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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剑魄 ...

  •   风雨飘摇的黑夜里,天边的一角月色格外明显,银盘浑圆,其上的阴影纵横交错,似玉蟾、又似神仙洞府。
      而在清晰的月亮之上,竟蒙着一个半透明的圆盘,也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与月亮本体稍微有所偏移,于是乍一看,令睢无极以为双月同行。

      可即便如此,此情此景依然骇人无比,几乎颠覆了睢无极对世间的认知。
      究竟是他眼花了,还是真的天有异状?

      睢无极睁大双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下一刻却彻底坠入大海,咸腥苦涩的海水猛然涌入他的口鼻,视线被水面遮掩,天地一切景象在他眼中扭曲。
      方才他用银簪硬生生接下一记天雷,现下已是浑身脱力,连护体的真气也消散殆尽。东海何其深沉,千万斤的海水重压在睢无极身上,压得他心口剧痛,加之数十道天雷的惊心动魄,一时他的魂魄竟又有离体之势。

      身躯与魂魄互相拉扯,睢无极的神志开始模糊,他无瑕再去思考双月的异常。大海正吞噬着他的生命,海面下的水域幽黑深邃,深秋的海水冰冷刺骨,睢无极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海中的一切都缓缓绕着他的剑旋转,庞大的鱼群随漩涡巡游,又碍于关渐鸿的驱逐咒,不能接近此地一步。
      睢无极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警惕,他在黑暗里察觉到鱼群的目光,那些目光暗含嘲讽、冰冷至极,好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居然妄图以凡人之躯定住东海。

      好冷……睢无极想道,唯一的温度来自手腕上的红绳,那颗心形的红色玛瑙在微微发烫,扑通扑通,有如一个人蓬勃的心脏。
      沉下去,再沉下去。
      睢无极就这样无法挣扎地沉入海底,他凝视着海面之上的一缕天光,隆隆雷声与狂风暴雨都离他很远了,周遭只剩下绝对的寂静,濒死的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一定要死在这吗?

      ……

      眼睁睁看着师兄坠入大海的那刻,岑夜明肝胆俱裂。
      按照往常,他早就不顾一切冲下去,就算把东海扬了也要捞回师兄,现下却万万不能轻举妄动。

      “总算学会了适时冷静。”不远处的关渐鸿瞥了他一眼,冷淡评价道。此人嘴上说着话,手中动作也不见停歇,十几道黄符在他周身悬浮,右手食指蘸心头血为笔,不断在符上写写画画,随时准备飞去削弱天雷。

      岑夜明不过是冷静了一点而已,他仅剩的心脏被自己挖了出来,佩戴在师兄的手上,原本应该剧烈跳动的胸口现下如死人一样毫无起伏。可他依然痛苦到快要窒息,所幸理智被“不能拖累师兄”紧紧牵扯,才不至于冲入海面之下、酿成大错。

      “师兄还有脉搏,不过很微弱。”岑夜明皱眉说道,嘴唇有些发抖。
      他仔细倾听着红绳传来的脉搏声,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它微弱到几不可闻,却依旧顽强地跃动。
      岑夜明贪婪地聆听那细微的脉搏,仿佛自己贴在师兄暖玉般的手掌中,鼻尖似乎又嗅到浅淡的香气。当然,他也没忘分出几缕心魔操纵红线,追随关渐鸿的符咒抵御天雷。

      直到脉搏声戛然而止。

      “师兄!”岑夜明的理智立刻断了线,拧成血色长龙的红线纷纷向海面涌去,同时身体如极速下落。他英俊的脸瞬间闪过无数表情,心魔们在他识海里尖利大笑、拍手高歌:
      “他又要死了!”
      “岑夜明啊岑夜明,怎会有你这等的废物!”
      “魂飞魄散……嘻嘻……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世间最令岑夜明恐惧的事,莫不过“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天雷一道又一道劈入由剑气卷起的漩涡中,紫电在漆黑的海水上跃动,天火四窜,一切事物皆被漩涡正中的长剑吸引,沿着漩涡向剑身蔓延。
      这片海域已成人间炼狱,凡胎俗体接触到海面只怕会顷刻炼化。

