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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隔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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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重叠,水路纵横,平原坦途,沧海渺茫。
山河长图映在睢无极的眼里,明明灭灭,引得他魂魄剧痛,忍不住抬手卡住喉间的伤口。那道伤从外面看已经痊愈了,柔颈光洁,但若有人看得见他的魂魄,便能发现他虎口遮住的地方怪异无比。
一抹流光溢彩的东西被强行缝在他喉间的魂魄之上,像是从某件绚烂锦袍上草草撕下的一块布,随意缝了上去,与他纯白色的魂魄格格不入。
“大江有三处支流枯竭,黄河将欲改道,不过至少要到百年之后才能确定具体位置。”
“不周山现已完全归入秘境,或许应该从此图上删去,另记载于三界秘境索引录。”
“北冥的边界……”
百年从头到尾校正一次山河图,正明局的史官与各道门修士在睢无极眼前来去,他们的声音仿若隔着一道屏障,沉闷且遥远。
即使是幻象,卷轴之上的大江依然奔腾不息,睢无极的识海里刹那闪过许多零碎的画面:
纤夫们拉着大船行过险滩,渔村的妇女立在码头等待不再归来的亲人……就好像他在大江岸边走了一辈子,看过无数大江儿女的悲欢离合。
“我以为你会记得。”
明心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边,冷不丁出声,把他从破碎的记忆里拉起。顿一顿,她接着道:“恭喜。”
意思是恭喜睢无极正式迈入剑魄期。
她说话素来如此,总是没头没尾,语句跳跃,让人捉不着头脑。兴许是在春秋阁里待久了,日日与古籍作伴,明心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执拗。
睢无极先应了她的祝贺,嘴角扯出苦笑,因为疼痛,他手心全是冷汗:“在幽冥河里滚一遭,前尘往事又能记得多少?只不过触景生情罢了。”
纵然他修为颇高、魂魄特殊,沾了幽冥的河水,也得失去大部分的记忆,故他看自己的前三世皆似雾里看花。
也得亏高宗特调的往日香,不然他也不会记起第一世的诸多细节,可记起了又能怎样?人活一世已是累死累活,若他保全自己作为凡人的所有记忆,哪怕他的心志再是坚定,也会承受不住从而走火入魔。
“凡人那里流传着许多关于你的故事。”明心轻声道,“他们称你为玄清道君,说你转世成了傅文公,死后再次轮回,化为一无名无姓之人,民间唤作江公子,此人一辈子走南闯北,绘制舆图、教导农事,可惜死得太早……”
这就是睢无极不知道的事了,他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忙着投胎,无暇顾及身前生后的名声。他笑笑,习惯性自谦道:“往事随风,民间的传说又常常夸大其辞,你这一番话实在是折煞我了。”
“有何折煞?”明心冰冷的脸露出一丝诧异,她一指绵延不绝的长卷,“你可是帮了我大忙,自古以来水路难绘,又是件苦差事,多的是人不愿意干。本来想安排你到人间再走一趟,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睢无极:……
敢情他被当成苦力了。
“开个玩笑,你手上的案子还没结束,我怎么可能给你再安排其他的事?”明心面无表情,她眼皮一抬,敏锐注意到睢无极面无血色,“对了,你脸色不太好看,是渡天劫时受了伤么?
睢无极其实是疼的,他疼得一直在小口喘气,那块异物自从他看见卷轴起就泛着绵长的疼痛,他和明心交谈自若全凭意志力在支撑。
“确实身体不大舒服,也许是前几日闭关时真气出了岔子。”他隐去实情,强撑着露出一抹笑,“我可能要提前离席,劳烦你帮我遮掩一二,有点撑不住。”
“好。”明心应下,她见对面的人脸色极其苍白,薄唇连一丝血色也无,不由得担忧道,“你脸白得吓人,我叫个人送你吧。”
睢无极摆了摆手,拒绝好友的美意,趁着众人都凑在山河长卷前,隐去自己的身形,脚步虚浮地离开蓬莱宴。
并非他逞强,只是自己不想麻烦他人,也不愿让有心人察觉自己情况有异,在蓬莱宴这等场合,行错一步都可能惹祸上身。
等走到无人的桃花林,他的腿顿时一软,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桃树上,额间冷汗密布,几缕雪发沾在脸颊,花瓣簌簌而落,在他的头发与肩膀晕染出一片香粉红云。
他两眼发黑,脑袋好似被人劈成两半,一半是今生今世的种种恩怨,另一半是百年如梦的前尘往事。
一个魂魄,四种人生,看似不同,可到最后都是他睢无极一个人。
记挂太多、怀念太重,于是记忆就成了累赘,以千斤重压在他的身上,几近痛不欲生。
忽然,他目光一凛,有脚步声正在靠近此地!
