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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夏末(正文完) ...
蒋还再次醒来的时候,卧室里灯全黑了,窗帘也被拉得严严实实,身处高楼,外边风声很大,雨点狂敲窗玻璃,天气显然一般。
他身上腻腻歪歪的很不舒服,而陈我愿就偎着他的肩颈睡在他旁边,这人皮肤没有醉酒的红雾色了,只是恢复了毫无血色的冷白,蒋还默默瞅着,甚至觉得那副冷皮在黑夜里闪得慌。
几点了……?
蒋还心情复杂,因为想起来穿衣服跑掉所以不敢乱动,余光瞥见床头有一台手机,应该是陈我愿的。
他极其小心地拿过来,手机抬起来就亮了要感应人脸,蒋还看见时间,现在已经是八月三十一日的下午两点半了。锁屏一直是原始的,蒋还眼睛被光刺得有点痛,他看着开机密码,迟疑了好久,才输入了450352。
——然后手机就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遮掩全闭的窗帘。刹那间只剩下一方手机屏幕的光,映着蒋还眼角缓慢落下的泪迹。
难以想象,这十一年里,陈我愿换了多少台手机,不仅密码没变,连手机壁纸都还是自己。
……还是高一他们不太熟的时候,那天晚上江别川回家没带钥匙,坐在梧桐树路灯底下,仰脸看飞蛾的样子。
蒋还把手机放了回去,只剩下手臂贴在鼻梁上,昏暗房间里没了电子屏幕光,却有什么还在熠熠闪着,蒋还擦干了眼泪,抬手移过目光。
——自己无名指上被戴了戒指。
正是六年前,他在战区看见的那一枚。色泽闪烁如流星。耀眼永恒的钻石。
直飞维江的飞机已经没有了,蒋还心说,继续装睡吧,睡到明天天光大亮,天也会晴了。天晴了他就离开恒京,彻底离开,再也不回来了,也不用面对任何人了。
卧室内暗如黑夜,而恒京的确狂风大作着,暴雨淋漓不绝。时而有一道白光闪过,雷声像劈开了窗帘,照醒屋内黑沉的气氛。
蒋还气息安静了,要继续睡了,不过陈我愿却醒了,陈我愿慢悠悠睁开眼睛,睫毛颤了两下,就露出他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
蒋还感觉到他还是醒了,遮半张脸扯起被子背过身去,陈我愿看着他没说话,撑起来貌似有些头晕,缓了下又听见窗外风雨大作,拿手机看下时间,才道:
“……饿不饿?”
蒋还听见了不理,紧闭眼睛继续睡。
“你想吃什么,我让人送吧,”陈我愿说完就打算起来,他早上睡觉前叫人送了换洗衣服来,拿了就在旁边放着,“……昨天发生的我都记得很清楚,你放心吧。你想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
“我想要你滚。”
闻言,陈我愿没说话。
蒋还盖着脸,胳膊捂着头,说:
“……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我们十年没见了,道歉呢原因呢理由呢什么都没有,一上来你就又上了我一夜,你怎么断定的,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你觉得我还喜欢你是吗,你把十年当昨天?我的痛苦就活该是你的过眼云烟?”
“抱歉。……我有的我不想要,想要的不自私我得不到。”
陈我愿倚在床头,有些苦涩的怅然,可能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蒋还心里很气,也很别扭,他就继续说:“我告诉你,江别川早就被你丢了。我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对你究竟是依赖还是爱情呢,你看我现在我不需要你了,我一个人活得很好,我没必要因为喜欢所以迁就,我也不会因为喜欢而生出无尽的压力与自卑。只要你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你就没法儿影响我分毫。”
话落,室内一片安静。陈我愿的手机突然响了,公司有人给他打电话。
“喂。”
“……嗯,是,我今天下午四点到,你让他准备好材料我去签字。”
寥寥几句挂了电话,陈我愿没有再解释什么了,穿衣服起来,披外套,开门走人。
开门的一瞬间雨声貌似更响了,蒋还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脸上就像蒙了一层冷雨全是水。
他就这么走了。
陈我愿,他就这么一言不发走了。
你看他,他那不会说话的坏病,真是一点儿都没长进。
算了。算了。蒋还心想,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大不了十年到了也彻底结束了,给彼此留下当年美好的样子不好吗,省得相互虐了。
于是他干脆睡了,蒙着头又睡了一小时,之后才觉得浑身不舒服地起来,去浴室洗澡换居家服。
大概下午五点半,恒京的天阴沉积云,蒋还拉起落地窗,不想看见灰茫茫的颜色影响心情。他搞了杯咖啡拿在手里,开电视往沙发上一卧,播放最近的国产动画。
林昊说他爱在哪里工作就在哪里,蒋还拿手机给林昊发信息,想看他有没有时间,晚上雨停了一起去吃个饭,毕竟今天生日啊,他挨得近的知心朋友就这一个。不过生日其实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从前也只是会在这天大发慈悲请人吃饭而已。
林昊可真傻,这么多年了都猜不到。
蒋还看着微信页面,却发现前天的消息都还没回。
【陈我愿貌似从外国回来了。】
【他第一时间向我找你,我有他联系方式,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
两排字映入眼,蒋还又不想拉人出去吃饭了,不回就不回吧。
于是他找了外卖软件,随便搞了点东西吃。
电影看得昏昏欲睡,蒋还手里的咖啡也凉透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家里门被敲响,蒋还很快起来,趿拉着拖鞋过去开门,然而却在开门的一瞬间,外边雨水的生涩气息拂面而来,房子里暖色灯光照出去,显得门内外是两个世界似的。
——陈我愿从眉眼到鞋子全部淋得湿漉漉,那个外衣还是长款,显得有点儿掩不住的狼狈。
蒋还站在那里,手握着门把,没吭声,半晌后将门打开了。
