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的声音》》Aerogel

11、“兄弟”的牢笼

　　第11章：“兄弟”的牢笼

　　林国富那场闹剧之后，阁楼里的气氛有了些说不清的变化。

　　陆追没再提“我的事我自己搞定”这类话。他会更自然地接过林序从便利店带回来的打折便当，吃完后顺手把两人的碗都洗了。深夜的“无声电话”依旧，但挂断前，陆追有时会多问一句：“还在做？早点睡。” 林序通常只回一个“嗯”，但陆追知道他在听。

　　有时陆追下工早，会绕去艺术学院那栋玻璃楼下面等。林序和李默抱着电脑或设备出来，看见他，李默会推推眼镜，识趣地先走。陆追就接过林序手里重的东西，两人沉默地穿过夜晚的校园，路灯把影子拉长。陆追会说点健身房或训练场的琐事，哪个会员又闹笑话了，教练又夸他耐力好了。林序大多时候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这种平静让林序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真的可以这样，像两只受伤的动物靠在一起取暖，不问将来，也挺好。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周姐和她的朋友们。

　　十一月中，陆追在健身房干满两个月，因为勤快踏实，被店长小小表扬了一下，还发了点奖金。周姐嚷嚷着要他请客：“必须庆祝！姐带你去吃好吃的，我知道一家火锅，学生证打折！”

　　陆追不好意思拒绝周姐一直以来的照顾，答应了。周姐说人多热闹，叫上了陈璐，还叫了健身房另一个跟陆追关系不错的兼职教练，是个体育学院大二的男生，叫吴浩。周姐在电话里对陆追说：“把你那个室友艺术家弟弟也叫上呗？我看他总是一个人，怪闷的。”

　　陆追觉得有道理，晚上回去就跟林序说了。

　　“周姐请吃饭，庆祝我转正。叫了陈璐和吴浩，让你也一起去。”陆追擦着湿头发，从帘子后面探出头，“去吧，周姐人挺好，火锅，热闹。”

　　林序正在整理下周要交的音频作业，闻言手指顿在鼠标上。他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尤其是几乎不认识的人。但看着陆追带着水汽的、期待的眼睛，那句拒绝在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了：“……嗯。什么时候？”

　　“就明天晚上。你没课吧？”

　　“没。”

　　“行，那就说定了！”

　　第二天傍晚，陆追特意提早结束了训练，回来冲了个澡，换了件相对干净的连帽衫。林序还是平时的样子，简单的灰色毛衣，牛仔裤，背着他那个装电脑和资料的旧双肩包。

　　火锅店在大学城商业街的二楼，热闹得很。他们到的时候，周姐他们已经到了，占了个靠窗的卡座。周姐还是那么亮眼，陈璐安静地坐在她旁边。吴浩是个寸头，身材健硕，看起来很爽朗，一见陆追就站起来捶了他肩膀一下：“可以啊追哥，这么快转正！”

　　陆追笑着回了一拳，然后把林序往前带了带：“这是我室友，林序，学音响艺术的。这是周姐，陈璐姐，这是吴浩。”

　　周姐热情地招呼：“来来，林序坐这边！早听陆追提过你，搞艺术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哈！”

　　林序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在陆追旁边坐下。吴浩很健谈，立刻就跟陆追聊起了最近一场篮球赛。周姐忙着招呼点菜，问大家吃不吃辣，有没有忌口。陈璐微笑着给每个人倒茶。

　　锅底和菜品很快上来了，红油翻滚，热气蒸腾。周姐很会调动气氛，不断举杯（饮料），说着健身房里的趣事，吐槽难缠的会员，也夸陆追认真负责。吴浩跟着附和，笑声很大。

　　林序安静地吃着陆追帮他涮好的、放在碟子里的牛肉片。他不怎么说话，只有在周姐或吴浩直接问到他时，才简短回答一两个字。陆追倒是比平时活络不少，跟周姐和吴浩聊得挺投机，脸上一直带着笑。林序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眼睛，心里那点不适渐渐被一种淡淡的、为他高兴的情绪取代。陆追在这里，好像比在那个阴冷的小阁楼更放松，更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对了陆追，”周姐忽然想起什么，夹了片毛肚，边涮边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你还真得考虑考虑。”

　　“什么事？”陆追问。

　　“就我那个学姐，张晓雯，记得吧？上次来健身房找你问减脂计划那个，经管院的。”周姐冲他眨眨眼，“人家可跟我打听你好几回了。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家里条件也不错。你真不考虑一下？大学不谈场恋爱，多可惜啊！”

　　桌上热闹的气氛微妙地顿了一下。吴浩起哄：“哟！有情况啊追哥！”

　　陆追愣了一下，随即有点尴尬地摆摆手：“周姐你别开我玩笑了。我哪有那功夫，而且人家就是问问健身的事。”