      但岑夜明未能得逞。
      他离滚烫的海面只差毫厘,却被一股巨力猛然提起,重新回到半空。

      原是关渐鸿见状不对,火速飞身而来,一把扣住岑夜明的肩膀,那双粗糙的手力气极大,随时能捏碎岑夜明的骨头。
      满眼苍凉的关掌门声音嘶哑:“置于死地而后生,天下难事大多如此,行至山穷水尽才能觅得一线生机。你师兄死而复生足足三次,如今不过脉搏停了而已。在没有魂飞魄散前,他都有生路可走。”

      岑夜明咬紧牙关,紧闭双眼,逼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

      关渐鸿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难得温和:“我懂、我懂你的感受,三百多年前,我比你还要冲动,不管不顾想要救出我的兄长,却亲眼见他陨落……”
      “可是小子,你看,他的脉搏虽然停止,剑气却分毫不减。信他,也信我,这一次不会再有人离去。”

      说这话时关渐鸿好像忽然老了许多,挺拔的身形略显佝偻,陈年积累的遗憾压垮了大能的肩背,原来凡人修道至最高处,也无法摆脱人世间的眷恋与后悔,多年后情景重现,仍是痛不欲生。

      岑夜闻言两眼干涩,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也是,失去心的魔凭什么拥有眼泪?

      风带着关渐鸿的喃喃自语传入他的耳朵:“以天雷为薪柴、天火为炉火、东海为炉身、苍天为炉顶,好一个凭借天地造化而成的剑炉……睢无极,你究竟想为自己锻造出怎样的剑魄?”

      ……

      奇怪。
      明明他被玄清山放逐多年,可一旦想到自己死后的归宿,仍是第一时间想要回到玄清山,和婆婆、师尊的墓碑挨在一起,静看满山的梅花。
      这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睢无极的神志逐渐逸散,他徒劳伸出右手,在虚空中无力地抓了一抓,却只有寒冷的海水。
      剑心滞涩,丹田空虚,他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界,魂魄一点一点脱离肉/体的囚笼,向漩涡中心的长剑飘去。
      ——剑修的魂魄,最终会和自己的剑一同泯灭。

      可他依然想活下去。
      至少他不能死在当下的节点。
      师尊身死的真相、天魔现世、师弟妹们的下落、玄清山……在没有看到终点之前,他绝不会放任自己放弃任何一缕生机。

      被求生的意志唤醒,他素白的右手又努力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要握住谁的手。
      在神志彻底停滞的前一刻,睢无极被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

      那只手一看就属于老人,皮肤皱成一堆,关节粗大、干枯,上面布满老茧与瘢痕,却令睢无极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轻声唤道:“婆婆,你来接我啦?”

      黑暗与寒冷一瞬间退却,万斤之重的海水不复存在,春光柔和、花影重重,睢无极身处玄清山的演武场上,对面是一位年老的女人。
      女人活了一千多岁,浑身上下都是岁月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孩童,她的背深深弓着,左手拄着拐杖,右手紧紧握着睢无极幼时的小手,柔声问道:“无极,你剑诀练到哪一式了?”

      在死前得以见一面婆婆,睢无极心中感慨万分,他泪珠欲落,却听见年幼的自己清脆答道:“前四式都已熟练了,可每练到第五式,我一点劲也使不上来,浑身软绵绵的……婆婆,这是为什么呀?”
      莲花俯下身子,宽厚的手掌捧住小孩柔软的小脸,笑道:“你年纪小,能将前四式融会贯通已经很是了不得,之后的招式不必一口气学完,第五式叫做‘死而复生’,对你来说太过晦涩难懂,慢慢来,造化到了,你自然就懂了。”

      死而复生。
      深海之中的睢无极漫无边际想道,玄清山剑诀最难的一式,便是这所谓的“死而复生”,他练了大概三年,才寻得机遇,一举突破。
      此式粗看并不算难,不过是基础的剑招组合,可当人真正按照剑诀练起来,才发现处处是桎梏。
      练此招时,手中的剑往往不听人的使唤,剑气也无法凝聚,体内真气受阻,尤其是最后的下劈、上挑,本应一气呵成,可睢无极每每下劈之后,剑如同死了一般,无法顺畅地上挑,画出一道完满的圆。