陈我愿垂眸将手里东西递过去,蒋还低头极其缓慢地接过,手指都在颤。
一个生日蛋糕,一袋打包的晚饭。
“抱歉。我来晚了。”
蒋还听见陈我愿这么说,没抬头,可是看见陈我愿的手全红了,指腹还隐隐的透出血丝……彼时外边风吹雨打,是很冷吗。
然而自己一身居家服,安然无恙啊。
“小川……生日快乐。”
忘记跟你说了。
你看一眨眼,我们都29岁了。
言毕,陈我愿没别的话了,仓促一笑转身离开,蒋还放下手里东西,眨下眼睛,忍住心头酸痛,很快说:“你等等。”
陈我愿听他的,手早抄进口袋里,转身,等他下文。
蒋还全程不愿意对视,吸口气,稳定情绪说:“……多少钱,我付给你。”
陈我愿淡然,看着他的脸,还是没说话,闻言再次转身,要走。
蒋还抹一把脸,及时道:“我不想欠你人情……我不想欠你。”
欠多了就走不掉了。
陈我愿微微侧过来脸,拿手出来,指了下门上挂的一袋子东西:“……你把这个给我吧。”
蒋还愣了一下,原来自己外卖早就到了挂在门上,一袋子全是垃圾食品,比如桶装方便面。
蒋还没吭声,缓慢而迟钝地点下头,于是陈我愿就拎着那一袋子垃圾食品按电梯,走人了。
他关门回家,将蛋糕和饭全放在客厅桌上,又慢吞吞地去开落地窗,他看着陈我愿冒雨出小区,直到走了好远才上车。
电影还在继续,快播完了,蒋还也彻底没心看了。
等他拆开饭,眼神却蓦然滞住了,因为他想起来自己十七岁的时候,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午后。那时他在陈中教职工宿舍得了重感冒,陈我愿从维江中学赶过来给他过生日,还回了趟家亲手做了面,一身都是焦躁的阳光味道,混合着晒透了的香樟。
不管风雨大作,或骄阳似火,电闪雷鸣,原来陈我愿都会记得今天……今天是小川的生日啊。
不怕风吹雨打的天气莫测,他只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送蛋糕,怕他再也没法跟你送祝福了。
所以生日快乐。
或许这一天你长大了,他比你还快乐。
蒋还看着里边满当当一大碗虾仁,心想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手那么红……都是剥生虾剥得了。
——死都不改,疼也不改,陈我愿真的没变,一直都那么活该。
可是蒋还心软,他一心软,江别川就回来了。他这房子还有一个星期到期,那就等到期了再走吧。
于是蒋还就这样在恒京给自己放假,把这十一年来没来得及看的地方全都看一遍,把大大小小的博物馆逛了又逛。
他每天早上七八点醒来吃早饭看电视,中午十一点左右陈我愿就会来他家送饭,送完了就走,天气转晴,风和日丽,蒋还也没留过。他吃完饭就去玩,指不定玩到晚上几点回来,之后洗澡睡觉。
第六天陈我愿过了十二点都迟迟没来,蒋还以为他不会来了,自己去外边吃,吃完了发现身份证没带,进景区还要刷呢,于是他下午两点多回到家中,这才发现陈我愿还在他小区等着。
汽车应该不能随便停吧,陈我愿就一个人坐在白色玉兰树下,长椅上还有一只野黑猫。
蒋还远远地看着,陈我愿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外套,底下是夏天薄的做旧牛仔裤。除此之外,运动鞋,棒球帽,防晒的口罩和露指手套。
还跟记忆里那个深邃冷郁的少年一模一样。
江别川你看啊,十一年过去了,他真的没变吧。
看他那手指头划拉的姿势,保不齐又是在玩切西瓜。
黑猫“喵”了几声,午后睡饱了从椅子上跳下去,陈我愿没在意,只是游戏结束了放下手机,开了旁边矿泉水拉下口罩饮几口。喉咙滚动间,底下黑猫就蹭在他脚边喵喵叫。
于是陈我愿盯着黑猫,迟疑半晌,摘了手套,将水倒在自己掌心里,躬身喂猫。
黑猫果然是渴了,喵喵喵舔完水,抖下胡须和爪子,之后突然跳起来抓了下陈我愿的眉骨。陈我愿往后一躲,稍微被抓了点儿,不过不严重。他心里莫名其妙的,后怕地看着那黑猫哒哒着步子狡诈猥琐地跑了。
竖瞳野黑猫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东西,陈我愿心想,他下次再也不主动靠近了。
蒋还将手全部放进口袋里,捏着里边的身份证件,慢慢迎着日光阴影走过去。彼时风吹树叶,夏末午后的气息令人十分熟悉。
陈我愿察觉到有人来了,抬头看见江别川的时候微微一愣,不过半天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来,准备走了。
蒋还看见他扯起唇角微微一笑,不清楚他到底在笑什么,也笑不出来。陈我愿扭头离开,蒋还却突然朝前一步,无声拉住了他的袖口。
陈我愿回眸,等他说话。
蒋还暗自咬唇,眼睛里水光潋滟的,缓缓松开手,问:“你下午有时间么,首都博物馆开了一个新的主题展厅……”
陈我愿表情没变,甚至都不掩饰一下,直接就拒绝了:“不好意思,我下午公司有事。要忙到很晚。”
“……行。”
闻言,蒋还低头,收手,错身匆匆走开。
然而陈我愿却迈两步,牵住他的手指,又很快放下,说:“但我顺路,可以送你去。”
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蒋还刚整理几下自己黑色皮质外套,旁边陈我愿打开音乐踩油门,很快就问他:
“现在还晕车么?”
蒋还摇摇头,他自从自己开车了就不晕车了。
路上风景倒退,道旁树还枝繁叶茂呢,午后太阳有些反光。于是陈我愿将车窗全关紧了开空调,轻轻笑了下,又问:
“所以你现在是一个人,对吧。”
蒋还犹疑半刻,稍微点了下头。
不过他也终于肯补充一些了:“我姥姥姥爷去年去世了,我妈现一个人在维江乡下住着。她挺好的,都不用我操心,甚至也不要我的钱。只是想让我早点结婚,或者找个固定的……嗯。”
闻言陈我愿没有很快接话,只是音乐风格完全没变,他从始自终喜欢听曲调安静绵长的纯音乐,或者一些外语歌。
此时车载音乐正播放一首名叫《The Way I Still Love You》的歌曲,蒋还是觉得挺好听的才去瞧一眼歌名,却在看见歌名的时候默然转回脸。
直到要等一个将近两分钟的红绿灯,陈我愿才继续问:“我爸这些年怎么样……他还在维江吗?自从我去了国外,他真没有再管过我。离开他,很多时候都让我觉得茫然。我是该跟他当面说个抱歉。”
话落,蒋还却比他更茫然,他手在口袋里,下意识很深地抵着身份证边缘,大概是掩盖某种情绪,侧脸看他说:“……你不知道?”
