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蜀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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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交际，蜀地尚且温暖潮润，但夜里已泛起寒意。偶有几场秋雨，洗得青山翠微，山岚霭霭，云雾缭绕的巉岩陡峭曲折、高耸入云。
急行三日，睢无极和师弟总算赶到蜀地，他们一路御剑而行，飞跃蜀道，掠过峨眉、青城两大宗门，直奔在魔修手中沦丧的七座城池。
“怨气太重……恐怕情况比正明局所说的要严重得多。”
睢无极立于山壁横凸的一块岩石上，眺望南方的山峦。黑雾粘腻腥臭，污染了一大半的山头，群山怀抱处有一座小城，此时不断有人从城门口涌出，他们沿着江流或乘船、或陆行向东逃跑。天色阴沉，山风呼啸，不少载着人的船摇晃不定，似乎随时可能倾覆。
山风携来恶臭，好似油脂燃烧至焦黑时的刺鼻怪味，睢无极忍不住皱眉，用长袖遮掩口鼻。
“这臭味八成是‘含冤’那个老匹夫。”岑夜明离师兄一丈之遥，如一只蝙蝠悬挂在山壁，“他一日不吸食凡人的怨气就皮痒得很，尤爱凡人被折磨而死时的怨气，洞府里天天飘着尸臭味，自己也不嫌熏得慌。”
睢无极略略侧头看师弟一眼，答道：“嗯，我记得他。”百年前某次除魔卫道，他重伤过此人。
两人这些日子结伴而行，不可能一直不说话，但也不可能说太多话，遇着事了就互相说一声，然后无话可讲。
“老匹夫苟活了四百年，平日躲在窝里当缩头乌龟，这次怎么也出来了？”岑夜明神色凝重，他遥望乌烟瘴气的西南方向，语气里透着疑惑，“不仅仅是他，这臭味的血腥气浓重，莫非是……”
睢无极接话道：“我听闻魔修里有个不世出的杀戮道大魔，虽不曾位列七子，但其实力不容小觑，名唤柳如碧，是她么？”
“正是此人。”岑夜明肯定师兄的猜测，神情越发严肃冷淡，“她闭关多年，按理说还有十年才能出关，竟提前破了关。我不过离开了一个多月，这帮人就闹得天翻地覆，又是谁想当魔尊了？”
睢无极闻言眼神一黯。
如果那句预言成真……岑夜明必然会加入这场战争，杀无数人，登上魔尊之位，然后孤独的死去。
他不想要这样的宿命。
“夜明。”睢无极看着师弟，直接问道，“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岑夜明面不改色，他先是沉默，墨色眸子定定望着睢无极，突然笑了一下。他说：“我要那魔尊之位作甚？师兄，我想要什么你最清楚，那你能给吗？”
睢无极：……
两人相安无事了三日，睢无极都以为这人总算学会什么叫作收敛，结果到头来居然是换了一种策略！方才正事说得好好的，冷不丁来一句暧昧的话，跟打游击似的，实在恼人得很。
他被师弟直白的暗示打得措手不及，一句“胡闹”到了舌尖，却被师弟欲语还休的眼神噎了回去。当下不好处理私事，睢无极定了定神，目光偏到一边，强行把话题扯回魔修内乱：“我离开多年，对魔修目前的格局不甚了解，隐蝶还活着吗？”
这话转得太生硬，岑夜明倒也不胡搅蛮缠，他见好就收，眉梢却带了一丝笑意：师兄慌乱的样子简直令人可爱。他悠悠说道：“隐蝶不仅仅活着，甚至天天兴风作浪，到处撺掇人去抢魔尊的位置，这次内乱他估计功不可没。”
至于其他的大魔，除了先前提到的含冤君卢洪、杀戮道柳如碧，还有不安分的隐蝶，其余的都死得差不多了。
魔修朝生暮死，若非叱咤风云的大魔，打打杀杀走火入魔，再加上道门的围剿，常常是一死一大片，每十年换一批魔修祸害三界。
