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的声音》》Aerogel

10、秋雨与旧磁带声

　　第10章：秋雨与旧磁带声

　　国庆假期前，临州下了第一场像样的秋雨。不大，但淅淅沥沥下了两天，空气里渗进一股湿冷的、贴着骨头的凉意。

　　阁楼里更阴冷了。斜窗玻璃上凝着一层白蒙蒙的水汽，往下淌着细小的水痕。林序把唯一一床厚点的被子让给了睡在漏风更厉害的帘子那边的陆追，自己裹着件旧羽绒服，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一段怎么也处理不好的音频发愣。

　　是李默接的一个小私活——给本地一个独立纪录片工作室做环境音效设计。片子讲临州老城区的变迁，需要大量有“时间感”的声音。李默拉上了林序，报酬平分。钱不多，但是个正经项目，林序做得很用心。

　　可这一段，是要求模拟出“八十年代末老式收音机在雨夜接收不稳定信号”的声音。他试了加黑胶噪音，调了均衡器制造频偏，甚至录了真实雨声做底，可总觉得不对。太干净，太“像”，反而少了那种真实的、带着毛边和偶然性的质感。

　　烦躁像细小的藤蔓，从脚底悄悄爬上来。他摘下耳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落在桌角那个空了的便当盒上——昨晚他又“顺便”买了打折便当，陆追默默吃了，没再说“不用”，但也没多说话。两人之间的空气，比这雨天还要滞重。

　　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林序心里莫名一紧，迟疑了两秒，才接起来。

　　“喂？是林序吗？”一个有点耳熟的中年男声，背景嘈杂，带着浓重的临州本地口音，“我老王啊，你们楼下小卖部的！”

　　林序想起来了，是那个总爱在柜台后听戏曲广播、偶尔会赊账给他们的老王。

　　“王叔，有事？”

　　“哎，你赶紧下来一趟吧！有个男的，喝得醉醺醺的，在店里闹呢！非说找你，林序！我说你不在，他就摔东西！看样子不像好人，你认识不？要不要报警啊？”老王的声音又急又怕。

　　林序浑身的血，瞬间凉了半截。手指攥紧了手机，骨节发白。

　　“……认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是我爸。王叔，您别报警，我马上下来。”

　　挂断电话，他坐在椅子上，有好几秒钟动弹不得。窗外的雨声骤然放大，哗哗地冲进耳朵里，带着某种冰冷的嘲讽。父亲怎么会找到这里？他明明没有给过这里的地址……是了，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上面有学校信息。父亲一定是打听到了大学城，又一家家小卖部问过来的。

　　“怎么了？”帘子被掀开，陆追探出头。他刚结束上午的训练回来不久，头发还湿着，脖子上搭着条毛巾。他显然听到了电话内容，眉头拧着，“你爸？找到这儿来了？”

　　林序猛地回过神，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我下去处理。”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身上套。

　　“我跟你一起。”陆追立刻说，语气不容置疑。

　　“不用。”林序拒绝得很快，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自己能处理。”他想起陆追那句“我的事我自己能搞定”，此刻像根刺一样扎着他。

　　陆追没理会他的拒绝，已经迅速套上了外套，走到门边：“少废话。楼下老王那人我知道，胆子小。万一你爸真闹起来，你一个人弄得住？”他看了林序一眼，那眼神里有不容反驳的坚持，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走吧。”

　　林序抿紧了唇，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走了出去。陆追紧跟在后。

　　楼道里更冷，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熄灭。下到一楼，还没出楼梯间，就听见小卖部方向传来含糊的吼叫和东西被碰倒的声响。

　　老王的小卖部门窗玻璃上凝着雾气，里面灯光昏暗。透过模糊的玻璃，能看到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色夹克的男人身影，正挥舞着手臂，指着柜台后的老王骂骂咧咧，脚下散落着几包被扫落的零食。

　　林序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叮当”声。

　　店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味、食品味和霉味的气息涌来。柜台后，老王吓得脸色发白，看见林序进来，像看到了救星：“小林，你可来了！这……这位同志他……”

　　那个男人——林序的父亲，林国富——闻声转过身。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苍老邋遢了，胡子拉碴，眼白浑浊泛黄，脸上带着醉醺醺的潮红。看见林序，他浑浊的眼睛眯了眯，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怒气。

　　“小兔崽子！你他妈躲这儿来了！”林国富脚步踉跄地扑过来，带着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翅膀硬了是吧？考上大学了不起了？连家都不回了？钱呢！老子养你这么大，钱呢！”

　　他伸手就要抓林序的衣领。

　　林序没躲，只是脸色白得厉害，身体微微绷紧。

　　但那只手没能碰到他。陆追一步跨前，挡在了林序身前，手臂一抬，格开了林国富的手。陆追个子高，常年训练的身体结实，虽然年轻，但那股沉稳的气势一下子镇住了摇摇晃晃的林国富。

　　“叔，有话好好说。”陆追的声音不高，但很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压迫感，“这是公共场所，别动手。”

　　林国富被挡了一下，更怒了，喷着酒气：“你他妈谁啊？滚开！我教训我儿子，关你屁事！”

　　“我是他室友。”陆追半步不退，眼神冷了下来，“你要找他是吧？人你见到了。有事说事，没事别在这儿闹。”

