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渡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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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无极走在湍急的水流边。
前不久一场暴雨，把大江中下游的农田与城池淹了不少，朝廷赈灾的银子好不容易发放下来，结果半数进了两江巡抚及其党羽的口袋。
他已经来不及返回故乡，一路沿着大江逆流而上，他入蜀地有半个月，赶紧赶慢，终于走到大江水流最凶险的区域。
浊黄巨浪拍打在陡峭的山壁上，如雷声隆隆，震得睢无极两耳剧痛。如此顽劣凶猛的水流，顺着地势一往无前，流到中下游两江地区，却又成了潮平两岸阔的温驯之水。
——前提是风调水顺，无洪涝也无干旱。
他欲前往江对岸，但今日的水势太过危险，渡口的老渔夫连连劝告：“娃，你再等个几日，这水凶得很，一下雨就吃人，大船来了都得翻！”
睢无极只得作罢。
他趁暴雨暂歇，背起竹筐来到岸边，先是挖掘水边的土壤，之后详细记录花草树木诸类。他拿着炭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一抬头，忽见岸边站了一个人。
那人俊美非凡，腰佩长剑，身披道袍，面带微笑看着蹲在地上摆弄泥土的睢无极，问道：“你再作甚？”
睢无极答道：“查看此地的土壤与植株，我想绘制一幅详细的水路图，或许对治理水患有所帮助。”
暴雨过后的夏风带着些许凉意，吹起他鬓边的碎发，身旁蒹葭青翠，山壁岩石潮湿，雨水积累久了，不断沿着石缝流下。
那男人笑笑，背手而立，一派潇洒的做派，嘴里的话却不太好听：“哦？真是了不起的想法，在下佩服不已，不过三十年后，你会死在这条江上。”
好生奇怪的人！
睢无极微微瞪大双眼，这道士也太孟浪了些，上来就咒人不得好死。
天色将晚，睢无极也忙得差不多了，又遇上一个怪人，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尽快回到附近的村庄：“道长若无事，草民就先行辞别了，山路陡峭，还望道长小心。”
说完，他转身就走。
“跟我走吧！”男人在他身后笑着说道，“我见你根骨绝佳，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我收你为徒，你自然可以避免凡人生老病死的轮回。”
睢无极偏过头，诧异地看了男人一眼：“我为何要修道？”
“长生不老、取得大道，岂不美哉？比起作为凡人日日乞求天公垂怜，不如和我一起去捅了这装神弄鬼的天道。”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抽出腰间的长剑。那真是一把旷世神剑，泛着玄铁幽黑的色泽，乍一看平平无奇，再一看只觉千万种柔情涌上心头，却处处含着杀气。
“我修的是无情道，我的剑叫‘离恨天’，专斩世间千万情丝，绝情断欲处方成大道，而你天生无情根，或许能做到真正的太上忘情。”男人笑吟吟道，“和我走吧，此后你也不用受轮回之苦，天上地下，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虽说睢无极在江湖帮会里长大，江湖人嘴里通常不把门，各种污言秽语骂爹骂娘，但他们皆视他为亲人，自小请先生教导他礼仪与诗书，生怕耽误孩子的前程。睢无极听了男人这一番疯言疯语，绕是他修养再好，也忍不住露出被冒犯了的神情。
况且……他低下头，说：“我解脱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天地为炉，为的是炼出精材，而大多数人不过是炉灰罢了。”男人不以为意，“你非要为了一堆废料拼死拼活么？”
睢无极转身就走。
男人身形鬼魅，一晃神就挡在了他的跟前，敛起笑容，严肃道：“况且凡人之躯无法撼动天地，你要真想摆平水患，唯有飞升上界、把握天道，才能实现你的所念所想。”
简直是无法沟通。
睢无极心里叹口气，他想，他们说的似乎不是一件事。这人真奇怪，满口大道理，可说得好听，为什么到了洪水滔天之时，这些呼风唤雨的道长却一个也不见呢？
他还是尽快回去比较好。
“你我有一段师徒缘分。”男人袍袖一展，牢牢挡住睢无极的去处，“可惜被讨厌的人半路截胡，不过既然有缘，那必然还有机会……我再问你，你和我走吗？”
“不。”睢无极毫不犹豫，他有一定要回去的地方，在回到那里之前，他宁愿一生漂泊不定。
不过，他也没有否定男人嘴里的话，毕竟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个相悖的人，注定不可能成为默契的师徒，但也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他认真说道：“道长，撼动天地是件难事，您有这等气魄，我很佩服。恕我无法赞同您的道理，人各有命，就当我生来少一段仙缘，不必再说了。”
男人沉默，半晌，他嗤笑一声：“你的仙缘还长着呢！”
三十年后，睢无极又至蜀地，途径此地欲渡河前往对岸，不料风急浪高，渡河而死，应了疯道士的预言。