陈我愿疑惑“嗯”了一声,也偏过脸来对上视线。
蒋还将目光收回,往底下躺了躺,瞬间有些哽咽。
他岔着腿,眼神带着些难言的讽刺与淡然,看自己雪白的鞋面,说:“你爸……他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你居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你啊。”
陈我愿手搭在方向盘上,迟迟没有任何动静。远处红绿灯早就换了,绿色光源映入他眼睛里,直到后边的车惊起尖锐的不耐的喇叭声,他才如梦初醒般,发动车辆继续行驶。
蒋还沉溺于窒息般的难过中,一时间又哭又笑的,慢慢陈述道:
“你知道么,你爸从你走之后那年起,就有些像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他把事情全忘了,看起来傻傻的,呆呆的,每天只会喊愿愿,川川,我教了他很多年,他终于能认得我是还还,每年都要跟还还去门前泥土地里摘野菜,采蘑菇,然后再牵着还还的手回家。”
“家门前一经过车,他就大老远从客厅跑出去,大喊大叫说愿愿回来了,我妈纠正他很多次,不让他往外跑,后来没办法了,就每次都跟你爸一起跑出去看,然后告诉他,愿愿没有回来。”
“那栋白房子位置安静沉谧,但是一天也能经过十辆小汽车吧,一天天的过去了,你爸终于知道你不会从车上下来了,但他还是照样听见声音就往外跑。然后一个人,站在那个树底下大马路上掉眼泪。”
“他有几次跑丢了有惊无险,跑到维江乡下去或者跑到运河边上去,我们问他他总跑出去干什么,他说你不回来,他想去找你。”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当然我近几年都留在了恒京。因为国内爆发了疫情,我也没法回维江。你爸没有隔离在家,他还满维江的乱跑找人,有一天他回来后,我妈就发现他已经感染了,就在家里照顾他,大概有两个星期吧,你爸感染后两个星期逐渐好转了,就是一个劲儿地咳嗽,然后咳嗽了一个月都不好。”
“但是我妈不可置信地发现,他在感染病毒的那两个星期,精神貌似正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喉咙说不出话的原因,总之他不说话,往家里一坐,安安静静的,叫他也会答应了,好像一切都明白了。不过等他病毒好了,只剩下咳嗽的时候,他好像又傻了,又不认识人了。”
“后来没几天,到了冬天下雪,一个雪很大的夜里,你爸突然消失了,我妈当时在她房间里睡觉,没有注意到你爸半夜离开。次日积雪很厚,空气又干又冷温度骤降,我妈吓得到处报警找人,最后跟汤叔一起,在陈家墓园里发现了他。”
“那时你爸躺在雪里,靠着你妈的墓,原来只是睡着了——他还怪聪明的,出去前裹了好厚好厚的衣服啊,甚至穿了五条保暖的秋裤,我妈当时都笑了。”
“等次年三月开春的时候,梧桐树好像比往年都绿,那时白房子前已经不会再有小汽车经过了。你爸过了冬苍老了很多,鬓角都白了,那天他揣着手说想出门溜达溜达,给汤叔看看他的新衣服,我妈让他坐轮椅上,给他裹上一条针织花围巾,带好羊绒手套,推着他走过阳光灿烂、乍暖还寒的碧绿梧桐道。”
“那条路的尽头是陈江中学的新校址,然而因为疫情封了校,所以刚建好都没来得及投入使用。”
“而等我妈推着你爸,在梧桐大道上走一圈回来,却发现……你爸已经去世了。”
“就这样悄无声息,安安静静的……我妈和汤叔一起,把你爸埋了,埋在你妈旁边。甚至等到封控结束,她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他最后也没等到你回家。”
“自那之后,白房子里彻底清清冷冷。常青藤爬得墙上全都是,都快把你的房间外墙全部遮上了,但是没有人再来打扫了。连着你的那架钢琴,也积灰哑了吧。”
“最后我妈回了乡下种地种花,以后都不管我了……至于我,我这几年,都没有再回去过了。”
陈我愿无言听完全部,打方向盘换路,一张脸上神情貌似始终没变,然而眼睛早就起了一层雾,任睫毛怎么眨都眨不开。终于,在车辆平稳行驶进入新路后,他眼角落了一滴清澈的热泪。
——就由这一滴泪开始,逐渐连着落了许多泪。没过多久,陈我愿眼睛红了,鼻尖红了,连着被泪水抹过的唇,都红了。
陈苏立死了。
陈苏立就这样,死了。
陈我愿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个人可是他爸啊,他爸总是一副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的样子,怎么就从他走后就痴傻了,死了,不在了……啊。
他爸是还在跟自己作对吧,你看,我现在功成名就,我现在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你打骂的儿子了,我能当一家之主了,可是你却撒手人寰,悄无声息地走了,你甚至都没让我知道。
我如愿长大成人了,你亲手栽培的,可是你连看一眼都不想看,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陈苏立,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陈我愿拧着眉头,握紧了方向盘,他指节冷白里透着红,抬眼的一瞬间在路口猛地踩了刹车,险些追尾。
蒋还因为惯性往前倒了下,还好安全带系得紧,开窗子就听见前边车主以及后边车主的怒骂。
“——靠边停吧!我来开。你公司地址说一下,博物馆就不去了。”
言毕蒋还先行下车,绕一圈拉陈我愿下来,把他塞到后座去,自己来开。
陈我愿于是躬身在后边抱头深切自责与后悔,压抑着声音没有哭出来……可是他现在彻底没有亲人了是吗,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去哪里了啊。
他妈妈,姥姥姥爷早就去世了,何家没有别的亲戚,算是绝后了;陈家的,祖母和祖父更是去世得早,现今他爸也不在了,陈家就剩下他自己了。
当初陈苏立是不是就像自己一样的心情呢,觉得整个世界举目无亲,只剩下儿子了,所以倾尽全力对儿子寄予厚望,所以总是逼他干这干那,嫌他一身毛病不完美,更是对他的不争气与顽劣忿恨交加。因为是儿子啊,是父亲啊……
时至今日,陈我愿才真正懂他父亲所说,“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这句话。
你知道你是你父亲在世上的唯一的含义吗,你不仅是他的儿子,你还是他的唯一。
你知道你在父亲眼里,其实很可爱吗。
可是他是不会说的。
车窗外风景呼啸而过,蒋还开车挺快,这时候又不堵车,陈我愿一遍遍想起年少时和父亲无数个偏激的争吵时刻,明明当时都很讨厌的,然而经过十多年年月发酵后,却觉得他爹从来没有不在意自己,他爹让他学习让他去懂的道理,如今都变成了撑起他内心精神世界的宝贵财富。
他爹不在了,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喊他“小我”或者“愿愿”了。
他爹到最后没能再喊一句“小我”,没等到“愿愿”,也一定走得很遗憾、愧疚、无奈吧。
“……你这样还怎么去公司。”
蒋还通过镜子看了下,陈我愿躬在那里抱头痛哭,也没说地址,所以他就开着陈我愿的车随便遛的。
那就随便遛遛吧。
陈我愿的车开起来还挺爽。
所以蒋还直接上了高速公路,导航也不开,想去哪里去哪里,直到傍晚六点的夕阳覆满天穹,甚至落了满车内都是,他看油快耗光了,才找地图,决定加个油,导回自己家去。
钥匙一甩,蒋还开门进来,在玄关多拿一双鞋,扔给陈我愿。
陈我愿迟疑了一下,才扶门进来,他再次看清楚里边摆设,却跟从来没进来过似的。
现在外边天黑透了,已经晚上九点,俩人却还没吃饭。
蒋还脱掉外套,只剩下里边一件干净整洁的白T恤,还比较贴身的,因为人瘦,所以总不显成熟的感觉。再者脸并不是棱角分明的类型,戴上眼镜总有人以为他还在上学。
对的,他眼镜被踩坏了,修不好了,就只好重配了。
不过款式看起来一模一样,还是黑框,压着脸,压着鼻梁。
“你进来随便坐吧。”
蒋还走在客厅里,站着遥遥对陈我愿说。他只是习惯性地提一下裤腰带,因为大部分裤子都买大了,尤其他现在也喜欢穿时髦的牛仔裤多一点,哪怕系了腰带都还是掉。
陈我愿默不吭声,坐在客厅沙发上,忽然觉得蛮奇怪的,也有些尴尬。
明明他什么都有,却像一无所有,以至于来蒋还家里,就像自己被收留了一样。
——但是世界这么大,也只有这个人能收留住他,能给他家的感觉了。
如果不是年少花季的一场美丽的意外,他们也不会以继兄弟的方式相遇啊。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相遇的。
陈我愿拿来旁边一个枕头,放在怀里无意识地抓着。蒋还站在吊灯底下,半侧着,叉着腰高高站着,看起来可有型儿,他头发也又剪短了一丢,白天都固定打理成中分的。
“我要给你展示下我独一无二的厨艺。”
言毕,蒋还蹲下去,在电视机底下的抽屉里,翻到了最后两桶泡面……嗯。
后天过期。
“你就等着吃吧啊。”
蒋还自信爆棚,转身拎着泡面跪坐在客厅桌前,且全程不允许陈我愿观看泡面制作方式。甚至特意拿了一堆垃圾挡着他视线。
陈我愿:“……”
大概十分钟后,陈我愿嗅见了两种难以置信的味道。他往后仰了仰,枕头都抱更紧了,生怕脏东西的味道缠上自己。
蒋还挪开垃圾,露出他绝世厨艺的真面目,甚至洋洋得意地“当当当当”一句,推到陈我愿面前。
“你的泡面在做药浴么?”
