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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毕业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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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春晓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像一幅画、一首诗那样被打开,原来“春晓”两个字背后还藏着那样一句念起来像唱歌似的句子。
但其实娘跟她说过,‘春晓’的“春”是跟着大姐“春芽”叫的,“晓”是因为她家中老小。
不过她眨了下眼,觉得苏老师的解读很美!
她追问:“苏老师,你能再说一遍吗?”
苏瑾笑了,点头应好,用更缓、更清晰的语调耐心重复:“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唐朝孟浩然的一首古诗,诗名就叫《春晓》,描写春天的。”
她每念一句,贝春晓的嘴唇就跟着轻轻翕动。
等她说完,贝春晓竟也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只是很可惜,她现在还不理解这首古诗的意思,不过没关系,等她学了知识后,一定能够理解的,她看着手里的名字,充满了信心。
“春晓,你记忆力真好,我只说了一遍,你就把这首诗都背下来了。”苏瑾也有些惊喜,觉得这姑娘有股子天然的灵透。
贝春晓第一次被人这样子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苏瑾将她的报名登记表填完后,从墙边带锁的的铁皮柜子里,拿出一本书、一本本子和一支铅笔,郑重交给她说:“这本书是国家统编的《识字课本》,专门给扫盲班用的,咱们扫盲班一期时间是三个月到四个月,识字任务是1500个常用汉字,等课程结束,会有个考试,你要是考核合格,会给你发一张《扫盲毕业证》,你拿着这个毕业证就可以去找工作。”
“毕业证?”贝春晓捕捉到这个新鲜的词,眼睛倏地亮了,“毕业后拿着它我就可以找工作了吗?”
“当然可以。”苏瑾肯定地点头,眼神里满是鼓励,“有了文化,路就宽了,许多需要认字、记账的工作,你就都能去试试了。”
这话像一颗小小的火苗,“噗”地落进贝春晓的心里,把她整个人都烘得暖融融、亮堂堂的。
晚上,凌和政刚踏进院门,贝春晓就跟猫儿似的迎上来,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手中还捧着那张写了名字的纸。
“凌同志,你瞧!”她把纸递到他面前,“这是我写的名字哦,我刚才去扫盲班报名了,以后我也要开始学习认字啦。”
“你报名了扫盲班?”凌和政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会主动参与这些。
“是啊。”贝春晓从下午碰到裴梦蔓到知道有扫盲班再到去扫盲班报名的事全告诉他,叽叽喳喳的,从院门口一直说到书房。
凌和政将公文包放下,抬手倒了杯水喝,并抽空扫了眼她一直宝贝似的拿在手上的纸,那“贝春晓”三个字,笔画歪斜,大小不均,结构松散,写得连一年级的小学生都不如,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识趣地闭上嘴。
贝春晓仍继续道:“苏老师还说,等我拿到毕业证后,就能找工作了。”
她说着眼睛看向他,眼底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问:“凌同志,你说,我到时候要找个什么工作好呢?”
“你这都还没学会走呢,就开始想着跑的事情了。”凌和政坐下,好笑地摇头,“先等你真的把毕业证拿到手再说工作的事吧。”
别看扫盲班短短几个月,识字量也不高,但依然很多人坚持不住,学到中途就要放弃的例子一举一大把,不说她这种办给家属的扫盲班,就说军队里的扫盲班,成绩吊车尾,毕业后没学到多少字的也不少。
贝春晓浑然未觉他语气中的轻视,还沉浸在即将识字的喜悦里,嘴巴一张一合道:“苏老师说我明天就可以去上课了,课程每天晚上六点开始,不耽误大家白天的劳动和工作,不过我白天也没什么事情做,要是扫盲班能从早办到晚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够快点认字,快点毕业了。”
她话语里的积极,让凌和政也无端有些触动,再看向她憧憬的表情,他拉开抽屉找了两支新铅笔递过去:“给,你要是用完了再过来拿。”
贝春晓接过铅笔,眼神亮晶晶的,高兴地点头,抬头看向外面问:“天都黑了,我还没做饭呢,凌同志你想吃什么?”她也刚回来不久,没来得及做。
凌和政看了她一眼,瞥向她手里的铅笔和草稿纸,道:“算了,今晚别做饭了,去食堂吃吧。”
“好。”贝春晓没有异议,将铅笔和草稿纸跟课本一起仔细地收进床头柜,合上抽屉时,她注意到那两朵大红纸花,抿唇笑了下。
——
