不要迁怒那位为宁某传递消息的侍人。”
浮在玉霄面上的笑容忽地变得真实了一些。
“昆仑向来行的是堂皇正道,玉霄已吩咐徒儿,将他的记忆洗去,只是日后还需待在主峰十年,之后才得以自由。”
北宸仙界弱肉强食,法度阶级森严无比,玉霄能做到这种地步,而非将那侍人的真灵碾作尘埃,手段已经算是十分温软了。
宁仙君眉心舒展,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悬挂心头已久的事情。
她语气温和道:“昆仑仁义,宁某敬服。”
这下两位玄仙之间的氛围终于破冰。
宁仙君将话锋回转,落到了先前的正事上头。
“先前宁某让人传予宗主的那句口诀,指代的便是几样昆仑常年收集的灵药,用作……”
女人的目光从兜帽下探来,灼灼似火,带着能将一切腐朽焚烧的炽烈。那一点儿都不像什么昆仑风雪了,昆仑的风雪对祂的孩子向来包容。
玉霄听见女人轻缓的声音,“……作弥补昆仑功法的根基缺陷之用。”
几乎是用尽了全力,玉霄才勉强压下满心的杀意。
北宸仙界乃五方仙界之一,其内仙朝宗门林立,几大势力间分庭抗礼,多足鼎立。七大仙朝、六大仙宗对彼此虎视眈眈,瞅准了时机要从彼此身上撕下血肉。
自天地开辟至今,纪元几经变迁,万族血脉多次蜕变,而道统流传的过程中,难免会遭遇一些祸事。
仙朝困于血脉缺陷,图谋弥补先天之法。仙宗道法有缺,修至尽头,难以瞧见前路。
昆仑道法精深,堪称世间最古老的几大道统之一,汇集了几个纪元天骄的遗泽。面对道统有缺的亘古难题,除却再创新法弥补、寻找旧典之外,昆仑还习得了其它用以辅佐、改善、弥补功法的方法。
外丹之法便是其中之一。
而这位宁仙君传来的口诀当中,涵盖了所有昆仑用以此道的灵药。若是这句口诀传出,后果不堪设想。
宁仙君的目光穿过阶前如凤凰般遨游在空中的燃香,落在了昆仑宗主面具一般的脸上,像是要穿破皮肉,看清底下的每一分思绪。
接下来,对方会如何应对呢?宁仙君饶有趣味地想。
半晌,昆仑宗主忽然苦笑。
“仙君孤身一人迢迢来此,将我昆仑秘事泄露的消息告知,自然是对昆仑并无恶意,着实是古道热肠,倒是玉霄心思阴暗,实在惭愧。玉霄在此,向仙君赔罪了。”
说罢,他便走下玉阶,对端坐在椅上的仙君遥遥一礼。
宁仙君坐在椅上巍然不动,坦然受了这一礼。
她似是默认了玉霄给出的理由,语气包容道:“宗主司掌一宗,当超脱个人喜恶,站在宗门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今日这般倒也是事出有因,可以理解……宁某相信昆仑的门风,因此有了今日之行,所幸披星戴月前来,未曾失望。”
娓娓道来的话语不知真假,但确实令玉霄听得顺心称意,他忽而一笑,道:“仙君光风霁月,倒是让我想起一位长辈。”
明明未曾道出那位长辈的名姓,宁仙君却好似已然瞧见了他心中的那个名字。
女人的唇边绽开微笑,含笑道:“长煦仙尊天人之姿,宁某怎敢与之并论?仙尊高华,我亦心向往之,若能与仙尊见上一面,当真是三生有幸。”
闻此言,玉霄面露憾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叹道:“宁仙君来得不巧,仙尊仁德,早已离宗多年,斩杀邪魔、护卫五方仙界安宁去了。”
“唉,”宁仙君短促地叹了一声,“那可当真是一件憾事。”
女人苍白的眉目间倦意丛生,病气萦绕入骨,一看便是时日无多。
玉霄一见,心中竟当真生出几分憾意。
人世缘分聚散,如花开花落,道法自然,不可强求。
他本想好生宽慰对方一番,之后再继续打探对方的来意,满足她的要求后再约定一个天道誓言,最好能将对方留在昆仑安享余生。不料这时,宁仙君忽地再次开口。
“只是宁某今日,便是为长煦仙尊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