陈我愿看一眼觉得辣眼睛,捂住半张脸起来,感觉是要去洗澡了。
蒋还:“?”
蒋还:“你懂不懂艺术,这是一百度沸水泡的茶叶加颜色青黄不接的辣椒干为汤底做出来的,加上泡面原本的调料,我从前几乎每天都这样吃。不好吃你打死我。”
“那你直接打死我吧,那样就不用吃了。”
陈我愿真去了浴室,借人家的地儿呕一会儿。
蒋还气得七窍生烟,强硬地拉陈我愿回来,陈我愿不愿意回来,蒋还想半天,忽然灵机一动,对着陈我愿“嘬嘬嘬”两句。
呃,陈我愿还真反应了……帅脸往这一扭。于是蒋还突然就朝他笑了,最后用自己无可比拟的笑容,成功把陈我愿拉了回来!
于是俩人很诡异地蹲守在两桶泡面前,像两个逃课觊觎泡面的高中生。
蒋还拿了筷子,继续给陈我愿介绍:“另一桶,更是绝了,我用一百度的水泡的咖啡,然后加了牛奶,加了好多甜蜜的阿胶枣,还放了一块冰山熔岩黑巧,这桶只放了脱水蔬菜,其他调料一点儿没放,完全是很健康。我猜你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谁让你猜的?”
陈我愿被迫抓住筷子,在蒋还期许的目光下,努力夹起两条棕色的泡面来。
“……吃了不会毁容吧。”
“吃吃试试啊,我也不知道。”
“?”
陈我愿觉得江别川在厨艺这方面,绝顶是个智障。他硬着头皮当个忍者,迅速吃掉一根泡面,而后风轻云淡。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蒋还睁大眼睛,期待评价。
“死而无憾了吧。”
陈我愿一把放下筷子,起来去卫生间呕,步伐快得宛如彗星。
“啊……?”蒋还纠结,看着他去吐的背影,哀叹道,“怎么会这样!你是不是骗我。”
陈我愿现在觉得,他从前担心江别川的安危,其实就只需要检查他的食物。
于是陈我愿洗了脸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他的宝贝江别川正在对着那桶黑色泡面跃跃欲试,但是又有些怯懦似的控制分量,最后忘情了没命了直接喝下去一大口。
诶呀。
恶心。
蒋还在心里握草了一句,也赶紧过去吐了,但是想到什么又不愿意吐,于是更改口味,将脸挪到另一桶,以毒攻毒算了。
不忍直视。
陈我愿决定洗澡,因为他看人吃,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污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蒋还自己蹲在那里,把粮食吃完,还作为东道主,大大方方给陈我愿提供了一套居家睡衣。
“你要是累了就去睡觉吧,反正就那一个卧室。咱一人一半。”
蒋还无所谓啊,陈我愿洗漱出来了,他就错身进去了,然而胳膊贴到了陈我愿的,那种洗完澡湿漉漉的感觉还在,一时间有些过电似的发麻。
陈我愿也就拉住了他的手,忽然站在那里,垂眸看着他道:“所以……你对你前女友、前男友,都这样么?”
全世界都喜欢他的小川,那是全世界都有眼光,但是相比高兴、骄傲,陈我愿只会嫉妒全世界吧。
蒋还蓦然望进他黑而冷的眼睛,半晌才低头,率先心虚了,说:“……所以呢。不都前任了。”
“那你究竟谈过多少。”
陈我愿攥住江别川的手指头,蒋还往后扭了一下,怕人忽然扑上来,没继续动。
“没有告诉你的义务。”
蒋还半天瞪着他,憋出这么一句。貌似是突然就生气了。
两人曾经彼此互为初恋,陈我愿从前就一身死毛病,怎么可能不在意江别川后来又跟多少人上过床。他只是对此感到心里痛,因为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占有甚至玷污了,这种事情男的女的都不行。可是痛因为喜欢,爱也因为喜欢啊,所以即使这样,他也还是喜欢江别川。
即使现在的江别川叫蒋还了,他也喜欢。
他只是觉得,小川长大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所以他觉得小川变了,却没变。
“……那你把我当什么呢。”
陈我愿觉得自己就是情绪来得快,来得挺莫名的。不等人回答,他就低头抚摸了两下江别川的脸,轻轻笑的样子像讽刺,说:
“蒋老师。交个跑友?”
闻言蒋还抬眼,耳朵也被陈我愿揉红了,他半天没说出来一个字,胸腔却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很愤怒,或者别的什么难以言说。
于是蒋还抬腿踹了他一脚,想推又没推开,红着脸说:“你就是想给你强见我找个正当理由吧?”
陈我愿顺着摸了下江别川的脑袋,又轻抚他后颈,说:“一年被同一个人强见一百次,总比被一百个人各强见一次来得健康吧?”
“我不需要。”蒋还看他又提这茬,瞬间气得要命,打开他的手撇过脸冷冷道。
“都是成年人了,你端给谁看呢。”
“?”
话落陈我愿扒拉他的头发,扒拉回小川的长刘海,还强行摘了人的眼镜,直接俯身吻了上去。唇间湿热漫开,又薄又软,陈我愿一贴近,身上的味道就往自己皮肤里融,蒋还发现自己根本难以拒绝。
心情好,这样那样,心情不好,还是这样那样……蒋还觉得,陈我愿现在心情非常糟糕。他就像冷脸找安慰一样找自己疏解情绪。
烦死了……但就这样吧。
他躺在床上拧着陈我愿的肩头的衣服,很快就止不住喘了起来。他眼神迷离地看着陈我愿,想起十几年前在维江出租屋里的情景,怎么好像跟现在一模一样……他蹙眉伸手一边淌汗一边深深闭上了眼。
凌晨三点的时候,夜里风吹,车流声时不时闯进夜色,高楼逐渐安谧下来。
蒋还昏了又清醒了,在黑灯瞎火里看手机,陈我愿侧身抱着他,颤着睫毛也还没睡,像趋日光的蝴蝶一样紧挨着。
蛾子趋人造光,蝴蝶趋自然光,陈我愿只是爱看他的小救星而已,所以不忍心睡觉。
“一定要现在看么?对眼睛不好。”陈我愿嘴上阻止,可是没有来强硬的去拿他手机,甚至都不会看他屏幕。
蒋还往后边瞥:“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陈我愿下巴垫在他肩头,眼睛里也有光了,只是很黯淡的,甚至显得委屈了:“你怎么不管好你自己?”
