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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失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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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在云间时隐时现,看不见星辰旋转。
明明王玚滴酒未沾,却比迷迷糊糊的许明霁更加头脑发热。
他指尖捻起许明霁一缕头发,沾着还未干透的湿意,又伸进发间从颈后往下顺到发尾。
“有点痒。”许明霁早卸了力气,赖在王玚身上,“一梳梳到尾,这可是结亲的唱词。”
云影变幻,周遭像墨色晕染般散开。
喵——小黑在问怎么了,着急的咬着链子。
没人回应,王玚在最后只想要和许明霁再静静待一会。
“公子,你要多吃点。”称呼太多,许明霁喊了最顺口的一个,“南下过冬也冷,多吃些才好御寒。”
继续替许明霁顺着头发,王玚哑声道了句“好”。
许明霁抱着王玚,很开心。他双手游离在王玚的蝴蝶骨之间,隔着一层单衣,嘀咕着硌手,然后又埋头在肩颈处蹭蹭。王玚的哪里他都很喜欢。
“病从口入,既然南江已有疫症,公子记得外出用棉布覆面,好挡着些病气,也不能让什么阿猫阿狗都看这张帅脸。”许明霁开始念叨一些注意事项,“水要喝煮开的,饭食要热透了才行,要常用艾草熏一熏房间,回家了要用烈酒擦手……”
越说许明霁越不安,万一真的不幸染病,即使是在小世界里,疼痛和疾病都是可感的,苦的累的他都不想让王玚经受。
“最后南江的灾祸平息了吗?一切都好吗?”
“嗯,会好的。阿明的以后什么都好。”
眼皮越来越靠近彼此,许明霁暗忖这酒后劲真大,他现在真的好困。
许明霁脑子也转不动了,不然他会发现王玚温柔的过于眷恋,他会疑惑为什么在小世界能回答关于南江的未来。
疏疏残月光,映得满地霜。
许明霁下意识想要抱紧王玚,他拉着王玚往前一扑,叠在床上,这样王玚就不会不见了。
怀里人安安静静的,像只是夜深睡着了,明日清早,又会黏糊的喊着自己,笑着等一个早安吻。王玚不舍得,他怎么舍得。
天幕已然裂开,小世界坍缩,只剩一片混沌,万籁俱寂。
阴司四殿阎罗部的办公室大门紧闭,有黑影虚空而来,交织聚拢成阵。
三生石逐渐聚拢显形,四殿手中收回了三生石,顺带抓住跑向王玚身边的小黑,还下了禁言令。
此事阴司待下了判令,四殿才会放小黑自由。
我们的纠缠就到此为止了,往后的阿明,要顺遂一生,王玚这样想。
他亲了上去,贴在许明霁嘴角,不带欲念,只有满腔情意,满眼留恋。
四殿走近,伸手施法封存了许明霁关于这里所有的记忆。
不记得,就好。
天边已有曙光,小世界里的一切都匆匆画上了句号,虚幻终归于无。
“跟我走,他醒来自在人间。”
“确保他无忧。”
“自然。”
“好。”
小黑目中无神,一句话也说不了。他知道四殿是在保护自己,可却不想接受。
「让我先回家吧。」
四殿没多想应下了,先把小黑送回了阴司自己那一层楼。只要小黑不来对簿公堂,一切尘埃落定后都好说。
医院,病房里,时钟分分秒秒往后推移,太阳照常升起。
李雅文心里挂念儿子,催促老公出门订早餐,她坐在许明霁病床旁削苹果,想着给儿子和姜序都备上一些好入口的鲜果。
姜序那孩子也是,他在隔壁套房歇着,医生说是疲劳过度才会晕倒,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苹果还没放下,李雅文就听见一声妈,转头就看见神情恍惚的许明霁。
她直接丢掉手里的东西,连忙拿手腕替许明霁擦他眼角无声滑落的泪,一会又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手,一边按铃叫医护一边抱起儿子。
“怎么了?我家宝贝哪里不舒服?妈妈在,说给妈妈听。”
许明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涌上来的泪怎么也收不回去,他怕吓到自己妈妈。
“没事……大概只是做了个梦。”
是美梦?还是噩梦?许明霁毫无印象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奇怪。
医护转眼就到,好生一番检查,除了心律有些不明的异常,其余指标都无碍,建议先观察一会,他们去安排心电图。
“妈妈我没事的。”许明霁努力回想着些什么,笑着安抚起李雅文,“我只是,只是做了个……梦吧。”
“没事就好。”
知子莫若母,李雅文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当妈妈这么久她第一次看见许明霁这么难过的笑,牵强得刺眼。
但昨天才摔下山崖,她很担心儿子脑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再去全身检查一遍妥当。
她倒了温水给许明霁,又叫护工去重新洗切苹果,才起身去找医生聊检查项目。
许明霁身心俱疲,抿了口水就窝进被子里,侧身蜷着看窗外出神,为什么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怎么好像忘了什么?那个外包摄像被抓了没?我拉着……拉着谁才失足的?谁在我身边?