高轩那天口不择言后,回去越想越不是滋味,肠子都快悔青了,在家里犹犹豫豫的,到底还是拗不过心里的惦记,别别扭扭地找到了家属大院。
部队家属院不是谁想进都能进的,贝春晓到门口去接他,脸上毫无芥蒂,依旧是那副见了他就眉眼弯弯的模样,他悬着的心这才是落了一半。
贝春晓领着他进院子,看自己的新家。
“你这院子还挺宽敞。”高轩没话找话,眼睛四处打量着,一眼就瞅见墙角那堆还没劈的柴火,二话不说,操起墙边的斧子就干起来。
木头断裂的“噼啪”声,在院子里有节奏的响着,彷佛这样实实在在的力气活,才能够弥补他之前造成的那些言语伤害。
贝春晓给他倒了杯热水,笑吟吟道:“不用劈这么多,我一时也用不完。”
高轩擦擦脑门的薄汗,笑着接过水喝,好像又回到了她还没出嫁的时候,那时他有事没事都要到隔壁去找她,抢着帮她干活,两个人说说笑笑,能待一下午。
他当时以为,他们俩会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到长大、结婚、生一堆孩子,他教孩子干农活,她教孩子认草药,结果……
高轩垂下眼,看着杯中晕开波纹的水,心中掩不住的失落,结果他们长大了,她却嫁给了别人,他所设想的那些生活,她都要跟别人一起过了。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凌和政从外面进来,贝春晓瞧见他问:“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回来拿个文件。”凌和政脚步匆匆,眼神从她身上移到旁边挥汗如雨的高轩身上,眉头立刻蹙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尤其是这种年轻又莽撞的男性,随意介入他这个还在磨合、边界模糊的“家”的空间。
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多看贝春晓一眼,快步进书房取了文件,只是出来时顺手将门给反锁上。
临出门前,那冷淡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拿着斧头,眼神有些敌视的高轩,随即消失在门外。
那一眼,橡根刺一样扎得高轩浑身不自在,等凌和政的脚步声远了,他“呸”地往手心啐了一口,斧子狠狠剁进木墩,愤愤道:“摆的什么官架子!瞧他那眼神,就跟谁稀罕来一样!春晓,他对你是不是也是这副死样子?”
“高轩!”贝春晓正给他加水,闻言立刻打断,语气是罕见的严肃,“你别胡说,凌同志救过我,是个好人,而且他对我很好的。”
高轩一愣,心里那股无名火混着说不清的酸涩,“腾”地烧得更旺了,他扔下斧子,声音拔高:“我才说一句,你就这么护着他?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跟他才认识多久,你向着我还是向着他?”
贝春晓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弄得有些莫名,但她不想跟他吵架,干脆转身进屋,把自己崭新的《识字课本》和那张写了名字的草稿纸拿出来,想要转移话题,也跟他分享自己的喜悦:“你看,我报名扫盲班了,苏老师还夸我记性好呢,这是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写的……”
她话还没说完,高轩瞥见课本上工整的印刷字体,和歪扭的笔迹,再联想到刚才凌和政那居高临下的态度,心里瞬间涌起股被抛下的恐慌,和被轻视的愤怒,两种情绪交织,刹那间冲昏他头脑。
他嗤笑一声,语气变得尖刻:“呦,这才几天,真成军官太太了?跟我们这些地里刨食的大老粗不一样了,都要学文化当先生了?你瞧瞧你连你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那些弯弯绕绕的字,你能学明白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贝春晓眼中皆是不敢相信的震惊,和对他会说出这种话的失望,她慢慢合上本子,抬起头,眼神直直地看着他,手指指着院门口,斩钉截铁道:“你走!”
高轩被她的眼神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话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可少年的倔强和自尊堵着他的喉咙,他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冲出了院子。
院门在他身后晃荡,冲出几步,满腔的火气就被冷风吹散了,只剩下无尽的懊悔啃噬心口,他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每次都要以这种方式结尾。
他蹲在家属院外的树下,抱着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想回去道歉,脚却像是灌了铅,心里空落落地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