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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十年 ...
人潮步履不停,异国的秋天穿上一身素缟。
陈我愿在房子里,孤寂地弹了三天三夜的钢琴。他手指上血迹滑落,人就像坏了的琴键一般喑哑黯淡。
“哗啦”——!
蓦然间,他从黑暗里站起来,猝然抄起手边的凳子,“哐”一声狠狠朝着那架钢琴砸下去。
“哐”!“哐”!“哐”——!
琴凳皮质的表面被尖角扯裂,钢琴键一块块凹陷或翘起来,像残暴地凌虐了一位艺术家的手指。
陈我愿看见被砸烂的钢琴,睁着眼睛蓦地情绪溃散。他颤抖着丢开凳子,整个人伏在钢琴上,用同样血糊糊的手指去来回抚摸钢琴键。
琴键被抹上血,血淌下来。
陈我愿却像泄了气一样,瞬间坍了肩膀。他慢慢跪到地上,缩起全身,抱住膝盖,护着脑袋,深深地、深深地躬下去。
窗帘日光散漫地照着,很黯淡。覆一层在底下坐着的人身上,却只见突出的阴影。
陈我愿仰起脸,喉结颤动间眼泪滚落,突然就觉得活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是不是往后十年,二十年,就都那样了啊。
他用手使劲揉了几下头发,眼泪却还止不住似的乱流,一张脸上全是擦红的痕迹,只有眼睛黑得发亮、盈满水光。
今天是故乡的中秋节,陈我愿不吃不喝,一个人倚在昏暗没开灯的房子里,月光就这样悄悄地、在他眸中零落了。
“叮零零——”
远处手机电话铃响起,在暗夜里就像一个钩子,引诱出大片的荒寂。
陈我愿茫然麻木,撑着膝盖起身……只是因为闹铃一直响个不停,他想关掉而已。
瓷质家具在夜里泛光,大抵夜太静,人的气息太微弱,才导致那些死物像有了灵魂,于黑天发出碎响来。
冷白色的皮肤依旧,陈我愿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仿佛回到了当初恒京的家里。
那个彻夜起着冷香、墙上琴声会自动响、衣帽间里竖着人体模特的家里。
“喂……”
夜里轻轻激起的声音,像一滩绝望的死水,掩着底下一副活生生的骨肉。
“喂,小我,是你啊。”
“你妈妈呢?今天中秋了,我来向她送一句祝福。”
陈苏立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还如往日一般和颜悦色、春风拂面。
“……我妈不在。”
陈我愿站在桌子旁,看向和手机放在一起的收纳箱——很小的,就那么点儿大,里边只有几本书和谱子,是最重要的。
“不在,那你妈去哪儿了呢?”
陈苏立接着问。
陈我愿看着收纳箱出神,目光极其缓慢地锁定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上。
他缓缓伸手去拿,打开,垂眸,看见里边躺着一张手写的贺卡。
[To My Wish.]
[祝你成年快乐。]
[愿你幸福。]
[——永远爱你的妈妈。]
看见成年礼物的那一刹那,陈我愿失手将盒子打翻了,他急匆匆蹲下去,浑身却忽然疼得再站不起来。
“妈……妈……”
陈我愿彻底放声痛哭起来,低下头,哭得眼睛都酸了。
陈苏立不明所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继续寒声问:“你妈怎么了?小我,你是哭了吗,你哭什么呢?我让你去外国好好照顾你妈妈又不是让你去哭……”
陈苏立突然止住了,因为陈我愿朝着手机大吼了一声。
“——我妈不在!我妈不在了!我妈不在了我妈不在了,你还要怎么样啊爸,你把我妈还给我啊……啊,我妈不在了爸,我妈不在了,三天前这个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她的遗物了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你把我妈还给我,你告诉她你一直都爱她,你骗一骗她不好吗,爸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妈七天前奄奄一息的时候,她说她梦见你了,梦见你给她挑婚纱……她说她想你给她包的饺子,可惜那一辈子就吃过那一次还没吃到有荸荠的,你当初为什么不骗一骗她啊……”
陈我愿在对面不断掉眼泪,压抑了三天砸了钢琴心绪还是止不住,此时他一边拧着袖中电话,一边拽自己头发,对他父亲一阵痛哭。
陈苏立静默了,明明维江的冬天还没到,心里却下起了一场雪似的凉。
半晌,他才茫然喃喃道:“不在了……你妈……她不在了……葬在哪里了?”
陈我愿深深闭眼,手搭在唇边,颤着声音:“火化,撒海,她自己说的……说骨灰,会自己漂回故乡……想回去,就回去了……”
“……墓呢?”陈苏立不可置信,战栗冷静中带着隐隐的愤怒,最后情绪激昂,“墓呢!!你没给你妈的骨灰存一块墓地吗?!你就让骨灰随着西风洋流漂走了、哪里是故乡能不能回到故乡你不知道吗陈我愿??你这个孽种你看看你都办的什么事情!!”
“我办的什么事情……我办的,我办的,我办的!!骨灰撒海怎么了漂走怎么了那都是我妈自己要求的!你没资格管她你没资格指摘她——你什么资格都没有!我不是孽种,你不配你做梦!”陈我愿一边哭一边对陈苏立吼,“你连你故乡一场雪都舍不得带她看你还妄想把她埋在你陈家吗?你做梦!你简直做梦——!”
陈我愿吼完就把电话挂了,这手机是他妈的,而何诉贤给陈苏立的备注,甚至还是“您的爱人陈先生”啊。
于是他抱着他妈那一箱子遗物又守了好个几个晚上,直到国内国庆结束,才有一个电话掖着脾气打过来,原来是莫宁。
“喂?喂?陈愿儿,你他妈的玩弄老子是不是,我三天前和季秋节就从恒京来了,啊你托人要江南的马蹄,你就托我们俩给你当苦力,我们俩给你从江南批发了一袋子荸荠拎上飞机,都快被其他二百五笑死了,你人呢,到现在都还不死过来找我们,给你发微信你又不接。三天了啊提醒你一下再放烂了,爱来不来——”
“你来了做顿饭再回去,刚好莫宁他女朋友我们仨都饿了。”
季秋节在旁边乐此不疲补刀道。
“地址发微信了,陈香儿我们饿饿,你快来你快来~”
“……知道了。”
“还有你替我们给伯母捎句节日快乐!祝伯母身体早些朗利啊!”
“……好。”
陈我愿按一下睛明穴,默默在心里嘲笑自己,竟然对着亲近玩闹的兄弟,都说不出来一句“我妈去世了”吗。他就是觉得自己活着像罪该万死,可恨没赎完罪,所以活乞白赖不能死。恶心。哈哈。真恶心啊!
你看这世界上,怎么能有像自己一样憋屈又别扭的人呢……说也不肯说,凡事不敢面对,一丁点儿风吹雨打都怕痛彻心扉,怕自己活着,一年到头春伤秋也悲。
陈我愿挂了电话,一个人将家里打扫了一遍。他将遗物箱子收好,还是准备过年带回国去,好歹给他爹留个念想吧。之后他洗澡换衣服,打辆车朝着地址去。
跟外国司机简单交流两句,发了地址就要关手机的时候,他却突然顿住了。
方才只顾着莫宁的微信消息,没注意置顶红标记,陈我愿缓缓躬起身子,看见往日一颗红苹果不见了,置顶的头像变成了一片灰。
——“已注销的微信用户”。
他颤抖着手指点进去,心脏瞬间被狠狠揪起。
“对方已注销账号”六个红字密密麻麻,紧紧贴在初始化的昵称底下,除了那个人最后发过来的消息,朋友圈什么的……全都没了。
陈我愿的手彻底颤抖起来,浑身发寒,连着眼泪猝然一起抖落——
[哥。我想跟你说句话。我来国外找你了]
[天黑了]
[你看到消息了吗,能不能回我一下]
[天亮了,你来过了吗]
[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陈我愿]
[我们分手吧。]
“——Oh my sir.Are you OK?”