皂靴踩在花瓣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林间落花纷飞,黑衣男人神色复杂出现在他的面前。
睢无极的头开始一跳一跳的阵痛。
他疼得一时忘了还有一个小师弟要处置,这下可好,人直接跳到他的跟前,一脸无辜,又恰好他没什么力气说话。
“师兄,你还好吗?”岑夜明一见他脸色惨白,就知大事不妙,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却摸到一手的冰凉,他震惊道,“怎会冻成这样?闭关时出了岔子么?”
说完,他直接把人揽入怀中,欲要拦腰抱走。
睢无极没有力气,但修为摆在那里,世上没几个人能随意近他的身,他的右手死死定住师弟的左肩,阻止师弟的靠近。他抬眸轻轻看着师弟,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语气笃定。
“你不舒服,我们先回去,好吗?”岑夜明反手握住他的右手腕,伶仃纤瘦的一只,因为发力正在微微颤抖。岑夜明小心翼翼握在手里,生怕稍微使劲,就要把这截玉腕捏碎在手心。
两个人明明心知肚明,却互相演着戏。
睢无极当然不可能主动挑明,哪怕此事荒谬至极,他也想让师弟亲自承认。
而岑夜明的绵绵情意却在见到师兄时皆化作砒霜,毒得他自己肝胆俱裂,尤其是触到师兄的那刻,着实狠狠蛰了他一下。
被师弟紧紧抓住的那只手开始挣扎,睢无极垂着眼眸,长如白羽的眼睫遮住他眸子里的情绪,他抬起左手,一根一根掰开师弟压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师弟长得比他高了些许,他得稍稍仰头才能与之平视;师弟的手掌比他也大出整整一圈,骨节分明,手劲大得吓人,他差点掰不开那如同铁铸的手指。
他想,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先回去躺着,我去找医修……我们之后再谈那件事,好不好?”岑夜明见他浑身都在发抖,手上的力气也愈发微弱,只好妥协地松了手,虚虚托在师兄的身旁。
睢无极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他仍无法坦然面对师弟,更无法心安理得接受师弟的照顾——究竟是亲人之间的关切,还是来自所谓的“爱慕”?
要是两者混在了一起呢?
恕睢无极活了好几辈子,三百多年的岁月不染红尘,他对此事一窍不通,也想不出如何恰当的处置。
“嗯,麻烦你了。”他低声回道,说两句话就牵扯到魂魄上的异物,一时间疼得他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凉气。
他方才走几步,又是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两眼发黑,身体摇晃几下,眼看就要倒下。
岑夜明眼疾手快,飞身上前从背后挽住师兄的腰,不容拒绝道:“我带你回去。”
他把人打横抱起,却发现那人不再挣扎,原来师兄已经痛到昏了过去,双眼紧闭,眉头因为疼痛皱在一起。从岑夜明的视角望去,那张瓷白的脸竟罕见流露出一丝柔弱的意味,给人一种年纪不大、还未及弱冠之年的错觉。
……
室内点着安魂定神的香,加了点薄荷脑,闻起来凉意直冲天灵盖,颇为提神醒脑。
顾卓君给床上的人把完脉,从一旁的药箱里翻出几瓶丹药,挨个倒在手心里,一边倒一边叮嘱道:“魂魄、元神之类的损伤,我等医修也无能为力,你得找鬼修灵修,他们或许可以对阵下药。不过暂时镇压疼痛倒不是问题,每三日服一次固魂丹、每七日服一次雪魄丸,不过也最多只能撑半年。”
“我师兄的魂魄不太稳定,被人动了手脚。”岑夜明冷冷说道,他看见顾卓君就烦,只是当下有求于人,他勉强保持着礼貌,“这东西会引导他入梦,倘若未能及时发现,很可能一睡不醒……有不伤身子且能唤醒他的东西么?”
“自然是有的。”顾卓君笑得快僵了,他至今搞不懂挚友的师弟对自己的恶意从何而来,他只是个不争不抢的丹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到底哪里惹人不痛快了?
他道:“我再开一味醒神丸,不过此物药性猛烈,建议缓一下再服用。”
岑夜明坐在床边,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漆黑的眼睛透不进一丝光,看得顾卓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药给我。”岑夜明不耐烦道。
他可不想让这个男的再碰一下师兄。
顾卓君又是一僵,他叹口气,把药尽数给了对面的魔修。
好了,他有点明白此人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睢无极知道他的师弟对他心怀不轨么?
看也看过了,药也给了,顾卓君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只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魔修大卸八块,他收拾起药箱:“我住在竹青小楼,待你师兄醒了再通知我来看看。应该问题不大,只是魂魄疼起来确实难受,得须温养着,切忌大喜大悲。”
岑夜明喂药的手一顿:“我晓得。”
室内很快只剩下他和师兄,师兄在床上躺着,头发被拆散了,丝缎一样落在枕头与锦被上,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些许,整个人看起来睡得很恬静。
岑夜明靠近师兄,轻轻抚摸着那张素净的脸,他该怎么说、怎么做?
不甘心、不愿放手。
可他想起在桃花林师兄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忽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