忽然,一只猫不知从哪跃上的窗台,通体黑色只有吻部有一块白斑,少奶多牛。
猫咪甩甩脑袋,好像经历千辛万苦一样,口中衔着一支钢笔,向许明霁走来。
似是旧识,许明霁觉得这只猫好熟悉,他坐起身,伸手,试探地叫。
“咪咪?”
[咪咪?叫我小黑大人。]
小黑眼里透露出浓浓的嫌弃,接着说。
[快点!你给我一滴指尖血,我带你想起来。]
声音是直接在许明霁脑海里响起的,许明霁整个人有点宕机。
传闻里黑猫能通灵,但黑白猫要驱魔。
那眼前这只小黑猫,张嘴说话了算是什么?妖魔鬼怪上身了?不对这猫都没张嘴,还是蓝牙连接的?不用接触也能通话?
正当一人一猫沟通不畅时,房门被一把拉开,姜序跌跌撞撞就跑进来了,他很着急。
“怎么回事!”姜序问,“小黑!你也在。”
许明霁也很疑惑,揉了揉发红的眼角,他真的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和猫都莫名其妙的。
姜序还在本来还在打算盘,常子乐最近盘下了一家经营不善的书斋,入不敷出几无盈利,据说书斋掌柜年迈去世了常子乐去接手的。
问过药价回去加班算账,账还没算明白,转眼间,姜序就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了,一切都很突然。
[嘘!晚点再叙旧,把王玚带回来要紧!]
王玚?他又是谁?许明霁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名字时心脏像被拧一把,疼。
“王玚是谁?”许明霁很想找到答案。
“你家公子啊?”
姜序察觉不对,身为爱情小保安迅速地讲了一遍小世界的事情。忽然姜序意识到一个问题,常子乐,他也不存在了吗?
许明霁垂下眼眸,静静地想,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片空白。
可是王玚二字却像咒语,他默念一次,心里的荒乱就多一分,他怕记忆里的空白。
“带我去,我要见到他。”
非人之事许明霁没有再多过问,他撕下手背打点滴后留下的医用胶带,有针口留下的血,卷了卷递过去。
“咪咪,给你,上面有血。”
许明霁一脸认真,姜序也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没说要新鲜的血,旧的也能用吧。
小黑满头黑线,索性放弃沟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对着许明霁的指尖咬上一口,鲜血滴落,沾染到钢笔之上。
接着一出大变活人,小黑一身利落黑色短打,星目剑眉。他手拿着钢笔,虚空中落下笔痕,空间便如同墨色晕染,徐徐变幻。
眼前完全昏暗之际,许明霁还抽空对姜序说,别忘了替他挂个号,自己可能需要破伤风和狂犬疫苗。
时钟的秒针再次缓缓停下,肉眼看屋外护工削苹果皮的动作,几无变化。
再次睁眼已在林间,许明霁像魂魄出窍般半透明,脚离地数尺。
小黑变回咪咪,趴在许明霁头上,一样浑身半透明。
“就当看电影吧,我只能借助判官笔私翻生死簿,找回一些你和王玚前生的剪影。借着相似的情景,你快想起来!”