司机在前开车,频繁回头看,早就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原来陈我愿拧着外套袖子,已经衬在鼻梁边,低头痛哭许久。像被路上一层喇叭声惊醒,他突然手扒着窗,朝司机道:
“Please、please turn the direction to the airport please……”
下了车,陈我愿一路飞奔,爬楼上大厅到候机室一气呵成,然而整个机场多大啊,他足足在那里找了三个小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找什么,毕竟那已经是江别川四天前发来的消息了,大概消息发完,就注销账号回国了吧。
陈我愿消息发不出去了,他给江别川打电话,一直打了十几个都显示无人接听,最后快要放弃的时候,总算有人接了,然而却是一个外国男人。那人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个手机是别人掉的,失主暂未找到。陈我愿心里的防线好像一点点坍塌了,在知道江别川手机落在英国后彻底绝望。
不过手机怎么会落呢……
机场监控调来,陈我愿在机场控制室看了一个下午,工作人员在期间漫长的几个小时内,反复走动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伦敦时间下午三点,江别川抵达外国机场,抱着个相机孤零零坐在二楼机场大厅里。然后低头给陈我愿发消息。
[哥。我想跟你说句话。我来国外找你了]
晚上八点。江别川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缓缓往嘴里喂。依旧低头盯着手机。
[天黑了]
晚上十二点。机场里人流依旧不绝,然而相比白天寥落一些,江别川抱住自己的胳膊,将相机紧紧挨在怀里,低头捂住脑袋。
[你看到消息了吗,能不能回我一下]
凌晨三点半。候机大厅的座位基本空了,即使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还是很多,但大都有方向可循,没什么比空荡荡的明亮还孤寂。江别川一个人靠在原位,在这个时候突然惊醒。然而他眼睛已然失去神采,又慢慢低头,从口袋里找东西吃……一块巧克力。
[天亮了,你来过了吗]
第二天的太阳洒进航站楼,一时间盛满了荒诞气息。江别川再次从座位上醒来,忽而朝着某方向的旅客睁大眼睛,像是燃起了某种希望,抱着相机从位置上起来。两分钟后,一个浑身黑衣服的青年戴着口罩帽子出现在画面里,身材瘦高。江别川就那样一动不动盯着他,直到那人从他跟前毫无联系地经过。
江别川慢慢垂下了眼睛,吞咽一下喉咙,继续从口袋里找吃的。然而他翻了好半天,口袋里却什么都没了。他就像是执拗地相信陈我愿会来找自己一样,除了去洗手间都没离开过,连吃的都不肯去买,生怕把人给错过了。
[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异国的天又黑了,江别川听着顶上响起的广播声,他定的返程飞机即将启航,而陈我愿迟迟没来。他抱着相机站起来,四望行色匆匆的人海,最终捂着脸在大厅里哭起来。他周边旅客步履加快,其中也有人停下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一边摇头一边哭,一边又说自己要找陈我愿。
偌大的机场全是各色的世界旅人,江别川却只会中文似的,在嘴里重复说自己要找陈我愿,逐渐就没有人再理会他了。
机场广播里反复回响着几位旅客的姓名,终于像是彻底死心,江别川抱着相机,颤颤巍巍拿起手机。
[陈我愿]
[我们分手吧。]
——注销账号。
确定注销。
突然,人群激起一片骚动,江别川的手机猝不及防地就被扒手抢走了,相机也摔落在地。而等他跌倒后撑膝盖捡起相机的时候,那个扒手已经找不见了。
江别川无助地在原地咽了几下喉咙……手机是陈我愿给他买的那个,也只有陈我愿一个联系人。
要不算了,算了……就算了吧。
他调转方向,抹干净眼泪朝着登机口走去,他在人群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跑起来,像是想避开所有人异样的目光,像想逃脱整个世界一般,像风一样奔跑起来。
陈我愿没看到最后,朝着工作人员深深鞠躬说了无数遍非常感谢非常感谢,之后就猛地夺门而出,去办理最近一班去往中国的飞机。
很巧的是最近一架抵达恒京的飞机即将启程,还有空余席位,陈我愿趁着能打电话,迅速往国内拨号。
不对、不对……不对!
江别川这个号码的手机被扒手抢了,另一台手机呢?
陈我愿对着手机屏幕感到绝望,另一个号码他就不知道,微信这下也没了。
假如当初蒋回出车祸时,江别川用新手机给他打电话他接了就好了,可惜他不仅没接,还根本不知道那是谁。
不,没关系……没关系……陈我愿耳边响起飞机起飞的轰鸣声,罕见震得他有些反胃……没关系……江别川会好好地在恒京大学医学系上五年学,至少这五年里,江别川都会待在恒京上学。
陈我愿在第二天夜里到达国内,随便找了个机场酒店过夜,第二天一大早六点就去恒京大学找人。
留在恒京、留在恒京、留在恒京……
一时间他什么都不想了,脑子里只剩下留在恒京……他妈妈去世了,他没必要待在外国了,外国的大学不读了,报道了也不读了,他要留在恒京,留在江别川身边,履行承诺一辈子都不再离开。
“同学你好我想找医学系大一的江别川……”
“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别川的人?”
陈我愿在恒京大学里奔走,跟着导航找到了医学院,然而今天恰逢周末,不知道究竟是游客还是学生,他来来回回问了十几个人,问了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学生,都没有认识一个叫江别川的。
“你找的人在几班啊……要不你去教学楼自习室里找找看,不过不一定在啊,毕竟周末,可能都在宿舍呢。”
陈我愿管不了这么多了,一个劲地往前冲,跑到人家教学楼去,在教室走廊里来回穿梭找寻。
不知道爬楼爬到几层,也分不清东西南北,正当陈我愿觉得他蠢得没边际的时候,突然心有灵犀一回头,错身望进后边的自习室去。
——阳光洒落在仅有一人的教室里,窗外绿树摇曳华滋,窗帘被风吹起。
他要的人就躬身坐在最后一排,低头在阳光底下画画,侧脸的神情安心而恬淡,仿佛还跟他高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我愿眼睛里蓦然就盛满了泪水,他一只手垫在白墙上,抬脚就要进去把事情解释清楚,然而这时,突然从后门进去一个漂亮的女生。陈我愿压低了黑色帽檐,按紧鼻梁上的口罩,躲在前门旁边小心往里看。
……那是,苏海悠?
陈我愿眯起眼睛,直到听见教室里女生说话打招呼的声音——
挺熟悉吧,就是苏海悠。
要不是高二的时候一整个年级都在传校花喜欢江别川,江别川跟人走得近,他还不会有那么强的危机感,突然就选择在树底下“表白”。
陈我愿默默隐在前门看,但见江别川从桌上抬起脸,笑着将手上的画摊在苏海悠面前,苏海悠坐在江别川旁边,脸凑近了那张漫画,之后亲昵地挽上了江别川的胳膊。
江别川没有起开或者说什么,只是继续低头画画了。之后没过多久,苏海悠往人肩头靠过去,江别川也依旧没动,就任凭她抱着自己。
窗外一阵清新的风吹起,太阳洒在二人身上,氛围瞬间充满了美好与静谧。
陈我愿站在走廊的阴影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来了这里,他沉默地看着教室里苏海悠轻轻贴上江别川的唇,手指无声颤动两下,猝然转了身。
心里密密麻麻的酸痛涌成眼里一股泪意,陈我愿抬手,用袖口擦了下脸,恰好这时口袋里电话铃声响起,他没再停留,有些狼狈地快步离开了。
“喂……”
“我操你大爷的陈愿儿你又跑哪里去了,不是说好的给我们仨做饭呢吗,我们那天一直等到你晚上十一点饿得前胸贴后背,你死哪里去了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莫宁的怒斥宛如霹雳天惊,陈我愿在机场候机,往后倚在座位上,像是无比疲惫地闭上眼睛:“二十个小时后必去。”
“好吧我单方面原谅你,”季秋节又抢来了手机,“你大学还真就不管你啊,你请假都多久了?”