蒋还别开脸,草草结束了手机程序,压在旁边床头柜,睡觉了:“不乐意就滚。”
然而陈我愿像是很生气,又把他压下去,按着他的背脊用力:“到底多少个?”
“啊你是不是有病,”蒋还吃痛骂了一句,回头一巴掌甩上去,头埋在胳膊里,“反正不缺你这一个!”
“把你电话号码给我。”
“所有联系方式,都告诉我。”
陈我愿摸他的头,躬着身亲吻他后颈,蒋还抓着枕头痛得直打颤,吐息说:“你给我滚出去。”
……
凌晨四点,两人洗完澡穿衣服躺在一起,陈我愿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抓着手机输入电话号码,又扫了蒋还的微信,改成从前的备注,这才算舒下心来。
“你朋友圈什么都没有,不会是工作号吧。”陈我愿看着原昵称Jiang的汉语拼音,心说这什么老干部起名方式。
蒋还拿眼睛瞅他手机,陈我愿私人微信还是原先十多年前那个,他工作号码全分开了。因此这个号列表联系人还是干干净净。
“爱加不加,你发信息我也不回。”蒋还翻白眼。
“要回,”陈我愿把人搂进了,捏了捏他的脸蛋,凑过去亲了一口,轻笑说,“要不然跟你约跑你怎么知道呢。”
蒋还:“滚。你贱不贱。”
“别骂我。”
“晚安。”
陈我愿平时鲜少晚睡熬夜,这下终于困了。他抱着他的小川,安安稳稳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
蒋还被陈我愿抱着,浑身压着,反倒很有安全感。他在黑夜里眨几下眼睛,没多久眼皮就重了。
不过一个半小时后,天刚蒙蒙亮呢,陈我愿反正彻底睡着了,蒋还就扒开他,忍痛独自爬起来,穿好外套和鞋子。
他洗漱完毕,确定个人物品全收好,回头站在玄关处,环视一下整个房子。彼时落地窗晨曦初露,还有几分夏末秋初的凉。
关上门,留下钥匙,蒋还背着包,就这样干净利落走人了。
毕竟他这辈子不会留在恒京,他现在有了积蓄,只想回维江,买个房自己在维江住着。但是陈我愿从国外回来,接下来就要在恒京站住脚了吧,而陈我愿又要在恒京待上多少年呢……你还等吗,等不起了。
蒋还有自己规划的人生,他有自己的理想,他不会为了陈我愿再做任何的退步了,感情的主导权不能被掌控在他人手中,要是被控制得很,要么是你太爱了,要么就是你根本不爱他。蒋还想起年少的自己,想起江别川跟着哥哥团团转的样子,一时间啼笑皆非的。
反正对于这段感情,他就做到这一步了。
陈我愿不追,那就结束吧。
——怎么好像又在打赌呢。
赌陈我愿会不会放弃一切,换回一个江别川。
思及此,蒋还舒展眉头,风轻云淡出了小区,喊车来上机场了。
……
第一程,他从恒京飞往了上浦,林昊最近又去那里了,他跟林昊打个招呼,洽谈后续远程合作事项。
第二程,他一条地铁从上浦坐到枕吴,算是回了省回了家。
他找到当初陈我愿求玛瑙手串的寒香寺,将在珠宝店修复了并且加了松紧的手串,重新开了光。然后虔诚地戴上。
第三程,他从枕吴买高铁票通往迟海。年少记忆中的迟海依旧携着人间烟火,舒适惬意坐落于山海边。
他在当地海鲜城里受热情的老板娘揽客招呼,把各种各样的大虾吃了一千多。他踩着海滩感受柔软的海水,还穿着夏天的白衣裳。
第四程,他从迟海飞往了山南的定生,打算再去看看他爸爸。
他一个人痛痛快快吃了顶级巨辣无比的本地火锅,辣得他眼泪鼻涕直流。回酒店后翻来覆去胃痛。第二天他就去了他爸的坟前,从早上六点守到傍晚六点夕阳下山。他对着他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走的时候将自己小时候画的全家福留在了墓前。即使已经褪色褪得模糊了。
最后一程,他订了张极其缓慢、几乎已经落后于时代的绿皮火车票,从定生回到维江。几乎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而经过大半个中国的旅途,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月。等他回维江,马上就要国庆了。
回到维江过完国庆,他就会去维江大学正式入职,成为一名年轻的地理学教授。
他的崭新人生即将从二十九岁的国庆节启程,又或许,不会再有陈我愿了。
思及此,蒋还低头趴在桌上画画,手里还是彩铅和橡皮,就跟他十六七岁一模一样。
白杨树战士:【你回来没呢,我等你到维江啊,请你吃饭。咱们去市中心吃新开的西餐厅怎么样,我好久没吃了。那里做的蛋糕甜品更是绝了。】
不多久蒋还手机响了,低头拿出来一看,就是他那个“计划国庆节结婚”的相亲对象。
Jiang:【好的啊。爷爷奶奶怎么样,我买些礼给你带回去。】
白杨树战士:【你人到就ok,我爷奶好极了,现被我养得返老还童长黑发了都。】
Jiang:【空手多难看。你爸妈呢,最近也都还好吧。】
白杨树战士:【吵到最后也没离婚不是,现在我有出息了,一整个家都是我养活,他们再也不嫌我拖油瓶了。】
蒋还给白杨树战士发了个点赞的表情包,眼睛里带着浅笑。正当他要放下手机的时候,忽而想起来什么,于是从全是红点的列表里翻出来一个游泳奥特曼,点进去。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不情不愿:【吃的什么?】
蒋还皱着眉头从上划到下,一共一百多条消息,全是【吃的什么】。
呵呵。感谢陈总百忙之中每天递来三条复制粘贴。
蒋还没搭理,继续画画,画一半到了晚饭点,陈我愿果然又给他发了一个【吃的什么】。
他瞥一眼,关了手机伸个懒腰,起来走动两下。十月将近,秋风微有萧瑟,还降温了,蒋还穿着暖色的毛衣外套,去车厢里泡泡面。
直到第二天傍晚,蒋还才到了维江火车站。他早买了房子,还是江蓝水给他看的好风水,就在维江市人民广场附近,也就是当初,陈我愿在中式早茶打工那会儿的地方。
他的行李全都被人送过来了,江蓝水也知道他要回来,所以专程过来铺床叠衣服,甚至在厨房里留了一锅饭,基本到家就能吃了休息。
蒋还吃了大半碗,边吃边给他妈开视频,他脸还没碗大,头发又长了。
江蓝水在对面乡下小屋子看着,不禁笑说:“……宝宝回来了,你看你,吃饭不戴眼镜了,还跟十六七岁似的。川川啊。妈可想你了。”
蒋还支着筷子,挑青菜:“那你不等我到家,走了干什么。”
江蓝水看着儿子屋里暖融融的光,然而一个还是人冷冷清清:“我说我想川川了,想你十几年前乖乖的模样儿,哪里要等蒋还这个小坏蛋呢。”
蒋还笑一声喝汤,含糊不清道:“可是怎么我回头看,只觉得我那时候很难过呢。我好像每天都学很多东西,想很多东西,但是我又要每天听老师的话,听妈妈的话,还要听我陈爸,听我哥的话,我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我活得压抑得慌。”
“现在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了,我觉得我很自由,不过太自由了竟然适得其反,我又觉得我很孤单。是因为再也不用听你们的话了,而当初陪伴我的人也都以各种方式奔赴离开了。”
“瞎说什么呢,你要是心里孤单得慌,妈可以去陪你……当然最好的方式就是你自己结婚生孩子,要么就找个固定的伴侣。妈管不动你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江蓝水搬凳子回屋去,准备看晚间频道的偶像剧。