“王玚在哪?哪个是?我怎么飘不走?真有生死簿?这么多人的生生世世,这本书得多大?够内存吗?”
“……等他出现。”小黑无语,打个哈欠,“生死簿不是一本书,大道无形。”
对话间,有一人愤愤不平地出现了,走路有些着急。
是衣衫不整的许明霁,准确的来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许明霁,叫他小许好了。小许和许明霁相貌无二,但神情姿态等细微处全是不同。
小许跋山涉水,怀揣理想进京自荐入仕,几次三番敲门不得入,今日好不容易得见一位京官,却在大厅被扯了衣带,那狗官竟欲行不轨之事,下流!可耻!
他挣扎着离开,慌乱间将所剩无几的盘缠都落下了,屋漏便逢连夜雨。
别无他法,小许只好打算回乡,入仕不得,能为百姓在田间除除草也是一件善事。
未曾想误入清理细作的血腥场面,他脸色发白,正欲转身改道。
飞刀已至眼前,削断了发带。
“何人在此?”
王玚手刃探子,他正满手血污,抬眸远远就盯住了小许。
半空,许明霁飘到王玚身边,左看右看,绕着圈打量,然后喃喃自语,“我怎么觉得不是他拿刀来着?是这个侍卫吗?”
小黑却说,曾经的小世界是你二人的执念所成,估计王玚早就把自己觉得不好的一面全藏起来了吧,清贵公子说不定是他装的,为了勾搭你。
许明霁点点头,很满意为了吸引自己注意的说法。
“他就是王玚吗?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但是长得这么帅,还愿意为了我花心思装一装,说到底是为了我,多好一人啊。”
小黑发觉自己多余说话,翻个身挂在许明霁肩上,懒得再开口。
这边,五乙已经押着小许过来了。
王玚想着近来尘嚣直上的蜚语流言,让五乙扛着小许回竹院了。送上门的妓子,收了又如何。
许明霁瞧着小许在床上挣扎,衣不蔽体,末了还要被剑簇伤透肩膀,一脸震惊。
后来小许独自留在竹院养伤,规矩书生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后山偷个野鸡,还没吃到嘴里就被突然到访的王玚抓了个正着。
小许一个白净书生,为自己偷鸡摸狗的非圣人行为,急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什么。
这倒是引起了王玚的兴趣,上下打量这个捡回来的身世干净的书生。
许明霁揉揉小黑脑袋,“王玚是不是对他见色起意?我也这张脸,但我觉得是我比较好看。”
小黑仰着头享受被挠下巴,呼噜呼噜两声以示回应。
“不过这里居然能住人,又脏又乱又差不说,那些东西像是喂猪拌的糊糊。”
是的,所以小世界里你吃得最差的是白面饼子,然后就靠美色让王玚纵容,开始吃香喝辣了。小黑这么说许明霁又开心了,偏爱是属于他的。
后来王玚带着小许到处招摇,满城皆知王家终于出了个纨绔,玩起不入流的男倌来了。小许却一直受之有愧,觉得自己在白吃白喝王家的东西,不断去寻自己能为王玚做的事。
从清扫院子,到整理书房,一幕幕闪过的画面里,王玚身边小许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借由凤山阁,王玚攒了许多金银,要送去西都的要紧关口上,却被南江水患绊住了脚步,朝堂之上,满朝文武尽是懦夫与蛀虫。
小许没被带上,他独自倔强地跟着大部队尾巴,眼瞧着就要掉队。
王玚却不知从哪里出现,问小许死脑筋的跟着作甚。
小许又急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自己不是断袖,只是想为百姓做些什么。
许明霁游荡到小许身边,嗤之以鼻,喜欢就应该大声说,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他还像个跟屁虫一样,又没什么用,凤山阁现成的品牌效应都不懂得用一用,好歹给王玚赚点钱吧,又洪水又疫病的,哪里不花钱。