“行啊……为表歉意,我去给我大学食堂做几天饭去。啊,朋友……你们这下满意?”
陈我愿仰在那里,语气充满自嘲,他又低头摘下口罩和帽子透气,进而盯着自己鞋子出神。
半晌后,他手指屈一下,拿指骨蹭自己眼睫。
不多久电话终于挂掉了,陈我愿放下手机,漫无目的地看着机场里人来人往,忽而皱起眉头无助地发笑。
——都好,都挺好。
就这样吧。
就这样,他和江别川,就这样结束了吧。
陈我愿躬身座在位子上,很快又将帽子和口罩戴上。而他接着抱住头,浑身一点点颤抖起来。
人在哭的时候,或许会发现这个世界异常冰冷,或许会在哭的一瞬间,想起从前很多很多值得哭的事情,还会在泪水流尽的最后一刻,发现内心仿佛云破天开,进而惭愧着笑着宽慰自己……
那些都不是事儿。
那些都不是事情啊——
于是,在那年秋天,陈我愿还是走了,掖藏起心中的痛苦与懦弱,还是一个人,乘着飞机走了。
孤身于异国他乡的日子漫长又枯寂,有趣的人或事仿佛在初来乍到的三天就能全部偶遇干净。
陈我愿像是完全丧失了社交的乐趣,日复一日在政治金融学院潜心修学。后来他也按计划辅修了音乐,深入探索音乐领域,然而自从家里的琴被砸烂后,他就再也没碰过那些曾被赋予温度的黑白琴键了。
——砸烂的钢琴,散落的曲谱,死去的蝴蝶。
第二年,陈我愿再次于英国某片风生的旷野,追寻了他生命第十九年的英仙座流星雨。
被火流星赋予的勇气周而复始,他却和属于他的星星彻底失了联。或许成长注定是一场孤独的自救吧。
此时陈我愿已经找不到江别川。
不知道为什么国内查无此人,同名倒是有几个,然而年龄身份都对不上。他还问了保送到恒京大学的赵寅尧,赵寅尧替他找遍了医学院,也说根本没有一个叫江别川的人。
或许他也没怎么找,就只是泛泛地询问,毕竟还可以回到维江不是吗。然而他连回到维江的勇气都失去了,只想永远躲在远方陌生的国度,像封闭的茧一样,把自己藏在其间。
陈我愿也没给他爹再打过一个电话,年复一年苍老的陈苏立独自待在江南,将第一年除夕夜里,儿子寄回家中的遗物,埋在陈家墓园。
那一年夜里风雪很大,好像给墓碑穿了一件洁白婚纱,陈苏立倚着它痛哭流涕,一辈子没送出的玫瑰花,终于被岁月碾成了心上一颗红朱砂。
后来,两年、三年……第四年。
“——爸!你去哪里了?”
不是假期也不是休息日,相貌温润俊秀的青年接到电话,当即大老远从恒京赶回来。他头发剪短了变成中分,鼻梁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皮肤白皙,穿着黑色风衣,就这样风尘仆仆又有些恍如隔世地,站在年少时那座白房子前。
法梧桐经过几年风吹雨打愈发高大,蒋还在树底下草枯落里发现了陈苏立。
陈苏立一半脸藏在乱草里,屈着身体像在树下找蚂蚁。
蒋还手抄在兜里高高地站着,末了蹙起眉头,轻声叹息:“爸,外边冷,你赶紧跟我回家,我们回家去。”
他又像哄孩子一样蹲下去,拂去陈苏立发上的落叶,摸摸陈苏立的肩膀,说:“好不好……行不行,爸,回家,我们回家啦。”
陈苏立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兀自伸着手在地下摸索,喃喃道:“饿了……饿了,树底下长的蘑菇好多啊,摘回家给妈妈……冬天走了,天不冷了,我的书包该换了……”
蒋还没办法,只好将手掏出口袋,跟陈苏立一起在树底下采蘑菇和野菜。
采完了,陈苏立就会乖乖地听蒋还的话,被儿子牵回家。
“还还,还还……你听,是不是愿愿回来了?”
走进客厅,陈苏立忽然在后边挣扎起来,又要跑开,因为大门前驶过一辆汽车,陈苏立觉得是愿愿回来了。
“不是愿愿,不是愿愿……爸,你听错啦。”
蒋还重新拉住他的手,暖在掌心里,带他去水龙头洗干净。
擦干手,陈苏立很快给自己戴上一副羊绒手套。蒋还去厨房搞些吃的,回头看他爹坐在客厅看电视,像个正常的小老头一样,苦笑着又叹了口气。
“喂,妈,你来了吗……这个蘑菇和野菜怎么处理,全部都能吃吗?蒸米的水要多少啊,馍要热几分钟来着,热了两分钟都梗了,”蒋还转而对着池子里的菜发愁,根子上泥土多,弄得脏水全是的,“哎呀我真不会,你再不到我喊外卖了。”
“你看看你上学上傻了,”江蓝水在电话那头大喊,“谁叫你摘菜的时候连根拔起的?蘑菇指不定能不能吃呢别吃了,电饭锅不是有水线吗,大米用那个带刻度的舀刚刚好,馒头半分钟不到就行了,你大二过年回家我才告诉你的啊,你全忘了!!”
蒋还挠挠耳朵,拉长声音“哦”了一句,然后就丢下东西不干了:“随便你快来吧我不管了。我给我爸买两个橘子吃去。”
“行行行,我在陈中门口呢你先别挂电话,跟你说啊,阳光花园的住户想直接把咱房子买了,”江蓝水此时就在棚子底下,征求儿子意见,“你觉得有必要卖不,咱房子是比较老了,陈中再过几年也要拆了,新校区在咱家梧桐树往前两公里的地方……不过陈中会改成育才小学,其实位置也好着呢。”
“啊,那看你了啊,”蒋还看好陈苏立,拿上车钥匙,出门上自己黑车,开火连蓝牙,瞬间电话音扩在车里,“我是觉得你每年跑过去收租很麻烦,去年我陈爸没出事的时候,你住在乡下姥姥家,现在你每个月都回西区来,阳光花园不要也罢。趁早卖了清净。”
梧桐树往后退去,柏油路上指示线划分整齐,蒋还开车打方向盘,话落时眉头一片绿茵似的安静。
——六年前,陈我愿曾经在一个冬夜里骑车载他回家,那时他就抵在人背后啃红薯啊。
“好吧……我想着是我们也不差那个把万的钱,”江蓝水怅然若失,“你亲爹没了莫臣青把财产挪给我们了,连着他在定生的房子……还有蒋家的房子,全都在咱们这儿,定生咱们不回去了,那两栋房已经卖了,这下阳光花园也卖了,好像什么家都没了,就只剩下钱了,你妈我心里就有点儿凉生生儿的。”
一到煽情话儿就下意识用方言,江蓝水感慨世事无常,兜兜转转,她还是心太软,选择留在了陈苏立身边,照顾他后半生。
蒋还不搭尬儿,呵呵反驳说:“怎么就没有家了,现在我父母双全。江家是我家,陈家还是我家……哎,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好了,每天高高兴兴地养菜种花,比什么都重要。”
“你说的怪好听的!那你一个人姓蒋是什么意思?你上学四年就大二回来过那一次,”江蓝水简直越发看不惯儿子了,“我还听苏海悠说了,说你统共换了六个女朋友,人家小姑娘一边哭一边在微信上跟我说啊,蒋还你真是天打雷劈该死了,玩弄人家感情嘛不是!”
