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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扫盲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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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暖融融的光洒在院墙外的小路上。
贝春晓挑着两只半满的水桶,刚走到自家门口,正瞧见裴梦蔓提着小皮箱,一身挺括的军装常服,正往自家院门走。
“裴同志!”贝春晓眼睛一亮,腾出一只手,高高地冲她挥舞,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裴梦蔓闻声转过头,看见是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上次自己莫名其妙给她跳了一支舞的情景,顿觉有些丢面子,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扬,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扭过头,加快脚步,“砰”地一下关上了院门。
贝春晓挥舞的手停在了半空,眨了眨眼,感觉她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她赶忙把水挑进水缸,将桶和扁担靠墙根一放,就转身出了门,径直走到裴家院门前。
院门没闩,她轻轻推开一条缝,探进脑袋,小声唤道:“裴同志?”脸上带着友好的试探。
裴梦蔓闲来无事,正坐在院里的竹椅上看书,被她吓了一跳,柳眉蹙起:“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你玩啊。”贝春晓自然地走进来,顺手把院门掩好,关心道,“你刚才走得急,我担心你是不是累了,或者有啥烦心事。”
她眼神清澈,关心之意溢于言表,裴梦蔓那句“要你管”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到底没说出来,她别开脸,语气却是软了下来:“……没有,我能有什么烦心事。”
“那就好。”贝春晓放下心,立刻笑起来,又说起她上次的那支舞,眼睛里都放出光彩来,“你上次跳的舞真好看,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舞,那支舞叫什么名字啊?”
提起舞蹈,裴梦蔓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许多,她瞥了她一眼,见她表情真挚,满是纯粹的欣赏,心中的那点因“被忽悠”而产生的别扭,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轻哼一声:“那叫《采薇》,你看得懂?”
“看不懂。”贝春晓老实摇头,随即笑容更盛,“可就是觉得很美,觉得你跳舞的时候,比仙女还好看,凌同志回来,我还跟他说了呢,说我看得眼睛都直了。”
“凌同志?”裴梦蔓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呼,放下书,奇怪地看她一眼,问,“你叫你爱人凌同志?”
“对啊,他说让我叫他凌同志,他叫我贝同志。”贝春晓点点头,觉得这很正常。
裴梦蔓眼神里的诧异变成难以言喻的古怪,夫妻之间互称“同志”虽然也算是新风尚,但连名带姓叫得这么一板一眼的,她还真是没见过几对,这得生分到什么地步?她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笑容明媚的新媳妇,心里的好奇压过了那点傲娇。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斟酌了下词句,“你们突然结婚,大院里都还挺好奇的。”
贝春晓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也轻了些:“他救过我,后来就……”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过程,更羞于说自己被他看了身子,于是说得磕磕巴巴。
裴梦蔓讨了个无趣,又把书拿起来,“不想说算了。”
“不是!”贝春晓见她有些不高兴,着急想解释,但又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说,便生硬地转了个话题,“裴同志,你看的什么书呀?”
自从叫了凌和政同志后,她就很喜欢“同志”这个称呼,觉得既亲切又自然。
裴梦蔓没说话,把封皮露给她。
贝春晓凑过去看,茫然地眨了下眼。
裴梦蔓这才想起她不认字的事,心又软下来,主动道:“《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一本苏联小说。”
“好看吗?”
“当然好看了。”
“真好。”贝春晓有些羡慕地看着她手里的书,表情有些向往。
裴梦蔓看见后顿住,问:“你也想看书吗?”
“嗯!”贝春晓点头,眼神亮亮的,“我也想像裴同志和凌同志一样,可以看书,还可以写字。”
裴梦蔓想了下说:“部队是有支援地方文化建设的任务,咱们大院也设了点,办扫盲班,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报名。”她妈妈就是老师,所以对这事知道得多一些。
“扫盲班?”贝春晓眼神更亮,“是教认字学文化的吗?像我这样的,也能去吗?”
裴梦蔓看着她急切又有点怯生生的样子,那句“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声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感叹的轻嗤:“当然谁都能去!扫盲扫盲,扫的就是不识字的人。现在到处都在搞,就是为了让像你这样的……让大家都摆脱文盲,做新中国有文化的主人翁。”
“真的?”贝春晓“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激动得脸颊泛红,“那、那要去哪儿报名,现在还能报吗?”
