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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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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过,蒙一层油烟的廊灯光线散落下来,罩住蜷坐在地上的单七七。
实在撑不住了,她打起来瞌睡。
夜又深一些,蓝烟推门出来了,她踩着一双细跟凉鞋,换了一身更俗艳的旗袍,风尘气挥之不去。
她没料到单七七还赖在这里没走,眼里满是不耐,语气尖刻,“死妹仔,在这扮可怜博同情?”
单七七耳朵一动,睁开惊喜的眼,讨好的语气道:“我没有,你是我阿妈,我当然要陪着你,对了阿妈,这么夜了,你去哪里,把我也带上吧。”
蓝烟抬手拢了拢耳旁的卷发,细圈耳环跟着摇晃,“你叫谁阿妈,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别在这里妨碍我赚钱。”
单七七站起身,个子比蓝烟矮的她,仰起头,害怕也要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你去哪,我就去哪,阿妈,别不要我。”
蓝烟脸上不耐更甚,嗤笑一声,“细路女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她不愿跟单七七多浪费时间,挽着裹在臂弯带亮片的丝巾,踩着细跟凉鞋先走了。
单七七不语,默默跟上,像她甩不掉的影子。
蓝烟扭起来的细腰一顿,回头看她一眼,低声道:“痴线。”
骂也骂不走,蓝烟便也不管她了。
越往下走,廊灯越暗。
蓝烟熟悉这里水泥台阶的每一处凹凸,未曾有过一分趔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井字形的筒子楼里回响,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腰条该有多妖媚。
单七七则是走得磕磕绊绊,穿着帆布鞋也跟得勉为其难。
她们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脆一闷,在逼仄的空间里纠缠。
就这样来到巷口。
一辆轿车打着双闪,见到蓝烟,一张冷淡素颜探出车窗,喊了一声,“快点,就等你一个。”
蓝烟脸上掀起一抹惫懒风情的笑容,语调拉得长长的,“红姐,别恼,我当然要收拾齐整才好见人。”
庄既红自是没有对她恼,贴心地为她拉开副驾车门。
蓝烟笑着上了车,已经把身后那个跟尾狗抛诸脑后。
就在副驾车门关上的刹那,后排车门被拉开,一道敏捷的身影溜了上来。
说她胆小,竟敢不经允许上人车。
说她胆大,此时紧紧缩在靠窗的角落,头都不敢抬。
庄既红掐断软绵绵的粤语老歌,烟头点了点后方,不悦的眼神投向蓝烟,“阿烟,那细路女是谁?”
蓝烟嘴里咬一支烟,歪头凑近她,就着她亮火星的烟尾把烟点燃,“不认识。”
单七七一听这话,委屈涌上心头,立刻喊了一声,“妈妈。”
蓝烟叼着烟斜睨一眼,鼻腔哼出笑,“发梦罢了,我哪里似你妈妈?”
她撇清关系的话语,把单七七惹哭了。
车厢里除了两个女人吸烟吐烟的声音,就剩她哭哭啼啼的声音了。
哭得蓝烟一阵心烦,撑着额角揉了揉。
庄既红扶着方向盘,没立刻踩油门,钩子似的目光剜了眼单七七。
虽说庄既红看她不顺眼,但夜这样深,赶她下车不安全,便先将就着带上了,一脚油门,驱车前往“钻石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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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明珠不是什么高端歌舞厅,位于城中村一个叫作福隆利的巷子里。
来往的客人鱼龙混杂,接待的大多是踩人字拖的闲人,点两瓶最便宜的啤酒,就能看靓女跳舞喝到天亮。
要说场子里最稳定的消费者,当属附近工厂的小老板,不入流的商人,开酒不为醉,为的是在不清醒的氛围里,跟合作方把合同谈成。
旁边陪侍的小妹要适时倒酒,点烟。
必要时候,还得陪着喝一点。
推酒妹,听起来只是把酒从吧台送到客人桌上,但在钻石明珠这种地方,想要赚得多,就不能只是干巴巴地推销,推酒妹是要陪着饮的。
蓝烟就是他们这些人口中的“推酒妹”。
这便是她每日的工作。
有时庄既红来接她,有时是别的什么人。
车子在窄巷口便进不去了,里面塞满了电瓶车和深夜未收的摊档。
庄既红探出身子扫了一眼,皱眉道:“死蠢。”
三人下车。
蓝烟和庄既红并肩走在前面,单七七小碎步追在后面。
支起来的雨棚边上,霓虹灯牌在三人头顶亮着,把单七七前面蓝烟那妖娆的身姿照得一会儿紫一会儿绿。
“钻石明珠。”单七七默默把这几个字念出来。
蓝烟的细跟凉鞋精准避开地上那堆蚝壳,她在门口厚重的绒帘前停住脚,从手包里掏出一管复古色口红,没找镜子,只微微仰起下巴,对着旁边应急牌的牌面,熟练地沿着唇线抹了一圈。
上下唇一抿,啵一声。
指腹蹭掉多余那一点,她抬手撩开帘子,和庄既红一起走进去。
她朝保安使个眼色,保安明白她的意思,把单七七带到休息区。
单七七趁保安不注意,心一横,猫着腰,偷溜进歌舞升平的场子。
她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环视周围光怪陆离的一切,看到另一个世界,看到另一个蓝烟。
蓝烟穿梭在拥挤的卡座,脸上的笑容在扭曲的光线里似真似幻。
一个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色眯眯地看着她,伸手挡住她的去路,“过来陪我喝一杯。”
蓝烟娇懒的腰肢那么一拧,笑眼弯弯,“陈生,一支酒都快饮完了,叫我陪你?没诚意。”
语气里带着撩人的媚意,又带着漫步不经心的嗔怪。
陈老板哈哈一笑,“那就再多开几支黑桃A,记你业绩,好不好?”
