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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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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无极走在一副画卷之中。
他周遭是翠绿的松,松针八成用细羊毫笔画的,根根分明,松的枝干盘虬,边缘洇着一圈淡淡的墨痕;天上挂着昏黄的月,淡淡的一个小圆点;墨色在天幕静静流淌,靠近月亮的,就浅一些,似乎被那点昏黄的月色照亮了。
这副画技巧高超,既写意,又工笔,似真似假,忽动忽静。不知哪来一阵微风,吹得翠松哗啦啦作响,天上的墨随风淹没了月亮,睢无极登时眼前一黑,过了片刻,远处亮起一盏明灯,用色暧昧的红灯笼,一座精巧的画舫缓缓朝睢无极驶来。
“纤手弄碧波,半褪纱罗雪肤穠……”画舫上传来歌女纤巧的歌声,夹着男女之间的欢声笑语,女子娇声浅笑,男子在一旁挑逗,不一会儿,就滚作了一团,画舫摇晃不止。
睢无极目不斜视,他六根清净,不受淫词艳语所动,只是轻轻叹息道:“这便是你口中的乐土?”一片寂静,回答他的只有愈发放肆的调笑声,欲魔早已不知所踪。
画舫眨眼间就到了睢无极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渡口,远处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小岛,月亮被墨水推到了小岛的背后,犹如美人半遮面,正含羞带怯看着睢无极。
“郎君,你要渡江么?”画舫打开了一扇雕花的窗,一只纤纤素手搭在窗沿,染着红蔻的指尖随意敲打着窗棂,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探出头,盈盈望着睢无极。
见到人的那刻,她睁大了眼睛——墨水描的杏眼,脸上两团酡红登时又红上几分,她兴奋地舔舔嘴唇,道:“真是个稀罕的美人,你来这作甚?你是活腻了,想被人做成炉鼎呢……还是打算用自己的身体,去乐土交换修炼的丹药?”
睢无极摇摇头,说:“我来除魔。”
画中美人听到他的一番话,怔住片刻,然后笑得直不起来身子,笑得画舫不停地晃动。她的笑声太夸张,惹得画舫内寻欢作乐的男女纷纷起身,扒在窗沿冷冷看着睢无极。他们皆衣衫不整,身体和神情像是从春/宫画上直接抠了下来,丢到这画舫上污人的耳目,几十双墨点的眼睛落在睢无极的身上,一动不动。
女人总算笑够了,她看着自己的红指甲,笑嘻嘻道:“原来是个道长!乐土里的大魔最爱你这种,炼成的炉鼎有市无价,人人馋得紧。你是个不怕死的,上来吧。只望你受得住诱惑,可千万别在靠岸前失了元阳。那群大魔最爱处子,你这张脸姑且称得上绝代,身子也算处子身,要还是个坚贞不屈的性子,啧,明日你就会是大魔们的心肝儿。”
睢无极主动忽略掉她那一长串有的没的,只抓住能上船这一点,恳切说道:“多谢。”
说完,他足尖轻点,纵身飞上了画舫。
画舫上连甲板都躺满了纠缠的男男女女,玉体横陈,淫/靡不堪,他们见了睢无极,愈发卖力,似乎想要扯下他的贞操,教他沉沦欲/海,永世不得离开。
睢无极看都没看一眼,他兀自走到画舫的船头,路过千百种色相,沾了血的袍角也不曾碰到地上的人。他在船头站定,遥望远处的月亮,陷入沉思。
“这里不是真实的乐土。”半晌,他望着小岛背后的月亮,轻轻开口道,“你的修为不深,无法让我在瞬间去到魔域里的乐土,而此地皆是墨水所绘,只闻得见墨水和魔的气息……果然是一处小秘境。”
“剑尊好生聪明。”欲魔总算出了声,它淡淡道,“不过奴家可得提醒剑尊,画舫一旦靠岸,可就真的到了奴家的乐土。乐土有好些人都认得剑尊和您的剑,他们对剑尊您是又爱又恨呀,想把您炼成炉鼎、或者人偶日日带在身边,又想把您碎尸万段。剑尊,您杀得了卢洪,可寡不敌众……”
时间不够了。
睢无极皱起眉,他始终牵挂着顺水逃跑的小城居民,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丽水下游。哪怕他已经杀了卢洪,而布置在下游的蛛网也随之灰飞烟灭,可魔修绝不可能没有后手。
他当机立断,一剑下劈,斩断这艘载满欲/望的画舫,然后飞身跃向天幕。
欲魔尖声叫道:“你敢!睢无极,你敢——”
纸糊的天幕被剑捅穿,露出外头的沉沉夜色,夜风吹入画卷,吹得四周的纸张晃动不停,睢无极目光一凝,发现这画纸颇有蹊跷。只见画纸并没有寻常宣纸的纹路与纸屑,反而细腻无比,更像是某种动物的皮。
皮、皮相……
人皮。
睢无极忽然如鲠在喉。长剑划破画卷,他顺利从中逃脱,在回到现世的一刻,他转头望去,欲魔身上的华美长袍骤然出现一道狰狞的剑痕,黑影痛苦地弯下腰,气息急促。
“你真身竟是一副人皮画?”睢无极不可置信道,“器物不可能无缘无故产生精魄,必有人献祭,以人之魂魄炼成……”
他有些说不下去,正如剑灵的诞生需要铸剑师以人身献祭,眼前的欲魔真身是一副人皮画,会是谁的人皮?
