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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四只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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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的书房里的西洋钟发出声响,钟摆微微晃动。
程望舒咬紧牙关,手强撑桌眼,眼睛盯着桌面上那份电报,上面工整的钢笔字写着:‘博爱疗养院、已呆三月有余,每日戌时有日军车辆出入。’
程望舒原本洁白的脸颊气得通红:“你们早就知道,对不对?”
程望舒气不过一把扑向林金麟,却被对方单手钳住手腕。他怒目圆睁地说:“你们明知道阿诺在哪里却还眼睁睁地看着?”
程望舒单薄的身体被林金麟单手举起悬在半空,鞋尖够不着地,只能愤怒地说:“那是吃人的地方!”
林毅坐在椅子上,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林家不养疯狗。”
林金麟放下程望舒,另一只手将烟掐灭:“租界现在风声鹤唳,上周安排在霞飞路的暗桩被租界巡捕房当街击毙。”
“所以你们要放弃阿诺?” 程望舒气的浑身发抖,声音沙哑:“阿诺连蚂蚁爬过脚背都会哭!可现在她被关在里面,连哭都没人听见!”
“哭有什么用?”林毅对着程望舒冷笑一声,眼神看向了书房里的神龛,说:“你娘十二岁烧荷兰炮舰,左手烧得深可见骨,也没掉一滴眼泪。当时我问她怕不怕,她说‘阿爹的船比脸面要紧'。”
林毅稳如泰山地坐在桌前,脸上的白胡须跟着风微微飘动:“上周三井洋行用日本军票抵了生丝款,林家现银周转不灵,码头上上千工人等着发薪买米,你以为程镇峰为什么敢把女儿送进那种地方?他算准了我们现在自顾不暇。”
程望舒突然冷笑一声:“是,你们要她当英雄,要她舍命换生路,可是你们忘了她也是人吗?”
林金麟语重心长地说:“当时你娘临终前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这是她和家族决裂后,我收到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他举起一根手指,说着说着突然哽咽:“她求我照顾你俩,她说了许多,可唯独没有说她自己。”
“你以为只有你疼你的妹妹?我也疼我的妹妹!”林金麟双目通红,掀翻了桌子上的茶盏,声音嘶哑:“阿锦临终前的信说:‘阿兄,我的囝囡交给你了’,现在你要我把她的骨血再送回炼狱去?”
程望舒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明白自己对不起母亲用生命闯出来的局,但他实在没办法过着安逸生活而让自己的妹妹遭受非人的折磨,他思来索去,跪在地上朝林毅和林金麟各磕了一个响头:“阿公、舅舅,对不起,但我必须要去。”
“你要送死?可以!”林金麟抓起程望舒的衣领,脖子青筋暴起,“你去祠堂给你娘磕满三百个头,我怕她知道之后棺材板都压不住!”
书房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林文慧拉着陈朝阳悄悄趴在窗户边,她将手帕咬在嘴里,听的全神贯注。
林文慧想起那日母亲替她梳头,她看见铜镜中映出母亲紧皱的眉头:“程家说阿诺天生克亲,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如今你阿舒表哥回了闽南,只怕她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林文慧想到这,她仿佛看见千里之外的阿舒表姐呆在冰冷的床板上,整个人瘦的像是一片薄纸,于是她扯下手帕,贴着陈朝阳耳朵小声地说:“听见没?阿诺表姐有危险。”
“我要去!”林文慧拉着陈朝阳的手,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坚定:“二叔公的货船明日卯时出港,运的是泉州漆器和安溪铁观音。”
“老爷会打断我的腿。”陈朝阳听完直摇头。
“那就一起打断!我们一起去。”说完林文慧扯下手上的珍珠手链,交到陈朝阳手中,“这个足够我们在上海支撑几日了。”
午时的梆子刚敲过,林文谦的房门就被撞开。林文谦此时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拿着半卷《申报》,喃喃地说:“三井洋行在套现。”
接着他指着经济版头条,皱起眉头,对闯进来的林文慧和陈朝阳说:“他们用军票低价收购生丝,转手在国际市场。”
“阿兄!”林文慧生气地夺过他手中的报纸,将他团成球,“阿诺表姐被他爹送去了疯人院,表哥现在肯定焦头烂额,我们要帮他。”
林文谦却突然夺过报纸,看着右小角的内容:“程家上个月大量囤积的液氮足够冻僵黄浦江,他想干什么?”
陈朝阳默默磨着匕首:“去到就知道了。”林文谦蘸了茶杯里的茶水,在桌子上画航线图,边画边说:”霞飞路的巡捕房新增了一批狼犬,走水路的话经苏州河上岸最近。”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程望舒已经将的藤箱收拾妥当了。
他穿着那件刚来闽南时的衣服,手指摸过衣襟里的旧船票,突然听见门外有些异响。
只见门缝里先挤进了一个油纸包,包上的麻绳扎口还沾着一些灶灰。
程望舒打开房门,却见到林文慧、林文谦、陈朝阳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
“表哥,快吃!”林文慧看见门打开就溜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陈朝阳和林文谦,“这可是我特地从娘妈那里求来的贡品。”
林文谦将提着的铁皮盒‘咚’地放在桌子上,掀开盖子之后双手插在胸前:“斯太尔M1912,德国朋友给我的,记得能打心口就别打腿,别留活口。”
程望舒看着手枪喉结滚动,他泪眼朦胧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人:“此去凶险。”
林文谦在旁边笑着说:“林家儿女的凶险,从来不是独行的凶险。”
“我们不怕血。”林文慧说着说着掀开腿上衣服,露出绑在小腿上的牛皮地图,“霞飞路的路线我描了三遍,连巡捕房养了几条狗都记着呢!”
陈朝阳拽住林文慧的后脖子:“弄好,像样一些。”
林文谦拍了拍程望舒的肩膀,笑着说:“表弟,阿拉上海话讲得比本地人还溜,你就放心吧!”
程望舒热泪盈眶地看了一眼藤箱上的红龟粿,又看了一眼林文谦他们。他突然发现林文谦这位讲究仪表的新派青年,居然把西式服装变成了中山装。
“阿兄特意换了便装,说是穿得太过显眼容易被租界的巡捕房盯梢。”林文慧睁着大大的眼睛凑了过来,还往他怀里塞了一块麻糍,麻糍的边缘还留着小小的牙印。
林文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故作生气:“本来也是要给你的,但是我偷偷试了甜度,你不许嫌脏!”
程望舒喉头猛地哽住,他一直盯着林文慧乱蓬蓬的头发,这时候他才看清她眼睛里密布的血丝。
陈朝阳用手叩起敲了敲门:“该走了。”
林文谦单手拿起藤箱,陈朝阳拿着几个藤箱走着,林文慧怀里抱着用油纸包着的红龟粿,程望舒吃着麻糍回头看了下回廊,回廊在夕阳的照射下映出四道修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