“我又没发誓……天打雷劈爱劈死谁劈死谁去,”蒋还驶入城市主路,一直过江开到了维江市区,看见城区的四方塔和夕阳,而凌霄花还没盛放,“而且还有一年才毕业呢,妈你等着啊我还能再换一个半。”
“你个渣男!小时候教你的你全吃肚子里去了,亏得你高中还问我能不能谈恋爱,我要是答应了你是不是从高中就开始祸祸了——”
“那我就考不上恒京大学了啊妈,你教我教什么了还我吃到肚子里去了,我现在可还是一百二十斤,不仅没胖还瘦了要赖赖你儿子长太帅蝉联四年恒京大学校草桂冠——”
蒋还也跟他妈飙起维江方言,夹杂着定生甚至恒京的口音,把江蓝水气个半死。
电话挂了,蒋还随便下去找个购物超市,手指转一圈车钥匙就开始挑橘子。他也不知道怎么拣,只晓得长得好看。等他五谷不分地从超市里走出来,一个老男人正在车边儿站。
“汤叔……”
蒋还从前上高中的时候,应该没见过汤豪生,只听他妈讲过,而他现在认识了,也是因为过年的时候汤叔一家常来陪伴,毕竟他大儿子汤嘉义也外地上大学去了。
而这次他之所以一下子从恒京飞回来,也是因为汤豪生发微信,告诉他陈苏立走丢了,商城理发店领域之外的白老板一大早亲眼见,后来就找不到了。
“您上车吧,去我家玩玩儿……我明天就回恒京了。”蒋还硬拉汤豪生上车,浑像坑蒙拐骗。
“你这孩子有没有给你汤叔带点儿恒京特产,记不得吧!”汤豪生笑眯眯进去了,坐稳当,又一声长叹,“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啊,你们都长大了,一眨眼大学要毕业了……你看你都能开车了,在恒京考的驾驶证啊?”
“对,跟一个维江的同学一起考的,我不是寒暑假都没回家么,他也没回去。”
当然了,虽然蒋还不回家,但是他基本隔三天给陈苏立江蓝水打电话。
“陈中的啊?”汤豪生又问,“男生女生?”
“不是陈中,维中的,当年物理竞赛保送,”蒋还风轻云淡挑眉头,“姓赵,人很大方,男生。因为是老乡嘛,很难得的。不过他今年毕业了,往后没问。”
“那你们这俩孩子真不错,你看你现在开车,浑然像个要成家立业的男人了,”汤豪生说着笑着,“谈恋爱了没,听说你一年换好几个对象啊,还寻寻觅觅什么呢……反正等到了二十五就得稳当下来了,该抱孩子了。”
“早着呢,现在年轻人没人结婚,”蒋还反驳一句,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叔咱谈点儿别的,你看我这辆车帅不,用莫家在定生几套房买的。我手放在方向盘上,就觉得我把莫家的房子踩在脚底下了……想当年我蒋爹一辈子开的最多的,还是载莫家人回去的三轮车。”
汤豪生豪爽地笑起来:“你真幽默,不过你还真别说,拿个千把万买辆车,那我可是坐在钱堆里啊,倍有面儿。”
蒋还就继续跟他唠嗑:“没了车我照样是个穷光蛋哪儿能比上您呢……我不在维江的时候,麻烦您多来跟我陈爹讲讲话,别再让他跟今天一样走丢了。半年前我妈说我爸在一天傍晚,独自走到维江乡下,跑到人家田间地头去了,要不是那婶子好心,看见我爸手上系着一串电话号码才救回来了,否则跌坑里了都不晓得。”
汤豪生捂脸叹息:“也是没想到啊,你陈爸年纪不大,突然就发了病……你们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就觉得他怪怪的,老是往坟头那边儿跑,不吭不哈的一个人尤其在大雪天往那跑,多吓人啊。”
“依我看他妈的遗物就不该寄回家来,陈我愿那孩子真是缺心眼儿的,除夕夜叫人送快递和遗照上门,然后接着这四年,他人影儿不见就算了,就连一个电话都不肯给他老子打,就是打电话也不接呢,你想想不吓人吗,他不是活脱脱一只白眼狼吗??我看老陈那时候就不太正常了。儿子他长大了在报复爹啊!”
“反正你哥心思重,十几岁他来我店里打工我就看出来了,真没想到能这么绝情,简直造孽!”
汤豪生严词厉色表示不满,为他十几岁就哥俩好的兄弟抱不平,半天烟也摸出来了,开窗户一阵阵地抽。
“所以还还,你有他联系没?你叫他赶紧回家看看他爹吧,万一哪天他爹没了……我真保不齐打死那个畜生!”
闻言,蒋还没说话,眼前看方,漫无目的往家开。等过会儿风大,烟气也散尽了,他又愣一下,摁上窗户。
回到家,江蓝水已经在厨房里烧菜了,她眼角皱纹比从前明显了些,还隐约生了亮丝丝儿的白头发。蒋还觉得自己长得不是一般的高,实际他确实高了,终于长到了184。而他现在是家里最高的人,妈妈在他面前跟小妹儿似的,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撑起整个家了。
——是啊,时间那么无情却何等公平,它公平地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此时蒋还深切地明白,他的少年时代一去不返了,年少陪过他的那些美好的名字,也同样遗落在了时间的尘埃里,回首再看不清了。
“还还,想起来一件事儿,你是不是每年妇女节母亲节还有我生日都给我买花儿啊?”
江蓝水端着盘子过来,蒋还坐在沙发上看着陈苏立,顺便跟汤叔聊天。
“啊?没有啊……你不是在姥姥家菜园里养了一圃的花吗,我还给你买干什么。”
蒋还剥橘子喂给陈苏立。
“那就奇了怪了,我每年去阳光花园收租的时候,住户总给我三束已经枯萎的百合花,上边还有卡片儿呢,不留名,但我看着像你的字儿。我想着你从来都不说,可能是不好意思开口,而且等我拿到都枯了,所以也没提过,但是前天我今年生日刚过,你看那束百合还新鲜着……”
江蓝水说罢匆匆去玄关拿花,好大一捧粉白百合,看起来得好多钱。
蒋还把橘子递给陈苏立,好奇地凑过去看,他翻两面儿贺卡,就一排“Happy Birthday”。不过没有真水笔的油墨痕迹,大抵是自己写了叫花店印的。
其实正常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吧,还是英文。而蒋还也没在意,无所谓道:“爱送叫他送呗,反正你知道不是你亲儿送的就行了。”
“……死小川你说话现在真难听!”江蓝水忍不住骂他一句,喊起了当年用过的名字,“你上大学回来真是面目全非了。我想不通我当初那么乖的一个儿子怎么变成这副德行,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不像你亲爹蒋回,浑然一副乐天的流氓样子,要不是你读过几天书,你也得这个年纪开卡车给人拉猪。”
“——刚载我汤叔回来的啊。”
蒋还无奈,伸手拿过百合花,一把丢外边大路的垃圾桶里去了。
江蓝水“哎呀”一声拎着围裙急匆匆去捡,蒋还同样把他妈半推半抱着拎回了家。
饭吃过到晚上,蒋还直接回了二楼的房间。他上楼梯速度极快,开门也是,就怕余光扫到对门脏了眼睛似的。
到房间里洗完澡换衣服,蒋还打开电脑坐在桌前,拿起当初他爸送给他的工具就开始画画。
——他现在还有一年毕业了,自己寒暑假打工攒的积蓄的确不多,但是勉勉强强够花。可能就算有点儿钱,也都花给了几个女朋友了吧。
他这四年里个人社交账号一直在经营,大都是两三个字分享最近画作,技术愈发精湛的同时,又没弄丢鲜明的个人特色。
大抵因为听取建议起步早,赶上互联网发展好时代,所以他账号很成功,到今年居然已经有三十万粉丝了。而且他活人粉丝很多,评论积极得要命,尤其有一个叫“浩浩汤汤”的,ip地址也在恒京,看顺眼了就被博主本人回复好几次。
然而个人账号性别标注很明确,众所周知现互联网上炙手可热的“醉不成欢”老师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那个叫浩浩汤汤的被纠正好几次,还照样朝人山呼女神万岁。
不过浩浩汤汤总会在底下提出建设性意见就是了,而且主页点进去一看全是各种世界秀场的审美积累,貌似还挺懂艺术,所以蒋还本人乐意跟他/她讨教一二。
他现正受邀给某二游绘制人物新卡,大概一年前就陆陆续续有商业邀约了,但是他一直没接,宁愿寒暑假去诊所当护工也没接。不过自从去年陈苏立得了疑似阿尔兹海默症后,他对未来的医学道路就有些犹疑不定了,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感兴趣。