　　“室友？呸！”林国富啐了一口，视线越过陆追，死死盯着后面的林序，“老子找你就是要钱！你妈那个贱人跑了，你现在也想跑？没门！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上大学不用钱？把钱拿出来！我知道你肯定藏了钱！”

　　又是钱。永远都是钱。林序觉得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涌上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生养了他，却也给了他无数噩梦的男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声音。

　　陆追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侧头，用余光飞快地扫了林序一眼，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死死攥紧的拳头，心头火起。他转回头，对着林国富，语气更硬：“他没欠你钱。学费是他自己申请的助学贷款，生活费是他自己打工挣的。叔，你要是再闹，我们真报警了。楼下就有监控。”他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

　　或许是“报警”和“监控”起了作用，或许是陆追毫不退让的态度让他有所忌惮，林国富的嚣张气焰弱了一些，但嘴上依旧不饶人，骂骂咧咧，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骂林序，骂跑掉的妻子，骂命运不公。

　　老王在后面小声劝：“同志，消消气，孩子也不容易……”

　　林序始终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雨水顺着未关严的门缝飘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

　　最终，林国富或许是骂累了，或许是酒劲上涌更厉害了，他摇摇晃晃地指着林序，含糊地说：“你……你给我等着……老子还会来找你……”然后，他踢开脚边的零食袋，踉跄着推开玻璃门，冲进了外面的雨幕里，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

　　小卖部里一时间寂静下来，只有老王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持续的雨声。

　　“……对不住啊，小林，”老王心有余悸地走过来，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地面，“我也没想到……”

　　“没事，王叔。”林序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打坏的东西，我赔。”他从外套内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钱包。

　　“不用不用，没几个钱……”老王连忙摆手。

　　陆追已经蹲下身，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商品。林序沉默地走过去，一起收拾。两人很快把东西归位，林序还是坚持留下了二十块钱压在柜台算补偿。

　　走出小卖部，雨丝立刻扑在脸上。两人都没带伞，就这么沉默地走回那栋旧楼，爬上六楼。阁楼里，阴冷寂静，和离开时一样，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陆追脱下湿了肩膀的外套，挂起来。他看向林序，林序还站在门口，低着头，额发被雨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死寂。

　　陆追心里那点因为林国富而燃起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心疼，是无力，还有一丝懊恼。懊恼自己之前那些关于“自己搞定”的混账话。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起自己母亲生病时的无助，但那至少还有爱和牵绊。林序面对的，却是来自至亲的、赤裸裸的索求和伤害。这种对比，让他觉得刚才自己挡在前面的举动，甚至有些苍白。

　　林序终于动了动，他走到书桌前，没有坐下，而是拉开了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陆追以前从没见他用过。林序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用深蓝色绒布仔细包裹着的小方块。

　　他走到自己的床垫边坐下，背对着陆追，一层层打开绒布。

　　里面是一台老式的、比巴掌略大的磁带随身听，黑色的塑料外壳已经磨损得发亮，耳机线缠绕得整整齐齐。还有几盘贴着泛黄标签的磁带。

　　林序拿起其中一盘，标签上用褪色的蓝色圆珠笔写着：“小序五岁生日”。他的手有些抖，但还是慢慢将磁带塞进了随身听，戴上了耳机。

　　他按下了播放键。

　　滋滋的电流噪声先响起，然后，一个温柔但已十分遥远的、带着笑意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今天……我们小序……五岁啦……妈妈给你……录个音……以后长大了听……”

　　背景里有小孩含糊的嬉笑声，还有那个女声轻轻哼唱的、不成调的摇篮曲。

　　“小序……要好好长大……要开心……要……”

　　声音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磁带似乎受了潮，或者损坏了，只剩下持续不断的、沙沙的噪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林序就那样坐着，背脊挺得笔直，戴着耳机，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此刻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

　　陆追站在帘子边，看着那个单薄又倔强的背影，听着那隐约从耳机缝隙漏出的、失真而遥远的温柔女声和沙沙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

　　他忽然明白了，林序为什么对声音那么执着。为什么要在混乱的世界里，收集那些“干净”的声音。

　　因为有些声音，是救赎。而有些声音的缺席，是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

　　雨还在下，敲打着斜窗，啪嗒，啪嗒。

　　陆追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拉上了那道蓝色的碎花布帘，将狭小的空间隔成两半。然后，他走到自己沙发床这边，没有躺下，而是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仰起头，闭上眼睛。

　　仿佛这样，就能给帘子那边的人，留出一丝不被窥探的、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似乎小了些。帘子那边，磁带循环播放的沙沙声也终于停止了。

　　一片寂静中，陆追听见林序很轻、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躺下了。

　　又过了很久，久到陆追以为林序睡着了，他才听见帘子那边传来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

　　“……谢谢。”

　　不是为今天，也许是为所有。为挡开的手，为沉默的陪伴，也为这一道适时拉上的帘子。

　　陆追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

　　“嗯。”他也用很轻的声音回应。

　　他知道，有些伤口，外人帮不上忙。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在下次风雨再来时，依旧挡在前面；在那个人躲进自己的声音世界里时，替他留一盏灯，拉一道帘。

　　而这句“谢谢”，和那个关于“自己搞定”的心结，在秋雨潮湿的夜里，似乎也悄然松动了一些。有些支撑，不需要言语，它就在那里，像旧磁带里那段永不消逝的、哪怕模糊却依然存在的温柔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