      “‘死而复生’之后,才能‘生生不息’。”恍惚间莲花仍在捧着他的脸,孜孜不倦教导他剑诀的关窍,“道祖历经生死绝境,才悟出这最关键的一式,习玄清山剑诀之人,若不能参悟‘死而复生’,那便是与剑诀无缘了。”
      幼小的睢无极懵懂地望着老人,语气天真问了一句:“那我是不是得死一次,才能学会这一招?”
      莲花笑而不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睢无极确实在濒死的那刻参悟出“死而复生”的真谛。
      十岁的某一个深夜,他从藏经阁回到梅鹤院,途中突发奇想,悄悄御剑贴着山崖飞行。彼时他还有些孩童心性,偶尔贪玩,从不出格,又恰逢深夜、师尊外出、婆婆闭关,于是竟一时无人察觉。
      谁知山风忽然袭来,他动作不稳,从剑上跌落,摔入高山深谷,百丈的高度,摔得他几乎粉身碎骨。

      他那时也如现在一般喘不过气,险些窒息,在杂草中动也不能动,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满天星河流转,草丛中萤虫星星点点,四周山林寂静无声。自小被长辈宠大的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婆婆和师尊,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偏偏血腥味吸引来了狼群。

      黑暗里有几点幽绿的瞳孔死死盯着他,那些狼潜行时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极其耐心接近娇弱的小孩,随时准备一跃而起、饱餐一顿。

      睢无极忍着疼痛,右手艰难地握住木剑,却牵扯到胸口断裂的骨头,一时痛呼出声。他颤抖地用剑把身子撑起,冷汗濡湿了衣袍,凝聚神志默念剑诀。
      他想,他不能死在这里。
      在狼群飞扑而来的刹那,睢无极福至心灵,不顾疼得发抖的身体,手中木剑挥出一道完美的圆。剑气自生机断绝处萌发,将他身体向上托举,恰恰好与满口腥臭味的狼擦身而过,他御剑而起,总算拾回一命。

      思及往事,现实中的睢无极心思一动,顶着东海的威压缓缓抬起右手。
      他手中无剑,却好似持着一把锐不可当的名剑,舞剑的动作刚开始生涩至极,海水挤压着他的身躯,连抬手都困难无比。

      白发在水中散开,他如同坠入深海的明月,周身的光芒逐渐被黑暗吞噬。可他不慌不忙,从玄清山剑诀第一式“石生青芽”,练到最后一式“天地归一”。
      他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将这十二式练了三遍,直到第四遍的“死而复生”,忽然若有所感。
      他不再需要真实的剑,仅凭自己的剑心,在幽深的东海之下,挥出了他此生最圆满、最恣意的一剑。

      剑随心动,于是无所不能。

      缕缕生机自他心口绽放,魂魄复位,海水被真气排开,东海再也不能阻止他的行动,他在水中再次睁开了眼睛。
      “无愧”就在不远处,孤零零的一把剑,无声承受着天雷与天火的锤炼。

      睢无极向它游去,明明是向下潜游,他却产生一种在攀爬高山的错觉,一路与无数剑道前辈并肩而行,海潮如风雪,长剑如山峰……
      握住剑柄的一瞬,睢无极仿佛站在了剑道的巅峰,耳畔又传来旷古的钟声,他看见莲花站在山巅,正微笑着等待他的到来。

      “走了好多年,终于来到这里。”睢无极莞尔一笑,走上前抱住老人,难得露出委屈的表情,“婆婆,我好想你。”
      莲花笑笑:“此处便是剑域和剑魄的分界点,孩子,你想好自己的剑魄是什么了吗?”

      “我还没能想通。”睢无极如实回答,唇角扯出一丝苦笑,“剑炉已经搭建好了,唯独差一味至关重要的原料……婆婆,恕我冒昧,您的剑魄是什么?”
      “剑修入道的方式不同,自然锻造出的剑魄也不同,我的剑魄并不能给你灵感。”莲花语重心长,“我只是启蒙了你的剑道,但剑魄与你人生里的种种息息相关,孩子,是谁教会了你人为何是人?”