什么病治不好,心病又该怎么治。他越学医越研究病理,就越觉得人真正看不好的病都出在心里。在医院看过太多人的死亡,他对死亡的感悟更加深刻了,也对自己的医学道路更加悲观了。
因此蒋还想在最后一年里尝试绘画转型,他干脆发展自己真正的兴趣爱好算了,他不要心怀民生兼济天下了,他这辈子只想把自己医好,然后乐观开朗地活着。
当然,蒋还不愿意就这样投入四年在医学却一事无成,他在校成绩优异勤奋刻苦远近闻名,也有老师一直带着他在恒京大小医院里实习,唯一风评不好的就是四年换六个女朋友的事情。
对此,赵寅尧从物电院爬也要爬过来,为兄弟辩解一句“帅是原罪”。
“在当今和平与发展的世界,友邦正遭受一场无情的战火,一线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由于战后恢复亟需人手,邻国向世界发来求助。而咱们国家秉持人道主义,希冀派出优秀医生数百名。经过初步报名筛选依然人手不足。”
“现面向我校医学院优秀毕业生,招募愿意往赴异国做后勤工作的志愿者。放心,前线战事已基本停息,因此能保障你们的人身安全。这是一次能走出国际的很好的历练机会,外语流利者优先,归来有奖金。同学们愿意尝试的可以填写申请书报名。”
第五年大学毕业在即,蒋还仔细查看了文件,经过一分钟深思熟虑后果断报名,开启了在异国为期三个月的战区实习医生工作。
——友邦的月亮仿若蒙在硝烟与冷雾中,蒋医生每天在后勤看顾伤残士兵,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而同样来自祖国的医生都分散开来了,他身边竟举目无亲般听不到汉语。
夹带着各种口音的英文像苦水一样泛滥涌进医者大脑,他还总是听见伤兵接二连三的fuck or shit,低头蹙眉压力山大,往日再镇静的性格都有些撑不住了。
某日蒋医生终于得了空闲,和一些前线回来的士兵坐在临时后勤营地聊天,面目黝黑的外国战士眼眸深邃,带着痛苦与希冀讲话。
他翻译成中文大致是:
“哦上帝,请让我们感谢并祈祷一位伟大的华人记者,若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战区,拍摄许多机密政府文件以及证据照片,这场非正义的战争还不会得到如此多的国际支援,我的妻子在我应征入伍时怀有身孕,现如今临产了,我多么想成为一个同样伟大的父亲……”
“亲爱的医生,我想你可以去后勤寻找那位华人同胞,他貌似中了枪弹,听闻三天前死里逃生,独自游过一片骇人的黑湖、跨越一片苍蝇如死的沼泽才脱离敌人的追袭。”
“感谢告知,请问你可以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蒋还穿着一身白大褂,看远处天际炸开一道浓烟,压了压鼻梁上的卫生口罩。
“——若我没记错的话,他的英文名字叫做维什思。”
次日蒋医生拿着病历号走过临时后勤部,的确根据身份标注找到了那个华人战地记者。
彼时外国医生刚从手术房里将人推出来,伤患尚处于麻醉昏迷状态,所幸枪口离要害相距2cm,现已脱离生命威胁。
蒋还来的时候装了很多干粮,大都是国内特产,其中不乏定生的辣椒干。
他现在就收拾了一份家乡的礼物,计划送给同胞以示慰问。这里是此地一家旧时医院改造的,病房里帘子全都开着,缭乱的常青藤悬下来一枝半叶。甚至有鸟禽在房顶叽叽喳喳地唱。
今天太阳很好。
蒋医生关上病房门,房中清寂,只有临床的病人隔着一层帘子,微微发出痛苦的吟呻。等他走到床边时,病人似乎已经苏醒。
"So gald to see you awake.And I hear that you're from China.Can you speak Chinese?"
「非常高兴看到你醒来,听说你来自中国。你会说中文么?」
"Sorry……I can't hear……"
「抱歉,我听不清。」
病人躺在床上,浑身包满绷带,只有几根手指露在外边。他见人似乎在跟自己说话,稍微挪了挪以示反应。
蒋还将来自家乡的特产放到桌子上,注意到记者的相机就摆在那里。之后他躬身去查看病情。
原来此人被药火炸得暂时性耳聋,露出的眼睛半睁着,仿佛覆着一层血一样模糊不清的膜,大抵视力也因此受损。
其实他想说“接下来三天我可以负责照看你的病情”,然而转念一想算了病人也听不到,干脆就什么都没说,打算先让人好好休息。而他褂子上有姓名,不过只是编号xx以及“Dr.Jiang”的英文缩写。
病号躺在那里,眯起眼睛,似乎想看清楚医生胸前的姓名。蒋还察觉到病人目光,干脆拿右手拧了一下胸针,方便对方看仔细。意思是可以记住编号从而找到自己。
然而正当他想收回手时,腕上那条镶金红玛瑙手链,却不小心于袖子和手套间露出来。这玩意他已经戴了五年,除非剪断都取不下来,神奇的是红绳子并没有褪色。
病人视线闯入一抹红,刹那心率猛然飙升。蒋还起身惊讶地望向心电监测仪,正想检查病人是否不适,低头却见病人的眼中漫上一片泪,嘶哑的声音缓慢地念出英文:
"Dear doctor……My love was in my hometown China……I miss him very much……Please let him know……"
「敬爱的医生,我的爱人还在我的故乡,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他,请你替我向他转达……」
蒋还听懂了病人的话,同时手也被扣住了,他微微一愣,低头就看见那人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恰好没被纱布遮住。
很美的一枚戒指,像流星一样的钻石。
心率随着眼泪流淌而恢复数值,病人的眸光亮起又黯淡,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两秒钟的事情。
蒋还轻松抽出手,笑说:
"You have got married……?I wish you shining love.Just like this diamond."
「看不出来你结婚了?祝愿你的爱情。钻石般熠人。」
病号既听不见也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医生的微笑,轻轻眨两下眼睛,躺在渐缓的情绪中,慢慢睡去了。
——而在他睡梦中,隔壁病床的士兵被年轻女医生照看着,祈求了一句:
"Doctor,can you give me a kiss?"
……
没想到之后战事转移,很快后勤部迁徙,蒋还没来得及去照看那个华人记者,就被告知要搬走,搬到破坏了的主城区里。
最后一批伤员涌入后勤,志愿者医生们日夜忙碌,蒋还其实一直想着那个华人同胞,想问问他故乡在何处,爱人又在何地,该怎么替他转达,可惜根本抽不开身,甚至连饭都没时间吃了,胃疾还隐隐发作。
在异国的志愿服务很快结束,新的医生将从国际四方赶来,参与战后修复。这天夜里,蒋还收拾行李准备回国,心想他的医学生涯也可以就此告终。
“Alarming——”
前线硝烟陡生,敌国苟延残喘趁夜偷袭,意图作最后的反抗,鱼死网破。霎那间军区警报响起,炮火穿过静谧夜色,几近刺耳地传入远方后勤。
医生和护士们齐齐顿了一下,又很快压紧口罩继续。数以千计的伤患听见警报,心头满是受创的不安,情难自禁地发出痛苦的哭嚎与颤抖的祈愿。
“……Where's the piano?”
「哪里传来的琴声?」
指导医师突然放下药水,询问旁边的蒋还。
无言中,蒋还看着一个半月前送给华人记者的那一袋子特产,现今又被悉数还了回来,其上仅有一排潦草的英文:
“Thank you,doctor Jiang.”
「谢谢你,我的医生。」
——第六年返回祖国,蒋还依旧清晰而颤栗地记得,他于某个战火纷飞的夜里,在废墟中听见了一首关于和平愿景的钢琴曲。
……
“蒋还你不得了了!”