睢无极了然。
两人一言一语间，远处的黑雾骤然吞没群山，魔气、怨气和尸臭味愈发浓郁。小城里能逃的平民百姓基本逃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老弱妇孺、穷苦乞丐，他们挤不上船，天色渐晚，也不敢贸然走夜路逃跑，纷纷涌向山腰处的一座宫庙，企图取得神仙的护佑。
宫庙……
是谁的宫庙？
睢无极蹙眉，他细细观察几番，心说佛门式微，那宫庙的形制也不似佛寺，不是佛寺便是道观了。可寻常修士不得随意接受凡人供奉，谁敢冒着天打雷劈的风险给自己造庙……莫非是峨眉山或者青城山的道祖庙？
他打算去那里看看情况。
不过在去之前，他还是放不下心师弟，又重复问了一句：“你无意参与这场内乱，可当真？”
“为何不是真的？”岑夜明笑道，“战场上没有师兄，我只想和师兄待在一起。”
话简直不能聊了！
睢无极对这男的头疼不已，干脆眼不见心为静，转身跃下山岩。蜀地山间的罡风猛烈，吹得他雪发纷飞、道袍乱舞，剑柄上的红色流苏随风飘荡。若此时有人抬头看天，只怕会以为天上的仙人下凡，其身形飘忽若神，于半空中踏着凌波微步，飘飘然落入凡尘。
风急天高，江水湍湍，有船一时不察，船身陷入水中漩涡，眼看就要船翻人亡，忽然又脱离了险境，船像是被一只手掰正，顺利从漩涡中逃脱。
若有修士在此地，便能识得船周身皆凝着一层真气，护送众人平安渡过险滩，那真气纯正温润，也不知是哪位大能的庇护。
道观位于半山腰，登上此地，能俯瞰小城和滔滔不绝的丽水。
睢无极落在道观的大门前，抬眸望去，见道观的形制清正庄严，颇有些玄清山三清大殿的风貌，处处朱墙黑瓦，香火的气息扑面而来。透过大门，便能见广场正中摆着一尊大鼎，鼎的形制也与玄清山有诸多相似。正殿的门敞着，许多人蜷缩在里面避灾，油灯忽闪忽灭，看不清殿中供奉的是何人。
“师兄，你要进去么？”岑夜明问道。
“为何不入内？”睢无极不知师弟问这一句的意义何在。
岑夜明欲言又止，他苦笑道：“你可知里头供奉着的是何人？”
睢无极当然不清楚，他前世记忆丢得差不多了，哪还记得民间供奉过的神仙，“我如何得知？你又是怎么了？脸色差成这样。”
“……没什么。”岑夜明收了声，不再说话，望着师兄的眼神极其复杂。
鬼鬼祟祟，又有事瞒着他。
睢无极叹气，里头到底是谁，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他一撩道袍，跨过门槛，走入这方神秘的道观。
道观里种了许多梅花，还未到开花时节，叶子尚在，枝干逸斜。睢无极环视一圈，见不少百姓衣衫褴褛，在游廊和大殿里铺上草席，麻木地或躺或坐。睢无极的右手微微握拳又松开，他心中百味交杂，匆匆挪开目光，移到正殿门口的楹联之上，那上面写着这么一对赞词：
上联：“三世人身作功德，千种造化，巧成珠玑。”
下联：“百年仙骨度天地，万代灵妙，得归大道。”
正中牌匾写着“道君殿”。
“两个娃儿不去逃难，跑道观里来作甚？”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传来，睢无极转过头，原来是位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她满面风霜，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梳成发髻，衣物虽陈旧，却很是整洁。
她身上有着浓厚的香火气息，估计在寺庙道观待久了，被香客们的供奉长年累月熏着，檀香与烟气久久不散。