蓝烟只是含笑看着他,没动作。
陈老板赶紧把酒保喊来,当着蓝烟的面,要了几支酒。
蓝烟这才把手包往空位一搁,她没挨着陈老板坐下,而是斜斜地倚在对面卡座柔软的靠背边缘,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空杯子,两根手指捻着杯脚,递到陈老板面前,“满上啦,陈生。”
陈老板被她几个眼神撩得五迷三道,笑呵呵地给她倒酒。
蓝烟眼皮懒懒一掀,“话先说好,我杯里剩多少,你就饮多少,我不会帮你饮光的。”
陈老板被她拿捏得死死,笑道:“会玩啊。”
他伸手,想摸蓝烟大腿。
蓝烟眼波一荡,用酒杯隔开他的手,嗔一句:“陈生,你的手不听话哦。”
陈老板没恼,仰头笑起来,“先玩,我们先玩。”
蓝烟手腕一转,杯沿贴着红唇,喉颈舒展出迷人的弧度,把剩下半杯酒倒进陈老板杯里时,舌尖缓慢勾舔着上唇,那抹艳色在昏暗光线下,好生烫眼,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盯着她看。
烟雾从她指间升起,她笑着偏了头,那姿态,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单七七看呆了。
蓝烟醉醺醺地斜倚在浑浊的地带,没刻意摆出姿势,甚至有些慵懒地塌着一边腰,可那身体的曲线,从脖颈到胸口,再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腰腹,丝丝缕缕地将女人味这种东西从骨头的缝隙里渗出来。
那是单七七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做真正的女人,不似少女的清爽,她一直媚笑,但她的笑意从未直达眼底。
她风尘,又风情。
她很浪,又很伤。
她的笑容很轻浮,她的尊严又很脆弱。
于是与各色各样的人推杯换盏的她,不正经模样调笑的她,美丽在她身上越是惊心动魄,越显残忍。
单七七睁着懵懂的眼睛,呢喃道:“妈妈,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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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的福隆利,路灯大多熄了,钻石明珠牌匾上那微弱的霓虹光,映着门口一地烟蒂和空酒瓶。
单七七是被另一个保安赶出来的。
保安拎着她校服后领,嘴里嘟囔:“细路女学人家泡夜场,快点回家!”
单七七没走,因为蓝烟还在里面,她待在旁边的雨棚里,眼睛紧紧盯着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的人,生怕把妈妈错过。
帘子终于又动了。
先出来的是一阵浑浊的酒气,然后是蓝烟。
她几乎是跌出来的,一手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亮片丝巾一长一短地挽在臂弯,原本精致的卷发乱了。
她醉到眼神涣散,努力聚焦看了看巷子,脚下细跟凉鞋一歪,差点摔倒。
她身后,帘子再次被掀开,陈老板跟了出来,脸上堆着油滑的笑,他醉得也不轻,伸手就去抓蓝烟的胳膊,“别这么急走嘛,我送你回去啦,这个时间好难打车的。”
他的手抓得很紧。
蓝烟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却还是皱着眉把他的手甩开。
雨棚里的单七七冲了过来,勇敢地插进两人中间,用单薄的身体隔开陈老板还想不老实的咸猪手,仰头对着他,声音因紧张而发颤,“不用了,我等我阿妈好久了,我们自己知道回去。”
陈老板眯眼打量起突然冒出来的单七七,又看看眼神迷离的蓝烟,眼里闪过疑惑和不甘。
蓝烟被酒精浸润的意识虽迟钝,但她还是能够判断出来谁才是安全的,她本能将支撑不住的身体倚在单七七稚嫩的肩膀上,沙哑的嗓音道:“家……回家。”
单七七被她压得一沉,拼命挺直腰板,扶着蓝烟往巷口走。
“她有女了?”陈老板咕哝着脏话,晃晃悠悠地朝巷子另一头走了。
庄既红姗姗来迟。
她被妈咪叫住结上个月的酒水账,这才耽搁了,不然按往常,她该和蓝烟一起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那辆载着蓝烟和单七七的出租车扬长而去,心烦地点了支烟。
为了不知好歹黏着蓝烟的单七七,为了总把自己搞成这样的蓝烟,又或者,是那个一直以朋友身份陪在蓝烟身边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