伟大的志愿医生回到维江,白房子里鸡飞狗跳好一阵子。
“你去外国都不跟妈妈说一声是吧!啊,还去打仗的地方当医生,我今天就打死你!”江蓝水拣起一个鸡毛掸子,直接往儿子背上招呼,“蒋还你给我站住!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学医,你这哪里是学医去了,你净给我送命!!”
“我不是活着回来了么??”蒋还赶紧躲到陈苏立后边去,“爸你替我说句话,你别再装傻了行不行?”
陈苏立还在玩羊绒手套,蒋还一把抢走那可恶的手套子,然后他爸就瞅着他像个可怜虫一样瘪着眼睛。
“妈,你是不是觉着我死外边你更高兴?”
蒋还举手投降,还刻意戴上陈苏立的手套,以表示他内心的不服。
江蓝水一腔怒火没处撒,甩开鸡毛掸子气笑了,接着就转移了一个比去死更死亡的话题:
“蒋还、死小川!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
“苏海悠跟赵寅尧结婚了你知道不,去年回维江结的婚。他们两个人问我你是不是还在恒京,怎么不来参加的,你跑去外国一句话不提,我说我不知道你上哪去了,这么对你朋友兄弟你叫我老脸往哪搁?”
“啊……结这么早?就定了?我以为他们两个还会再多玩两年呢,这不能赖我啊。是他们自己上学的时候就热火朝天到处谈恋爱,我完全没想到。”
蒋还辩解道。
“那你那六个女朋友呢,你别跟我说你一个喜欢的都没有!!除了第一个海悠,其他五个随便哪个你赶紧给我找人复合!”
蒋还露出难为的表情,又自在摊手:“没可能!我去战区当志愿医生前,就让岳越在半月后定时传达,挨个跟她们说我死外边了,反正她们相信了,我亲眼看见她们去KTV组织我的欢送仪式,现在苏海悠也结婚了,那我这心里六块大石头可算是放下了!可喜可贺!祝我浴火重生吧妈!”
“你想气死我——江别川混账玩意儿!!”江蓝水闻言又捡起地上鸡毛掸子,终于狠狠往人脊梁上一扫,“你给我滚走,别让我再在维江看见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就不是我生的——!”
“是啊妈我女朋友彻底没得谈了,”蒋还朝他妈笑,看起来明朗又高兴,跟蒋回年轻时像得不能再像,叫江蓝水神思一晃,“……所以我从外国战区回来后就谈了个男朋友,网上认识的常常跟我互动,我们面基了,就是那个id叫浩浩汤汤的,第一眼他就夸你儿子帅呢还想睡我,你说我答应不答应??”
江蓝水看着他笑,却觉得他儿子这么多年都没笑过了,一时间心里发酸,彻底放开眼泪大哭道:“我随便你吧!你爱跟男的就男的,我不管你了啊!”
蒋还听着他妈的哭声,在心里逐渐凉笑一声,情绪渲染下同样落了眼泪。
——去年,恒京何家后继无人公布遗产,其中有一对婚戒,且全世界仅有一对,是世界著名珠宝设计师去世前,呕心沥血为友人打造的绝笔,名叫“被流星赋予的勇气与爱情”,至今设计图未公开。
当时显示持有人是何诉贤,当代知名慈善家、钢琴艺术家、戏剧导演、电影明星。
然而大抵为争夺遗产继承权,有消息传来说,早在五年前,这对戒指就被何家嫡长女转赠给在英国的私生子陈xx,当作了儿子的18岁成年礼物。
蒋还知道,这传言一定是真的。因为他在不久前,才在战区那位华人记者的无名指上看见。跟流传的照片一模一样……比照片漂亮闪耀多了。
世界太大了,大到岁月辗转了五年他都没再过问,又在一朝一夕的战火硝烟里偶遇那一个人。
"You have got married……?I wish you shining love.Just like this diamond."
「看不出来你结婚了?祝愿你的爱情。钻石般熠人。」
蒋还的眼泪无声,却止不住,陈我愿啊……陈我愿,你还说会喜欢我一辈子呢,这才多少年,你就结婚了戴上戒指了。算了,你不是好东西,我也不是。咱们就是彻底扯平了……天涯海角,两不相欠。
“哎,不说这些煽情的,”江蓝水抹干净眼泪,从客厅柜子里拿来一摞明信片,拉着蒋还,坐在陈苏立旁边,“阳光花园的房子高低还是卖了。但住户跟我说,还是有人陆陆续续送贺卡和照片来。底下都有手写的祝福……你看这人还挺坚持不懈的。”
“你说会是谁送的呢?名字也不留,可是这些年住过咱家房子的可多了,到底是不是送给咱的也不知道。”
蒋还沉浸于情绪里没兴趣看,反倒是陈苏立放下手套,痴痴地瞧着照片,像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一般,喃喃道:
“愿愿……是愿愿回来了……愿愿,你愿意原谅爸爸了……”
蒋还被那一个名字唤回来,许久后才肯抬头,伸手去拿。那些漫天红绿色呈放射或弧状的,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地理现象之一,是在南北极极黑之夜下,应运而生的……
极光啊。
——苍冷的手指抚过照片,眼前是万里冰河,几乎陷入绝人之境。一支南极探险队于活动,而此时正值南半球冬季,持续黑夜笼罩之下,仿佛死亡正迫切到临。
"Hey!"
深眼高鼻的外国男人呼唤同伴跟上,走在后边的华人青年被喊了一声名字。
"Wish!Are you OK……Maybe it's time to come back,I miss my grandmother's bread."
「维什思,你还好吗?或许是回家的时候到了,我想念我外祖母亲手烤的面包。」
被喊的青年垂眼抚摸随身携带的照片,而那张照片中,杂乱的战区后勤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低头,认真亲切地给一名伤患包扎伤口。
"Oh my god……Who is he?"
「他是谁?」
"My wife."
「我的妻子。」
话落,青年在这刻骨而持续的极夜里转身,太阳风与地磁暴带来的绝美极光一阵阵漂浮。
——绚丽极光徜徉于至暗的黑夜中,周身宛若奇境。
……
外国某处商业大厦,出类拔萃的继承人年仅二十四,却已经经历过人生无数次的九死一生。
他曾于荒漠草原涉足七天七夜拍摄凶猛野兽,也不畏万米悬崖与寒冷湍流。他穿越原始森林徒步过峡谷,或参与应征潜入战区帝国政府,明明反复被死亡威胁生命,可是他依旧与这个世界彷徨着徘徊不休。
他带他的心脏走过北极冰川又看南极光,侧耳聆听世界的一声一响。世人所追寻的山海就在脚下,所有的理想都等着人类去丈量。
好多年过去了,他终于替自己爱的人看了一遍那被散在全世界的理想。
因此你消失在我生命中的六年里,不止我的心脏还在为你跳动,我看过的全世界都在为你心动不已。
——所幸,终于找到了。
悠扬的钢琴曲回响在办公大楼,前辈股东坐在会议室里等着骂人,却又墙头草似的被钢琴曲抚平。
陈我愿已经很多年没有弹过钢琴了,上一次还是在战区的废墟。
现在他主要投入本家集团商业活动,不过同时还会继续去学校,准备深入音乐以外的艺术领域。因为这六年里他外祖父母都去世了,而何家的资产,到底还是因为一对戒指,名正言顺入了他名下。
何家主要是艺术娱乐产业,根基在恒京,放眼望过去恒京就剩个林昊了,他干脆就暂时让林昊代为处理,就连当初钻戒的消息,也是林昊一手掀起的舆论。
总之,这位年轻的继承人堪当大任,学识完全不输老子,前辈们的呼声俯仰皆是……除了他的生命安全意识总叫人胆颤心惊。
——钢琴曲结束了,会议室要骂他的都散了,会议也就这样取消了。
“我的小祖爷大少爷!你是从南极活着回来了么,我的妈,陈家列祖列宗显灵了!你这六年里找的人,最近出现在了您在恒京的家中,我已经调来了监控,您想看看么?”