……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关灵霄散着头发，盘腿坐在蒲团上，用麂皮绒布擦拭着自己的爱剑，嘴里颠三倒四唱着乐府，“渡河而死，其公奈何！”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禅远一掀眼皮，哼笑一声。
“是在说你。”关灵霄擦好了剑，剑身上刻三十三道痕迹，每一道都是他走过的弯路、斩断的妄念。
禅远冷哼一声，他的状态委实诡异，身子和金佛像融在一起，仔细一看，金佛背后还有一老僧，已成枯骨，禅远与他们相互结合，呈现出令人不适的三头佛怪相。
老和尚道：“不都是拜你所赐吗？动用一次梦魂我就得回到佛身里休养，你要我绕过天道让睢无极记起前世，自己当撒手掌柜倒是轻松，可怜我累死累活帮你干活，你得付我点钱吧？”
“杨大官人当年富可敌国，能为花魁一夜掷千金，怎么遁入空门几百年，反倒天天计较钱财之事了？”关灵霄挑挑眉。
“你口中的杨大官人早死了，现在只有禅远活着。老衲我穷得叮当响，还得给你关灵霄做牛做马，关剑尊，您有点良心吧！”若不是自己不能动弹，禅远真想冲上去打此男一顿。
关灵霄逗老和尚把自己逗乐了，他笑了笑，然后收敛起笑容，说起正事：“你的三世佛功力将要大成，以合天道；睢无极的三世化身也已了结，人道也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的地道……你决定好地魔的人选了么？”
“尚无。”禅远闭上眼睛。
“唔，你觉得让岑夜明来怎么样？”关灵霄忽然笑了，“我很期待他被他最爱的师兄一剑捅穿的情景，那一定非常、非常精彩。”
禅远微不可察叹了一口气，他浑浊的眼睛晦暗不明，骂道：“你有病吧。”
“流芳百世的戏本里不都爱这样写么？”关灵霄眉眼弯弯，心情看上去颇为明媚，“痴情种是该死的，挡了无情之人的路，就该被拿来证道。”
“那这折戏写得可真烂。”禅远语气嘲讽。
“哎呀，我毕竟比不过你嘛。又会写诗、又会写戏，禅远，我始终觉得你不像个和尚，几百年过去了，你心里仍是那个风流公子哥。”关灵霄笑得眯起了眼睛。
禅远没理他，老和尚费劲力气转动眼珠，看向自己背后的那具枯骨。枯骨是他的师父，五百年前合了道，坐地圆寂，心甘情愿化作三世佛的“过去”。师父曾说，禅远你的性子不够空灵，偏偏□□异常，遁入空门反而会使你落入更紧的桎梏，你生来就该是锦绣堆里的红尘客。
他有时也挺怀念满楼红袖招的时光，但千金散尽，佳人已逝，他无怨无悔抛却肉/体，成为三世佛的“现在”。
故他见岑夜明，十分心有戚戚焉。
大抵有人一生就为一个情字，痴情也好、多情也罢，宏图大业固然激动人心，但在禅远眼里，万事万物皆不如“情”动人，人能为之生、为之死，然后一往情深。
从某种意义上，禅远挺欣赏那个魔修。
思及那对奇异的师兄弟，禅远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睢无极生了情根，你安排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说完，他双掌合十，无声在心里诵经。
关灵霄的神情一瞬间冰冷如霜。
他的指腹抹过“离恨天”的刃口，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他沉默片刻，又突然笑了起来：“不就是那劳什子的花月情根么？他睢无极难道自己斩不得？”
禅远缓缓皱起眉。
“他要是斩不断情根，我不介意帮他一把。”关灵霄冷冷道，“不过他要生出了情根，那我真是看错人了，算我识人不清。我平生最恨情爱二字，于天于地、于大道洪荒，最是无用！”
……
睢无极梦见一个很烦人的家伙，拉着他说了半天的大道理，非要收他做徒弟，吵得他头又疼了几分。
好不容易从梦里挣脱，他正欲沉入黑甜的睡眠，一股极凉的薄荷脑味直冲他的天灵盖，无奈之下，他终于睁开了眼。
室内熏着香，药味浓郁，窗外天已经黑了，树影婆娑，硕大的银盘悬在夜空，明亮非常。
睢无极用手撑着床，从床上坐起，他目光一偏，见床边的人撑着下巴，正阖眼闭目养神，他一动，那人就迅速睁开了眼睛，浓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看着他。
他是不是应该再睡一会？
睢无极刚醒来就要面对师弟，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师弟先开了口：“师兄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除了喉间尚有异物感，其他的都还好，睢无极道：“已无大碍了。”
“我明日再叫顾卓君来一趟。”
“嗯。”
万籁俱寂。
睢无极低下头，心里默默叹气，目光无意瞄到自己右手腕上的红绳，下意识碰了碰它，想要摘下来还给师弟。
他找了一圈，这红绳奇怪得很，既无搭扣，也无延展性，恰好贴在他手腕的一圈肌肤上，带着浅淡的温度。
“那个东西，带上去就摘不掉了。”师弟冷不丁出声。
睢无极的手一顿。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渡河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