“您是这儿的观主？”睢无极抱拳行礼，柔声问道，“我乃一散修，旁边的是我师弟，听闻魔修作乱，便赶来此地了解情况，不曾想却见着一处道观，敢问里头供奉着何人？”
老妇人上下打量着他俩，睢无极在身上用了术法，凡人只把他当成相貌普通的道人，所幸气质亲和，老妇人坦然接受了他的说法，笑道：“我可不敢称自己为观主，不过一个小小的看门人罢了。至于里头供奉的还能是谁？自然是道君！”
道君、道君殿、玄清山的形制、梅花……
前几日的蓬莱宴上，明心告诉他，民间称他为玄清道君，又联想到雍高宗塑造的鬼仙像……事事有迹可循，相互勾连。
睢无极只觉一切荒诞至极，让他都有些啼笑皆非。他如今竟在供奉自己的道观里，猜测正殿供奉的人是谁。
他原先以为民间的供奉不过在私下偷偷进行，谁料在蜀地直接见了自己的道观，道观的形制隆重，已算得上供奉正神的规模。
而自三千年前开始，无人飞升，更不可能有正神被允许受凡人供奉。睢无极神志一瞬陷入混乱，他想自己怎么还没被雷劈死呢？
“我从北地而来，那边似乎不太供奉这位……道君，朝廷也下了禁令……”片刻后，睢无极勉强维持着神志，问出自己的疑惑，“建立道观不就违反了朝廷命令？”
那老妇人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话头却被一旁的岑夜明抢了：“李长睿死后，朝廷禁不过来，后面的皇帝还算有点良心，没有下达死命令。朝廷重臣也会私底下出钱修建道观，尤其是淮水以南地区，师兄不必太惊讶。”
他进入道观后一言不发，沉默如一道影子，此时却出了声，眉间染着淡淡的温柔。
老妇人道：“对咯，道君在北地的形象和我们南边也不大相同。他在江南和大江流域常常显灵，南方的香火旺，道观也自然建得多。”
睢无极无话可说。
喉间的梦魂又在隐隐作痛，细碎的画面在脑海浮现，随即又沉入魂魄的深处。
“说起来，我太公还见过道君的一个化身。”老妇人面露感慨，“他曾送道君摆渡过丽水，与之交谈甚欢。那时道君来蜀地治水兴农，忙了好多年，庇护我们这儿几十年风调雨顺。三十年前有大官出钱在此地兴建了道观，十年前又得一道人点化，说道君有三重化身，一来二去，观里供奉的道君像便定了下来。”
她摆摆手，示意两人跟上步伐。
正殿内挤着人，不方便入内，他们就站在门口，倒也能将神像一览无余。
神像左手捧玉如意，右手抱长剑，身着飘逸长袍，头顶金莲冠，发上拢着白纱，眉间一点朱砂，双眸微阖，朱唇泛着慈悲的笑意。
较之安定寺地下那尊美得发邪的神像，眼前的神像更贴近正神的端庄仪态，只有眉眼和安定寺神像相仿。
神像脚下供桌摆着绢花和香炉，还有一些糕点和瓜果，有人饿得受不了了，拿起供品就往嘴里塞，也无人阻止，似乎认定了道君不会因此生气。
“魔修今夜就要到达此地，你们不去避难么？”睢无极哑声问道。
“道观里皆是老弱妇孺，还有些人是生了重病、遭不住舟车劳顿，又或者干活时摔了腿脚……娃儿，人心向来如此，大灾大难面前总得先保全有用的人。我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带着我们逃难，岂不是给自己找拖累？”
老妇人双手合十，朝殿中的神像虔诚地拜了三拜。
她眼中似有泪光，“我太公说，只要你想着道君，总有一日他会现身保佑众生。没人在乎我们的死活，我们早就被城里的人遗忘了。事到如今，除了求神拜佛，我又能做些什么？你说，道君他真的会显灵吗？”
“会的。”
睢无极道。
“他一定会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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