陈我愿拿手机搁在耳边,李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没错啊,当初陈我愿叫人一直找江别川,那个人就是让从前的司机李叔。李叔几乎跟了陈苏立半辈子,然而陈我愿离开维江后,江家母子也搬走了,就基本不再需要他了。
李叔这些年攒的积蓄足够他下辈子活了,可是他舍不得大少爷,再说老婆早就没了,膝下也无一儿半女,因此种种,陈我愿才叫他回了恒京,恒京房子多的是,他想住哪里住哪里。只要没事的时候进恒京大学,像遛弯似的找找江别川,远远看上两眼没问题就好。
因为他不想过分打扰,怕太年轻力壮的保安像变态跟踪狂,反倒影响人生活。所以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李叔逐渐老了,老年人就爱遛弯,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恒京大学不出来,对此陈我愿也没辙,心想怎么这样都碰不见么。
于是他都考虑让李叔读老年大学了,毕竟直接进京大上学岂不是更方便。
“李叔,早就说了,不要“的人的人”的喊行么,你又不是不认识他姓江啊……也不要总对我说您,自从我独立生活离开我爹了,你还总叫我爷,我受不了了,再这样我计划送你一条狗养老,然后把你辞退了。”
要不是陈苏立教导有方,气质遗传太多,集团现今新上任的总裁还不能凭借“口才”服众。因为近距离了解的都知道,他们大少爷很好相处,对待老员工尤其温良,这样的Boss好也不好,怕失了威严把不住权。
然而他身上遗传来的气质,以及被潜移默化的陈苏立式作风,这二者也一样明显。那些老股东见了陈我愿,就宛如穿梭到了三十年前,重新遇见了当年大学毕业后集结他们创业、一步步扶持这个小公司到首都顶级集团的陈苏立一般。
——多么令人怀念啊,他们创业的青春与初心,在观摩后代的成长中迷途知返。
可是这并不代表着陈我愿能原谅他父亲吧,陈我愿六年里独自待在外国,没给他爹打过一个电话,没发过一条微信,有事靠别人转达,转达完了具体状况又不问。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因为他除了学业,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的边边角角延展生命的厚度,一年里可能有一半时间都处于失联状态,手机信号不通,尤其在战区真的差一点就被乱枪扫射死了。
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活下去的,大抵是想起怀中还有一枚戒指没送,大抵想起他的爱人还在故乡,所以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
劫后余生,那个嚣张狂妄的陈记终于是怕了——休整了小半年,等到南半球的冬天,就毅然决然决定去南极极夜里闯一闯。探险队好不容易才得许可出发,为了追寻人类罕见的南极光,又差点儿把命搭上。
就是一个这样的陈我愿,他在漫长的六年里学会了自救,在经历过无数次命悬一线的有惊无险后,终于产生了无比磅礴与汹涌的关于生的信念。
假如他当初,是离开了喜欢的人就不能活,那么他现在,则是为了再与喜欢的人见一面而活下去。
——我愿意为了你,无比坚定地,翩然地,生生不息。
这才是救赎的意义啊,爱一个人不是为了他去死,而是为了他去生。于是爱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
“大少爷,您还好吗,怎么不说话……打电话挺贵的,您不说话我就先挂了!”
外国豪宅的家庭影院里,他们陈大少爷还没来得及脱下一身西装革履,就站在画面前静住了。
监控录像里,江别川时隔六年半,再次来到了当初他们共度初夜的房间,却带着另一个陌生的男的。
监控没那么无孔不入,只要房里人不因为心虚抬起脸,基本就看不清楚人,说话也不怎么清晰。
但是可以看出来,监控里的人属于同辈,他们身高差不多,不过陌生男子皮肤小麦色,体格也更健康有力些。
而另一个偏瘦偏白的就是江别川了吧,陈我愿有些认不出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穿衣打扮的习惯也变了。
他从前一眼瞅见他喜欢的少年,总因为对方T恤洗得又旧又白,头发微长好遮眼,不过现在监控里的人穿着别样的衣服,连发型也改了,俗话人靠衣装马靠鞍……气质早不大相同了。
陈我愿找张椅子坐下,慢悠悠挑手拆除领带,眉眼低垂,若有所思一般。
于是画面上的人在监控死角接起了吻,仰脸的动作多明显,这下陈我愿看得很清楚——只能看清楚江别川半张脸。
他看见他们抱在一起,没多久后江别川就被那个男的拉着进了卧室,总监控还没暗,只能照到卧室床尾。画面里衣服乱七八糟被扔了满地,不久后江别川光着脚跳下床去,衣衫不整一转身,就又被看不见的那位伸手一把拉了回去。
监控里似乎很吵,陈我愿默默看着此时的空镜,落地窗洒进来的阳光多么灿烂……宛如日子都在祝贺那对热恋的情人一般。
实际上,他心里痛极了。他就这样静静盯着画面,然而画面太残忍不堪入目,江别川搂着旁边的男的进了浴室,于是陈我愿缓缓仰起脸,倚在椅子上,握住十指轻轻笑起来。
当年陈苏立把这座房子送给他,他又将钥匙和密码全部交给江别川,江别川就成了这房子的主人。然而江别川不仅这六年里一次没回来过,第一次回来,还是带另外一个男的来,这是什么意思呢……
陈我愿不知道当初他们十八岁的时候究竟算什么,或许江别川早已经恨透了那场欺骗,于是干脆选择了这种方式解脱忘却,拥抱崭新的生活、随心所欲自由地恋爱。
但是赌约是他自己的赌约,当初他亲口许诺的,他一辈子只喜欢江别川只是自己的誓言,江别川从来就没有忠于他的义务啊,因此江别川爱怎样怎样,跟自己无关吧。
陈我愿躺在昏暗的影院闭上眼,缓缓在阴影里睡着,只愿……那男的是真心爱他的小川吧。
——于是时间就这样悄然而逝了,恒京的监控画面从未停止,江别川貌似从那天后,就和男朋友正式同居,二人如胶似漆地相爱着,就在他们那首《蝶救》响起的每个朝夕。
离别的第七年眼看就要到临,国内却陡然爆发一场疫病,源源不断的噩耗传来,爆竹惊醒了尚睡在新年夜里的神州大地。
陈我愿很担心身在故乡的爱人与亲人,然而音信隔绝阻塞,他困在外界无法回国。
其实陈苏立的状况也就那样了,但是没有任何人主动告诉他。陈我愿一边在前辈提点下处理公司事务,一边潜心钻研艺术,回到何诉贤那座房子里,整日整日封闭读书。
困怠漫长的岁月里,陈我愿终于又拾起了钢琴,然而心上被砸烂的那一架,却永远无法恢复如初。
“你说什么,你要去外省支援??”
恒京某夜,蒋还从床上起来整理衣服,身后青年尚在懵中,声音扬起在卧房,看起来不愿意他去。
“有什么问题么。”
蒋还回头目光轻瞥,林翊好摸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当即就起来,说:“你不是都打算好了以后投身于美术行业吗,你怎么说变就变,学医不好命都搭上去了!我不允许!”
“用不着你来管,”蒋还捡起地上的衣服,披上,穿好,看起来就要走人,“怎么不说你总是喝酒抽烟?我天天陪着你抽二手烟到最后不也是死路一条?真有良心就戒了,我去那边半年,回来后你没戒就滚,也别再跟我住一起——起开!”
林翊好拉住蒋还,拉不住硬抱,低头认错:“好宝贝,宝宝,我错了,你真的不能离开我,我就剩你了,全恒京我就剩你了,你要是走了我上哪儿去啊。”
“不上哪儿,你就给我死在这儿,”蒋还不吃这一套,一张死嘴修炼得淬毒,弯眉笑,“被包养的感觉不好啊?你是不是就图陈家这房子呢?”