欲魔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冷冷看着他,开口道:“很吃惊?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私下爱画春/宫图的画师,误入魔域,被人玩弄至死,死后群魔把他的皮扒了,魂魄不得投胎,日日夜夜被迫在自己的皮上画春/宫……这个故事,剑尊喜欢么?”
“……”睢无极无言以对,他默默收了剑,两手空空站在欲魔的面前。
“你在可怜我么?”欲魔身上的袍子逐渐腐烂,它仰天大笑,笑得浑身颤抖,“可我也杀了许多人,最爱在凡间逼良为娼、买卖孩童……睢无极,你居然要可怜我!”
睢无极垂着眼眸,他的正在收回自己的剑域,让舒展的道心重新归于一点,缓缓凝聚在欲魔的眉间。他道:“同情与憎恶并不冲突。”
欲魔愣了愣,它将自己瘫倒在地,面朝上,平静看着那纯白的光点落入自己的眉心。它道:“其实我一直很想死,却又狠不下心,今日也算是解脱了。我不明白,我活了一百多年还是不明白,为何要让一众魔修为一个魔尊之位厮杀,是为平衡天道,还是为人间太平?可我们仍要祸害四方,争夺魔尊之位又必然会引起三界动荡……睢无极,睢道君——我听凡人这样叫你,你能回答我吗?”
睢无极道:“抱歉,我也不知。”
欲魔也不纠缠,它快死了,或者说灰飞烟灭。在阖上双眼之前,它想了许多事,凡人时的、成魔后的,林林总总,发现自己览遍风月情事、见惯男欢女爱,对“情”一字,却仍是雾里看花。况且魔修重欲,这么多年来,它好像也只见过岑夜明一个奇葩。
思及此,它轻笑一声,问:“你爱岑夜明么?”
睢无极正在盘腿坐在地上,他一面调理自己的真气,一面度化欲魔,闻言险些真气走岔,他茫然眨眨眼,“我对他不是那种感情。”他并不太想谈论此事。
“真可惜。”欲魔的语气莫名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你不爱他,他可是爱你爱得发狂,你天天和他待在一起,不怕哪日他突然扒了你的衣服,要把你吃了么?”
睢无极:?
半响,他才艰难开口道:“他……打不过我。”
欲魔闻言笑个不停,它即将化作飞灰,黑影已彻底融成一滩血水,华美的衣袍爬满裂纹,露出最下面色泽暗沉的一副旧画。它的神志模糊不清,视线沉入黑暗,在将死之际,它忽然叫道:“冷!好冷……”
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轻轻笼罩了它。
……
睢无极俯身拾起人皮画。
因为年岁已久,即使绘制在人皮之上,画面也斑驳许多,那些交缠的肢体、糜烂的欢愉也随着岁月一同剥落,风一吹,化尘而去,只余下一张微微泛黄的人皮纸。
他把人皮纸葬在山坡朝阳的一面,来年春日,会有茸茸细草覆盖,而它、或者那位画师的魂魄,也算是得以安息了吧。
被卢洪所害的凡人魂魄仍然飘在空中,漫无目的游荡,睢无极很担心它们,他一旦离开此地,这些魂魄尚且未被引渡到幽冥,若被一些专使驭魂之术的修士盯上,恐怕又是一场动乱。
偏偏丽水下游还有事等着他。
就在他犹豫之际,城墙的一角冒出一杆招魂幡,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抬眸望去,见一队阴差站在城墙阴影的边缘,皆是惨白的脸、鲜红的颊、铁黑的褂子,跟纸糊小人似的。其中领头的那个,脸上覆着骨制面具,长袍上贴满黄底朱砂字的符纸,远远向他点头致意。
睢无极回敬一礼,他正欲转身御剑飞去丽水下游,忽然身形一顿。
他看见那领头的阴差对着他做了一个手势。
那是他在三师弟林祁连很小的时候,教三师弟做的一个小动作:掌心朝人,四指并拢缓缓下压,然后握成一个拳头,大拇指仍撇在外头,指着自己。那手势的意思是——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