蒋还吃完饭洗了碗,最后说:“那国庆节,杨清结婚,喊你去呢。”
“哦,行,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也都结婚啦。那我得穿上好看衣服,不能给你丢人。”
江蓝水慢悠悠在电话那头说,没多久道了别就挂了。
于是蒋还洗了澡躺在床上,无聊之间刷起微信,鬼使神差地点开陈我愿的朋友圈看看。
十一年啊,陈我愿这个账号像还停留在回忆里,有更新,但不多。
七年前。
文案无。配图一张,暗不见天日的悬崖森林里黑雨连绵,一座古老的哥特风教堂伫立其间,一位身着传统修女服的妇人提着油灯,恰好回眸望向这边的拍摄者。
五年前。
文案是一颗表情太阳。
配图一张,嘈杂纷乱的后勤环境,然而色调却在硝烟中透着明亮,满是新生般的希望。在一群白大褂的医生里,唯有黑发的、来自东方国家的、那位蒋医生是清晰的。
三年前。
文案无。配图一张,办公大楼干净敞亮……是一种敞亮的黑暗。钢琴放在中间余音绕梁。四周都是黑的,不过被投满了照片的影像,宛若星海草原。
今天。
文案@季某节@林之昊帝。配图一张,经典太子爷三人行。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
不过这次陈我愿没在C位了,C位的是胸口插花的白礼服新郎。
蒋还这才想起来是季秋节结婚了,没等到国庆,挑了个顺风顺水的九月末。
……
次日午时,蒋还赴约去西餐厅吃饭,也没穿很正式的衣服,还是休闲的短外套而已。他自己开车,车里放了几箱礼品,到时候把人送回家。
到了约定之地,蒋还看了下表,他还提早了十分钟呢,就先进去到预定的座位了。
不多时,一个短发干练,服装时髦的女人挎着包走进来,一对钻石耳钉背着光还闪得慌。
蒋还抬头一眼认出了她,而那女子也是很快瞄定了,大大方方摘下墨镜,飒爽撩一把刘海。
“嗨江老师——蒋老师。”
“杨清,好久不见。”
蒋还站起来,去给她拉开椅子放东西。
“客气什么,”杨清请他坐下,之后很快招服务员点菜,“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啊,老朋友有空多聚。当初咱那些高中同学基本都结婚了,我这几年参加过夏雨阳李芸洁王瑞韩俊的婚礼,这回总算到我咯。我把他们全都邀请过来了,有的有孩子了都来给我当花童。”
“很有排场。”蒋还笑笑,看服务员上菜,刚好手机又响了。
杨清迫不及待吃了一口甜品,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蒋还拍了张照片,给对话框里的人发过去。然后就关了手机。
“你知道相亲相到高中同学多尴尬吗,当初我一眼认出你了,当即就想以头抢地。我爷奶老了就想催我结婚,时不时犯心脏病来恐吓我,还好你了解我家情况,能暂时装我对象安抚一下老人家……他现在从外地回来了,我们后天就结婚了。我跟他缘分真是不浅,谈了快七年异地还能修成正果。”
“那不是因为你真的爱他吗。”蒋还听着有些心酸。
杨清一边用叉子切蛋糕,一边摇摇头说:“那也未必,我甚至是觉得年龄到了,莫名其妙就觉得孤单想结婚了……你说我喜欢他吗,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他对我挺好的,比我爸妈对我好,但是对我好的方式又不一样。他就像狗一样追着我,很忠诚,我就是被他打动了吧。”
“他要是不回来,后天婚礼保不齐还得按原计划进行,让你陪我演一演。”杨清小酌一杯,恶意勾手调笑说。
蒋还无奈笑,之后闲聊着将饭吃了,开车送人回家。
——国庆节当天,陈我愿处理完恒京事务,一大早订机票回维江。
不情不愿:【在哪?】
下了飞机,这人第一时间找蒋还。他看着前天那人发过来的“烛光晚餐”,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不过又没立场阻止他跟别人约会。
没想到这次对方秒回。
【位置共享】
陈我愿低头看着那个位置,维江市陈江区xx婚礼宴会中心,忽然有些紧张颤抖,半晌坐进车,只来得及压紧鼻梁上的口罩。
他让司机直接去给的地址,车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而等他到的时候,午时太阳正大,婚礼正在进行。宴会中心外是一片草地,现在宾客都在大厅里。陈我愿穿了一身黑,帽子什么的还是严严实实,他眯起眼睛,婚纱照在远处十五米左右一排排迎风迎宾……也看不清就是了。
宴会厅里音乐婉转,随着仪式变换曲调,现在听着有些煽情。陈我愿头顶阳光,周围茂密的绿化树气息拂在身上,不禁勾起一场郁郁葱葱的青春回忆。
被太阳晒得眼睛发酸,陈我愿睫毛轻颤,缓缓松开攥着的手指,决定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空旷的草地上走过来一个人,那人就穿了一件朴素的白T恤,底下是灰色长裤,普通运动鞋。
陈我愿脚步顿住了,因为这个人甚至连眼镜都没戴。他看见蒋还手里端着一块婚礼蛋糕,另只手揉着发红的眼睛,一个人走出来,找到一张桌子,低头趴在那里吃蛋糕。
风轻轻吹,婚礼花瓣拂过蒋还发梢,蒋还抬头的工夫,就看见了远处站着的陈我愿。
他屈起指骨抹了下唇边,貌似想说些什么,然而风再吹一遍,曳起陈我愿衣角,陈我愿就走了。
蒋还坐在那里愣住,看着人孤单的背影,默然低下了头。他拿叉子碾了一下奶油,抿唇半晌,最后,剩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
……
陈我愿一个人到了他家墓园里,在这么个银杏落叶的日子,独自抄着口袋,缓慢走在萧瑟安谧墓地里。
很可笑吧,上次来,还是他七岁的时候,陈苏立压着他的背脊,跪在祖父的坟前。
而现在呢,他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只给他留下一片灰白的墓园。
午后的阳光漫无目的地洒落,青年的眉眼被柔黯的日光晒透了,一双深邃的瞳孔黑而清澈。
陈我愿倚靠在他爸和他妈之间,脚边是一大捧黑包装的白菊。
你看啊,生命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人生是一场茕茕孑立的苦旅。十多年了,陈我愿不知道能跟父母讲什么,或许从前也没什么话说。
他做的这些事情,也是完全按照父母意志或遗志的吧,他做了什么,确实没什么可赘述的。陈我愿仰起脸,拉下外套的帽子,躺着,缓缓闭眼……睡着了。
日落黄昏,蒋还恭祝新人百年好合,不再留着晚会,提早从宴会厅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天刮起一段降温的风,吹模糊了天际灿烂的霞。蒋还眼疾手快一扶,白余亮和杨清的立牌婚纱照才没被吹倒。
……
次日,江蓝水还在厨房里烧饭,蒋还帮不上忙,刚好想起来,有个东西要送回白房子里。
“妈,我去西区一趟,你待会儿先吃吧。”
江蓝水撵他走人,却又顿了下,答:“西区梧桐树那里?我昨天晚上参加清清婚礼回来,路过好像看见那里亮灯了呢,但是当时头有点儿晕,不太确定,我以为你昨天去了那里。”
“哦,妈,你没看错……是陈我愿回来了。”
蒋还心里默默拧着,很不安他妈的反应。
他妈翻锅炒菜的声音停止了几秒钟,而后人声重新响起,夹杂着泪迹:“你还认你哥吗?”