“又瞎说,”林翊好扳回来蒋还的脸亲了一口,“我图你呢女神,女神给我画一辈子画……你且大义凛然地去外省支援吧,一定要一模一样地回到我身边啊。等过几年你想接动画制作的工作了,咱们再好好商量,我手头有一些项目真看不上别人,你就是最佳人选。”
“再油嘴滑舌,我半夜拿刀给你割了,”蒋还嫌弃似的躲开,用胳膊肘一怼,叫林翊好去死,“以及再喊我女神,我将无偿给你做个变性手术。至于你说做动画,我还没那个能力,毕竟我不是艺术专业出身。”
“现不清楚这疫情究竟是怎么个状况,说不定我去个半年就结束了呢??这样的话,嗯,也不好说,总之等我回来吧。因为我计划不止是自学美术,我其实准备留京大读书,去专攻地理学。从前上了两年辅修,还不想就此结束。”
——于是蒋还便离开了,踏上了他为期半年的志愿医生服务,然而没想到此次疫情来者不善,不仅在国内蔓延,逐渐发展成了全球感染。
疫情当前,医学界前辈挺身而出一马当先,蒋还志愿期满后接受导师劝谏,最终选择回到恒京大学,潜心攻读地理专业。
封闭停产的日子不可谓不漫长,然而一切机遇正是时代造就,或许疫病蔓延全球,正巧为蒋还完成年少的理想铺了路,他在四年里高精力进行地理学研究,年纪轻轻造诣非常,受到业内教授赞许与嘉奖的同时,那副黑框眼镜再也摘不下了。
除了地理相关,他的绘画理想也似一个未曾败给岁月的少年,也如他本人一般风姿卓越眉目生光——
社交媒体id“醉不成欢”的蒋老师在疫情四年里蝉联四年互联网最具影响力、最受欢迎人物代表,他拓展了绘画专项能力,不仅是二次元动漫领域,也深入于油画素描雕塑等传统艺术形式,而他的那些作品,全都通过网络拍卖的形式捐给政府,用于物资采集与生产修复,自己一分钱都没留,有的积蓄也仅出自个人学术专利。
而等到疫情过后,世界门户开放、全球经济恢复迫在眉睫的时候,29岁的蒋还已然准备踏上回乡的归途。
他决定回故乡维江,去维江大学,成为一名年轻的地理学教授。
然而在此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
“——陈总,您已经十一年没回故乡了吧?”
商业大厦被照得流辉璀璨,顶楼办公室里,29岁的财团首席CEO正低眉签字。夏天的阳光肆无忌惮,覆一层阴影在他眉骨边。
总裁独一无二的气质常迷得手下员工神魂颠倒,整个集团的不管男的女的,都对本公司年轻CEO的身材以及脸蛋难抑垂涎,绝美顶级帅,这五个字就成了一群社畜的口头禅。
“国外的事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计划将于今年夏末回国。请你告知恒京的负责人员,同时广泛通知业内人士,就说以集团为主办方和负责人,将于首都礼乐中心筹办一场大型艺术展,诚邀各界参与,以方便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陈我愿说话时语气并无波澜,只是声音磁性中带着微妙的冷与性感。旁边秘书密密麻麻地记录任务事项,痴傻了一样站在旁边老半天。
“都清楚了么?”他像是还在思索什么。
秘书冷不防被喊了下名字,手上笔险些折断,而后扶两下眼镜,才说:“好的陈总……对了,请问您私人飞机航班具体时间?”
“我要求艺术展举办在今年8月30日,希望我的飞机能于8月29日下午三点国内到达。”
“好的。我明白了。毕竟这些年您的好友林总一直在国内帮您料理事务,季总和莫总四年前就回了国,所以您晚些回去也没问题……接下来是生活方面,”秘书低头写下日期,又问,“请问您在恒京的住处需要收拾出来么,还是暂住展会周围酒店?”
“我在恒京序列号为A1的那套房子现有人居住么?”
陈我愿不想再坐着了,放下手中文件,起身自己去沏一杯茶来。秘书知道老板人年轻,风格干净老练,平时不喜欢喝咖啡也不饮酒不抽烟,反而唯独好喝茶叶,就连年终奖也总是有珍贵的东方茶叶。总之整个办公大楼禁烟禁酒,尤其抽烟不行,连吸烟室都无,违者滚。
原因没别的,只是因为陈我愿不爱闻,毕竟整个陈家都没人抽烟。事实上这父子俩身上一个比一个香,果然是亲传嫡长子没错了。
“李叔退休了,回他老家了,最近都没什么消息,如果您想看监控,我直接给您找来。”
“行吧。”
陈我愿垂下眼睫,端起一杯水,随意懒散地倚在书柜前。
自从五年前他看见江别川把陌生男的带回去,他就再也没关注了,只是找到一直携带的小照片,那张在维江帝灵山上,一前一后牵着手,走在草海上的照片。
这间办公室于是就被改造了。
他合上窗帘就会出现照片的投影,星空笼罩下,还宛若置身于美好青涩的当年。
——他很想江别川。
然而十一年过去了,比当初天打雷劈发誓的还久一年,江别川大概早就不喜欢他了吧……也忘了他们曾经共享的年少的夏天。
没关系,没关系的。
陈我愿自嘲地笑笑……昔日少年一眨眼,周身风流云散,故地物是人非。
算了,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吧。
陈我愿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想,明明他29岁就完成了寻常人一辈子无法超越的成就,明明他合该稳定下来,像他父亲从前所希冀的那样,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然而十八岁的夏天宛若一道烙印,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日子烧灼着、痛彻心扉。
他还是无法忘记那个总爱穿一身旧白的明媚少年,就像他无法原谅自己总难以在懦弱时选择勇敢,青春的遗憾如一场细密瓢泼的冷雨,歇,却从未停。
监控画面定格在了两年前,那也是江别川至今最后一次去他家中。
乍一眼陈我愿没认出哪个是江别川,因为的确全都变了。
——所以他们是谈了三年的恋爱么。
画面里,江别川与那男的争吵,吵得脸都红了起来,那男的上去一把揪住江别川的衣领子,突然像强、暴一般将人勒紧抱紧了,江别川扭打着想要脱离,挣扎开甩脸走人,然而男的从后拉住他,像求他不要离开,最后扯住了江别川的右手腕。
「你别生气,原谅我吧,别走,我错了都能改……你手上这个对你很重要么,你前男友的东西?」
「你别管我!也别碰我!烦!」
监控里一抹红色几乎刺眼,那条镶金红玛瑙第十一年了都还在,江别川举起腕子不想被人碰,然而对方摸来一把水果刀,非要给他剪断。
「不行!我不准你走,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你那个姓陈的男朋友,你这栋房子都是他给你的对么,那你把我当什么呢,你给我把手链脱下来,你给我剪断,我不准你还戴着!」
「我爱戴什么戴什么,跟你无关!你早就知道这房子不是我的吧,你跟我在一起又是为什么呢,钱?还是就这套房啊,早说了戒烟,你不戒就赶紧滚,别来挨我!」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势利?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他妈还没嫌弃你给人操过呢——」
之后两个人彻底吵了起来,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知道两个人都很生气,最后江别川狠狠将人踹翻在地,不欢而散。
陈我愿闭上眼睛,慢慢抚上眉头,虽然监控听不清声音,但对着画面,心想他们情侣之间还能吵什么呢。
——他蹙眉轻笑,笑中苦涩难以言表。
隔了十年,他不知道江别川究竟怎么样,只希望喜欢的人还似从前那般明媚,心依旧一干二净、一尘不染,永远不要被时间蒙上尘埃。
……
异国海水澄澈连天,盛行西风往北移,回国的飞机按计划航行。
陈我愿举起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他自从十八岁便戴上的戒指,再次于飞机上看到了晨昏线。
——即使天会黑,夜会白,然而人生一场爱,如白昼,赌了十年,都未遁黑夜。
哪怕时间与距离,云与海,一拍两散。
而那被流星赋予的勇气与爱情,就在他热泪盈眶的一瞬间……
周而复始。
俺来晚了!又是2.2w字合成一大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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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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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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