      睢无极沉默片刻,低声道:“是师尊。”

      “去找你师尊吧,婆婆只能帮你到这了。”莲花推开睢无极的身体,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四周的景象逐渐淡去,“孩子,我只能再提醒你一句,三魂七魄乃天地铁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多出一魄,哪怕是剑修的剑魄……”

      山峰与故人皆化作尘埃,睢无极的思绪再次回到东海之下。
      他看着没入礁石的长剑,碧水一般的剑身映着他自己的脸,想起了莫不悔。
      毫无疑问,那个逍遥自在、不收拘束同时嗜酒如命的女人,是睢无极修炼道心的引路人。

      莫不悔教导徒弟方式非常之特别,通常表现为一壶酒、一碟下酒菜,从朝霞万丈说到暮色苍茫。她讲课和侃大山没什么区别,想到哪就讲到哪,天上飞的地下跑的,符咒怎么画阵法怎么写,江南和岭南的酒又有什么区别……
      回首再看,那些琐碎的话语,睢无极居然记得一清二楚。

      莫不悔是个不世出的杂修,啥都会点,识海极其渊博,自然也和睢无极讲过如何锻造一把好剑。

      “铸剑么,首先得选好料。”
      某个热风阵阵的夏夜,莫不悔刚灌完一大壶酒,醉醺醺说道,“最好的铁料就是天上飞来的陨铁,比如小无极你的那把剑,八成用了极珍贵的陨铁,你可要好好珍惜。”

      年幼的睢无极抱着自己的剑,好奇地打量着它,只见银白色的剑鞘在黑夜散发出渺茫的微光,他问道:“陨铁锻成的剑很厉害吗?”

      “当然咯,除非天上哐哐掉石头,陨铁一般存于天外来石的内里,几百年才掉一块,物以稀为贵嘛。”莫不悔老神在在,往嘴里丢了几颗青豆,继续道,“铸剑分为五步,捶打、刨锉、磨光、镶嵌以及淬火,其中淬火一步相当精巧,非常人可以掌控,厉害的铸剑师均身怀真火,唯有用真火百般淬炼,才能铸造绝世名剑。”

      睢无极听得两眼放光,他自幼习剑,爱剑非常,闻言把脑袋贴在师尊的手臂上,想要听更多有关剑的趣事。

      “淬火这步可有大来头,你往火里加什么东西,淬出的剑就会带有那东西的特征,比如龙渊剑,剑池与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其剑便有了北斗的神魄。”莫不悔最爱捏徒弟的脸,见小孩主动贴着自己,立马伸手狠狠揉了一把漂亮的小脸,“对了,小无极你知道剑灵从何而来吗?”

      睢无极被师尊捏着脸,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

      “剑灵很吓人的!”莫不悔觉得此小孩实在可怜可爱,忍不住吓唬他道,“有些铸剑师一生专注打造一把剑,到最后人也疯了,为成就天下名剑,他们会把自己投入剑炉,用身体铸剑……这就是以身殉剑,铸剑师的执念融入剑中,剑灵也就此诞生了!是不是很可怕?”

      ……

      “原来是这样么?”
      多年后的睢无极轻笑出声,他目光温柔,循着回忆凝视自己的师尊,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他所听过的、见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自己的剑魄该是何物。

      大部分剑修并不擅长铸剑,但临到剑魄期的门口,却必须亲力亲为,学着如何去铸造一把剑。
      此时剑炉烧得热烈,雷火至纯至刚,比真火还要纯粹,天地灵气环绕,“无愧”的剑身已成,就差最后的一抹灵性。
      他不介意让“无愧”从此拥有自己的剑灵。

      睢无极从怀中掏出挚友送的固魂丹,倒出一粒,压在自己的舌尖下,苦味在口中蔓延。
      一道天雷劈下,睢无极主动用身躯迎接,一瞬间五脏六腑震荡不已,魂魄被震出躯壳,一半连在长剑之上,另一半勉强与肉/体相接。

      生魂离体之痛他受了太多次,早已麻木,可惜躯体没了魂魄,此时此刻他的脉搏与呼吸一齐停止,身躯呈现出死亡的迹象。

      他想,既然天道规定人只有三魂七魄,那剑魄的运作方式必定与魂魄不同,不然几千年里的一众剑魄大能,怎会被天道准许存在?
      然剑修先有剑气,尔后剑气化剑意,剑意又催生剑心,剑心扩展至剑域,最后剑域凝练,方成剑魄。
      凝练三魂七魄铸就唯一的剑魄,而自己天生拥有一半剑骨,那就以“无愧”作为另一半的剑骨吧,从此他与“无愧”彻底人剑合一。

      天雷、天火、沧海……
      魂魄与长剑。
      最后三道惊雷终于劈下,睢无极咬碎固魂丹,在灰飞烟灭的一瞬间魂魄归体,右手将“无愧”从海底礁石拔出——

      绝境处,剑魄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剑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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