蒋还不知道说什么,不确定说什么。
江蓝水却朝他微微笑道:“小川……隔了这么多年我早看出来了。如果你还爱他,你放不下,就把他带回来吧。我们已经是他最后的家人了,愿愿啊……我其实早就认了……只是他没喊过我一声妈。”
半小时后车停,蒋还恍然,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话语中。
他醒神下车,躬身查看要送回的东西——那台旧相机,这么多年来,他甚至单独买了些配件,才能常常打开来看。
相机里的视频青涩得让人恍惚,那一天的记忆这么多年却未曾变过——
「我叫陈我愿,我的爱好是啃苹果。我的目标是考大学。我的理想是……」
蒋还轻轻触碰了下相机显示屏,指尖只剩下冰冷的设备温度。那些过去了的年少记忆昼夜不歇,一边如逝水奔流一边被尘封。
就在正午时分,复古的白房子常青藤摇曳,一半日照洒满外墙,一半是阴影。
蒋还却在这时,缓缓抬头,听见一段荡开的忧郁乐声。
哑了十一年的钢琴,在十一年后,再次被它的主人弹奏,弹奏起一首……
《蝶救》。
——献给我少年时代的初恋,他一次都没听过。
没听作曲者亲手弹过。
陈我愿坐在钢琴前,而在这多变婉转的曲调中,从前的回忆一点点覆上心尖。他想起江别川朝他笑的样子,想起他们一步步的靠近与心动,他多想人生十年后,他们还能回到岁月里长相厮守。
珍藏的纸质版曲谱在风里翻飞,这原来是一首献给青春的歌啊——
你一哭一笑的样子宛如于爱人眼底剥茧,在成长的泪水中造就一场蝶变。
日色正浓,蒋还抱着相机,默然坐在了白房子门前的梧桐树下。路灯十年如一日地感应亮起,过会儿又熄灭,然而路边的芬芳却引来了蝴蝶。他仰脸看蝴蝶,那一瞬间,眼角悄然是泪迹。
他想起陈我愿带他去帝灵山看星星,想起陈我愿走过人民广场,撑伞护着他的肩头,想起陈我愿在情人节携着玫瑰花,冒雪跟他闯马路过红绿灯。
他想他们穿着同样的校服,在清幽无人的教室里,写午练作业的时候。他也想起他在旧篮球场里,暴雨瓢泼着在草丛里找篮球。
你看啊,青春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陪一场郁郁葱葱的回忆。
十多年前的江别川坐在这里,十多年后的江别川还坐在这里。
——等蒋还抹干净眼泪,陈我愿却已经从房子里出来。他站在那道黑篱笆门前,双手放在口袋里,静静垂眸看着自己。
那一瞬间蒋还觉得自己好自私啊,为什么要逼陈我愿来维江呢,陈我愿的朋友可都在恒京,陈家的根基产业在恒京,陈我愿自打出生起就在恒京。
为什么爱他就要让他与全世界对立呢,蒋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明明陈我愿已经做得够多了,陈我愿在大洋彼岸履行誓言,真的心无旁骛默默爱了他十年。陈我愿有很多拿得出的手的东西,唯独觉得爱还拿不出手。
因为蒋还不愿意原谅他,江别川不愿意回来。
蝴蝶在树下如浅色花瓣飘起,午后起风了,蒋还穿着一件短袖,就是觉得有点儿冷。他站起来,抬头,看着陈我愿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牵起唇角,半晌才淡笑说:
“陈我愿,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怎么不说话啊。”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喊你比较好。”陈我愿低头,攥起手指,缩在袖中。
“你觉得,我和从前差别很大么?”蒋还问。
“那倒没……”陈我愿眼睛里透出半分的温柔,夹杂着一些黯然的伤感,“只是江别川不会再喊我哥,也不会朝我无意识撒娇了。可我还是喜欢喊你小川。”
蒋还怀疑自己泪点低,低到一听见那个名字就难过。
他颤抖着哽咽正想说话,然而陈我愿先一步开口了,垂眉轻笑道:“所以,小川……我知道十年不是昨日,我现在不奢求你重新接受我……我不求你喜欢我……你只要还让我保护你就可以,只要你还愿意让我待在你身边。”
“你可以随心交女朋友、男朋友,只要你开心,你想有几段就几段,我不阻止,只希望你还能允许我嫉妒。十八岁的陈我愿没有能力保护你,他不是一个好哥哥,以至于青春那场雨劈头盖脸落下,猝不及防就把你淋失了。”
“现在的陈我愿经过十年的困变,有足够的勇气承担一切,也确信有能力护你一辈子了。我想往后继续履行诺言,就像过去十年一般……我知道我的人生没有你毫无意义,可是你不必为我拘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哪怕是你讨厌我,只想让我远离,那么我离开……也可以。”
话落,陈我愿垂眸,眼睛里缓缓暗下去,蒋还听了像是无动于衷,然而背在身后抓着相机的手,却一直颤抖。
“最后,我想告诉你的……”
“恒京那边的事情暂时处理完了,接下来我会留在维江工作。这栋房子里只有一架钢琴我想挪走,其他的……”
话没说完,陈我愿却说不下去了,在这种莫名的情绪渲染下,很快他连气息都不稳了。最后,他没再说什么,选择果决地背过身,迈开步子离去。
浓云在真心里破开一条缝,日光流淌的郊区有一片湛蓝天际。
蒋还在原地发颤许久,突然意识到陈我愿又要走了。于是他瞬间回神,蓦地朝人大喊了一声:“陈我愿!”