裴梦蔓被她突如其来的高涨情绪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回答:“就设在原来子弟小学旁边的空屋子里,找政治部的苏瑾就行,现在肯定还在招人。”
贝春晓抬头看了看天,西边的太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去,天色还亮堂着,她一口白牙晃人眼,急声道:“那我现在就去,立刻就去!”
她一阵风似的跑走了,留下竹椅上的裴梦蔓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手里那本书,再也看不进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裴梦蔓刚才还因为称呼的事觉得她处境微妙有点可怜,转眼她就能因为一个扫盲班兴奋成这样,跑得比谁都快。她低声自语,嘴角却不知道何时,悄悄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
贝春晓知道子弟学校在哪,跑过去的时候,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等到了门口,教室的门开着,里面一个穿着素净列宁装、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同志正在整理桌子上的表格。
“请问,这里是扫盲班的报名点吗?”贝春晓穿着粗气,敲响了木门。
苏瑾闻声抬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起身走过去道:“是,这里是扫盲班的报名点,我叫苏瑾,你是想要报名扫盲班吗?”
“是!”贝春晓用力点头,勇敢地介绍自己,“我是刚结婚的军属,我想要报名扫盲班,不知道你们还招人吗?”
“招!我们随时都招人。”苏瑾的笑容更真诚了,她赶忙把她拉进教室,示意她坐下,从刚才整理的表格中抽出一张简单的登记表,“建设新中国,正需要广大妇女同志提高文化水平,你能够主动来报名,真是太好了!”
部队里有专门给军人们举办的扫盲班,而她这个扫盲班是给部队的家属们办的,刚刚筹建不久,截至目前,还没有多少学员,就这,还都是她一家一户去问过来的。
这也不能怪妇女同志们不积极,实在是抽不开身,有的同志孩子好几个,每天都有大量的家务劳动要忙,有的同志本身有不需要识字的工作,也就对扫盲班没有热情和需要,且工作结束后,妇女同志们仍要操劳家中劳动,更是没有多余的体力和精力了。
她对这个现象感到无奈和痛心,但又没有什么办法,更无法站到制高点上去指责她们不求上进。
不过能够有人主动过来报名,那就说明她的这个扫盲班对人民来说是有需求的,有相当一部分妇女同志内心是想要认字的。
苏瑾脸上笑容更深,音调也更加温柔,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她问:“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贝春晓。”贝春晓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只是不会写而已,“贝壳的贝,春天的春,知晓的晓。”
苏瑾将她的名字写到登记表上,贝春晓凑着脑袋过去看,她虽然不识字,但有眼睛,知道美丑,真诚夸道:“苏同志,你的字真好看,等我上完扫盲班,也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吗?”
“当然可以!”苏瑾不吝肯定,直接从旁边拿过铅笔和草稿纸道,“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吧?”
贝春晓惊喜地看向她,点头:“好!”
苏瑾将铅笔塞到她手里,示范道:“笔这样子握,拇指和食指按在这里,笔头放在中指的这个关节处,这样子。”
贝春晓瞧得仔细,在她的纠正下,迈出了学认字的第一步——握笔!
苏瑾笑起来,边夸边写道:“真聪明!‘贝’字,先写左边的这一竖……”
铅笔头在粗糙的纸张上摩擦,发出轻缓动人的“沙沙”声,贝春晓抿着唇,眼神专注,一笔一划地跟着她学。
苏瑾收笔的同时,贝春晓也收起笔,只是同样的三个字,在老师的纸上横平竖直、规规整整,而贝春晓看着自己面前的纸稍有沮丧:“……像蝌蚪。”
苏瑾莞尔,安慰说:“很漂亮啊,而且你是第一次写字,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只要多加练习,很快就能写得像我一样规整了。”
“真的吗?”
“真的呀。”苏瑾将她面前的草稿纸拿起来,看着她笑说,“你把这张纸带回去,等课程结束后做个对比,就知道自己的进步有多大了。”
“好。”贝春晓望向她,目光下移,小心接过草稿纸,连折都不舍得折。
苏瑾又是一笑,眼神定到那三个字上:“春晓、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晓,你的名字很美,很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