　　“问问健身能问三四回？还专挑你在的时候来？”周姐笑，“你就是太木了。我跟你说，晓雯真不错，人家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下次她再来，我帮你们撮合撮合，一起吃个饭？”

　　陆追耳朵尖有点红，含糊道：“真不用，周姐。我现在……真没想这些。”他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林序一眼。

　　林序正低头从锅里捞一片煮老了的白菜，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那是件需要全神贯注的大事。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也模糊了他的表情。

　　“怎么不想？大学不谈什么时候谈？”周姐不以为然，“又没让你马上结婚，处处看嘛。你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训练打工，多没劲。晓雯那姑娘，主动大方，配你这种闷葫芦正好！”

　　吴浩也笑着帮腔：“就是！追哥，别辜负人家姑娘心意啊！”

　　陆追被他们说得有些招架不住，只好笑着讨饶：“行了行了，周姐，浩哥，饶了我吧。吃肉吃肉！”

　　话题很快又转到别的上面。但林序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那些牛肉片，好像堵在了胸口，沉甸甸的，泛着一股油腻的凉意。他放下筷子，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茶是凉的，顺着食道滑下去，没能缓解那股不适。

　　后半程，他几乎没再动筷子。陆追似乎察觉到了，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林序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吃完饭，周姐意犹未尽，提议去KTV续摊。陆追看向林序，林序立刻说：“我明天早上有课，作业也没做完，先回去了。”

　　陆追犹豫了一下：“那我跟你一起……”

　　“别啊！”周姐打断他，“这才几点？林序有事就先回去呗，你跟我们再玩会儿！吴浩刚还说想跟你切磋一下桌球呢！”

　　吴浩也揽住陆追的肩膀：“走走走，我知道一家，学生价，便宜！”

　　陆追看着林序，林序已经背好了包，脸色在霓虹灯下有些苍白。“我真得回去了。”他对陆追说，声音平静，“你们玩。”

　　“……那行，你路上小心。到了发个消息。”陆追终究没能拗过周姐和吴浩的盛情，叮嘱了一句。

　　林序点点头，转身独自走进了夜晚热闹的人流中。身后的笑闹声渐渐远去，最终被街道的嘈杂完全吞没。

　　回到冰冷的阁楼，那种堵在胸口的感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清晰了。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他没有动任何音频文件，只是打开了那个隐藏文件夹。

　　里面已经存了不少文件。他找到了最近新建的一个，是前几天录的。那天陆追训练回来特别累，澡都没洗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林序录下了他沉睡时平缓的呼吸，还有窗外偶尔驶过的夜车声。

　　文件名是：【1115_夜_沉睡与车流】

　　标签是：【#疲惫的安静】

　　他盯着那个文件看了很久，然后移动鼠标，右键，选择了“加密”。接着，他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Archive”（存档）。他将这个文件，连同之前所有明显带着个人情绪标签的、关于陆追的音频文件，一个个拖了进去。

　　鼠标点击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告别。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电脑，没有开台灯，直接躺到了床垫上。阁楼里一片漆黑，只有斜窗外远处楼宇的一点微光透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陆追回来了，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和KTV里那种混杂的甜腻气味。他动作很轻，但林序能清晰地听到他脱鞋、放钥匙、走到水池边洗脸的声音。

　　陆追撩开帘子，低声问：“还没睡？”

　　林序没动，也没应声，装作已经睡着了。

　　陆追在帘子边站了一会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退了回去。沙发床发出熟悉的吱呀声，他躺下了。

　　黑暗里，林序睁着眼，听着帘子另一边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周姐的话，陆追尴尬又带着点羞涩的表情，像循环播放的音频，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人家对你有意思。”
　　“大学不谈场恋爱多可惜。”
　　“配你这种闷葫芦正好。”

　　还有陆追那句含糊的“真没想这些”，和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是解释？是求助？还是仅仅是……无意的一瞥？

　　林序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道蓝色的碎花布帘，此刻像一道深深的鸿沟，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睡眠的区域。

　　他之前那些隐秘的、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待和依赖，在“张晓雯”这个名字和“谈恋爱”这个字眼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和不堪一击。陆追对他好，照顾他，或许真的就像周姐和吴浩认为的，只是“兄弟”之间的义气，或者是对“合租室友”的责任，甚至……是对他这种“怪人”的一点怜悯。

　　而他会因为陆追一个眼神心跳加速，会偷偷录下他的声音珍藏，会因为别人给他介绍对象而胸口发闷……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病。得治。

　　陆追翻身的声音传来，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听不真切。

　　林序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蜷缩起了身体。手腕上，曾经戴过红绳的地方，皮肤光滑，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就像有些东西，从未真正属于过他。

　　窗外，城市的夜依旧喧嚣，但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阁楼里，只剩下两道各自孤独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弱地起伏着。

　　那道名为“兄弟”的牢笼，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坚固地显现在林序面前。而他，似乎已经亲手把钥匙，丢进了名为“存档”的文件夹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