泗州城,小许跟着王玚忙里忙外,应付起各路人马都愈发得心应手。
小许替王玚去州府送信,意外撞见匆忙见客的杜鉴书,似有端倪。画面迅速闪过,后来多方携手,南江情况总算好转。
王玚雷厉风行,却也已经习惯了小许在自己身边。小许跟在王玚身后,满眼欣喜却不自知,等王玚转头,他又看花去了。
好景不长,还未离开南江一带,王玚先遇刺杀,后遭家中巨变,连番打击,冬夜里枯坐整晚,带着伤病的膝盖彻底凉透。
偏院,小许深感主仆有别,又不明己心,只是在房里遥望王玚的房屋,深深担忧。
许明霁看不下去了,他想点亮屋里的蜡烛,想替王玚续上暖炉,想伸手把王玚抱进怀里。
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飘在王玚身边,心想这一幕快点过去吧。
这里太冷了,人怎么受得住,王玚的膝盖还有旧伤,怎么没有人来给他一个护膝,以后要落下病根的。
转眼,纳喇最美丽的公主竟然主动来京和亲,还是在他们攻破了西都关口的情形下。有人松了一口气,也有人在为南王朝的最后一口气挣扎。
王玚近来对小许避而不见,小许的目光太赤裸。如此动荡的家国,王玚选择假装不知,两人一直平淡相处,以至于算得上陌生客气。
纳喇的公主身死,王玚就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将侄子和小许都托付给宫里的王苏宜,只身奔赴西都。
许明霁还在期待一场胜利,一场重逢,目光牢牢追随强撑着上马的王玚。下一幕入目的却是国破家亡。
草原的铁蹄踏破了这个外强中干的南王朝,边军所有战士,无一生还。
京城也好不到哪去,死的死,走的走。
帝王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荒谬的一生,只有一个妃子在大殿之上守着他的尸骨,妃子手里拽着一个破旧的香囊,无人理睬。
城墙之上,王苏宜久违地束起长发,不戴任何首饰,着一件盔甲,手刃了好几个蛮人。倒下前,她望向手腕的红绳,这是她唯一留下的,常子平送的东西。
小许抱着王岁淮,王家满门忠烈,唯一留下的孩子,他拿命护着逃到了南江某地。
一座小村子,傍依着一座无名山,山腰有座无名的小庙。
有个书生在这教养一个孩子,也守着一个空坟。
画面渐渐熄了,人的一辈子也没多长。
许明霁半空中的身形愈发透明,他不发一言,只是眼眶通红。
“王玚呢?最后他在哪?”
小黑默然,过了一会他说许明霁已经见过了,那片战场之上,王玚就在那里结束了他的一生。
“我还想看看他。”
小黑再次挥动笔,周遭再次亮起,眼前是可怖的战场,尸横遍野,都是血污,几乎分不清残肢是从谁身上掉下来的。
许明霁深呼吸好几次,仔细辨认,直到找到了耳垂那一颗小痣。
他飘得近了,说不清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抹去王玚脸上的血痕,他明明什么都触碰不到。
眨眼睛泪水会模糊视线,但许明霁不想看不清眼前人,泪流满面也全然不觉。
[每次人间兵刃相接,死伤甚众,阴司都会很忙,两界来回渡魂。]
小黑在回忆王玚化作半神半鬼的机缘。
[我趁着他们忙溜到人间玩,遇见成了地缚灵的王玚,本来他这种因执念不肯离去的魂灵是要被强行捆走的。可王玚身负信仰,虽微弱,可香火未曾断,按理可为一方小神。但生前杀生过多,阴司最终让他去到那座小庙,不死不灭,不入轮回,不见世人,来抵罪。]
世间沧海桑田,永远一个人,孤寂得可怕。
墨色聚了又散,自远方消散于须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