他喊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下相机奔跑过去,过去一把将人抱住。陈我愿无疑愣住了,而蒋还伏在陈我愿肩后,压抑着声音,陡然眼泪如雨直流,痛哭道:
“陈我愿……你个傻瓜……你还走,你还走,你才不知道呢,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你从来没有骗过我,是我在骗你,是我们所有人都把你骗了……”
“十年前,你不会留在恒京上大学,当时我出车祸住院的时候你爸就提前跟我说了……你爸早就跟我说了。我其实知道你要去外国读书,问你志愿什么的都是骗你的。我怕你看出来看你放不下,我当然希望你更好啊,后来你国庆节的时候没去机场找我,我也早就知道你妈妈生病了……”
“也是你爸告诉我的,他跟我说你妈妈得了癌症,你怎么都得陪你妈妈度过人生最后的时间吧,我太担心你了,我才想去英国看看你,我怕你刚假装丢下我就又失去妈妈,我怕你受不了心里难过我才去看你,后来我想啊,那你一定会回国来找我的吧,那你就不愿意走了吧,那怎么能呢,你陈家怎么办呢我不能耽误你奔赴更光明的人生,所以我才在那里待了两天一夜跟你说了分手……”
蒋还喉中哽咽,可是话不会如鲠在喉,他今天就是要一口气全说出来。
“我一直都明白的,从你说我是你的救星开始,我就觉得我原来在心里这么美好这么重要啊,那我一定要好好救你出来,不,不是救,是我一定要成就你也成全我啊,你说蝴蝶飞往小救星,那首歌究竟叫什么,其实我一开始就想好了,他不叫蝶救,是叫蝶就啊。你是我的理想,我希望我的理想破茧成蝶,希望你像蝴蝶一样飞往你美丽的人生,这才是我想要的蝶就啊。我只是单纯好遗憾好讨厌你根本没有懂我,所以我才生气啊。”
“而你那些天打雷劈的誓我全都不记得了,我都是瞎说的,你已经让我等了十年,我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我的理想朝我回头,陈我愿,你忘记了吗,我说过,喜欢你是我的理想啊,地理,美术,全都实现了,我的人生就差个你,没有你,我的人生怎么能圆满呢……我从始自终都只喜欢你,从十八岁喜欢到二十八岁……”
“我也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那些都是赵寅尧的女朋友,赵寅尧是你在维中的同学吧,他自己当时那时候是不是就蛮让人无语的,你怎么能忍的,他甩了不要了就给我,让我把那些女生哄高兴了,否则他就告诉你我改名了我在恒京怎么怎么想你怎么难过心里痛,于是我就背着他的骂名。反正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些都是假的。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反正那些都是假的。”
“还有那个男的,我是不是带一个男的回过你家,不知道你有没有查过监控,但是他根本就不是我男朋友,那个人是林昊啊,他给自己取的艺名叫林翊好,装模作样的还不如你高一给他起的那个香香甜甜的小林,什么林翊好难听死了……他就是有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网上成了我的铁粉然后就开始追踪我想让我给他画那个设计图,然后帮了我好多忙。”
“但是他有一段时间跟他爸闹掰了他一分钱都没有所以一直跟我住在恒京你家的房子里,我们什么别的事情都没发生,就是他爱把我当成你一样莫名其妙就亲一口或者扒我衣服,他总是喝得酩酊大醉乱吐,我得搀着他去浴室洗澡呕吐,我也不知道你从前怎么忍的。”
“但是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我把什么事情全都告诉他了。他知道我喜欢你我们谈过恋爱。有一回我跟他吵起来了,他抱着我不让我走,他甚至想拿刀剪断你送我的手链,你知道吗那年,是我实在太想你了,因为疫情封闭太严重了,没有任何人有你的消息,我怕你出事了,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特别想跑到外国去找你……他拉着我不让我去,他怒骂你,他气得想把你送我的东西全扔了。我好讨厌他就踹了他一脚……”
“还有跟你说分手的事情,我们究竟什么时候分手了,你当初自己说的,如果我不要你了不要这段关系了,你说你要亲口答应才算,可是我把账号注销了,你不是没法答应吗,所以我们怎么就分手了?你自己说的话,怎么只有我记住了,我脑子里全是你说过的各种话打过的各种赌,我脑子里快装不下了,可是我真没法忘啊,因为我不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回来爱我……”
陈我愿被这些话冲得大脑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地攥起手指头,心跳如擂鼓般急剧起伏着。
蒋还就继续说:
“你从前总是骂我猪,骂我呆瓜,我都听进去了,实际上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猪和呆瓜,但是即使你是一头猪,即使你一个脑袋圆圆的呆瓜,你长得丑死了,我还是喜欢你,我一辈子就只喜欢你,假如有一天你怀疑这个世界是假的,这个世界充满谎言与虚幻……你也要相信我喜欢你这件事永远是真的——”
“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怎么反过来你就不信我了呢?那是你第一次对我表白啊,我怎么会不记得我怎么会没发现呢,所以我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一切了。是因为你自己一直在骗人,所以你也不信我说的是真的吧。”
蒋还抱着陈我愿哭得泪流满面,一口气将十年来的原委和委屈从头到尾讲了个遍,陈我愿背对着他,看不清蒋还的脸,然而心早就几乎战栗着忽热忽寒,他的人生在这短短的陈述间再次天翻地覆,他所看见的、听旁人陈述的那些竟然全都是假的。
说是一场赌,只是自己打赌,然而江别川还是义无反顾,陪着他又赌上了十年。
陈我愿觉得这场赌约,无与伦比地、回头脊背发寒似的,让他心惊胆颤。
假如他在荒漠草原看野兽、在枪林弹雨的战场、在人迹罕至的南极追光、在疫病肆虐的国外……没回来,怎么办?
他不敢想象江别川就那样一直一个人在故乡等他,要等多久。
「——My love was in my hometown China.I miss him very much.Please let him know.」
「我的爱人还在我的故乡,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他,请你替我向他转达。」
想起许多年前在战场对医生说过的话,陈我愿突然庆幸,还好江别川听见了啊……
然而误会自己已经跟别人结婚了。
他很难想象这该让人多么心痛,可是即便如此,江别川还是在等自己回来,等他亲自解释清楚,也没有选择找别人过崭新的人生。
至于监控录像里刁钻的角度,以及根本听不清楚的声音,至于江别川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陈我愿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那十年里,只是还缩在自己的茧里没有破,除了不愿意面对还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更可笑的是你还自卑地揣度,你理所应当地认为你喜欢的人早跟别人在一起了,还一遍遍问他到底跟多少人上过床。江别川生气是应该的,江别川不愿意回来是应该的,江别川变成蒋还了……可也还是一点没变啊。他只是用表面的快乐掩盖起十年等待的痛苦,从前的江别川心里痛就会很单纯地朝自己哭朝自己闹表现出来罢了。
你看,你爱的少年长大了,你却嫌他不会再朝自己撒娇了,不是你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你爱的人一直都很坚强,是他在等你破茧的蝶就啊。为了这场蝶就,他用谎言编织了一个成年人的世界,就等你看清真相、回来爱他、保护他的那天。
真相如抽丝剥茧,陈我愿觉得自己没时间再痛彻心扉或泪流满面了,他现在只想将人拥入怀中,再深深刻入骨血。
蒋还被他拥抱着破涕为笑,觉得自己也真是的,陈我愿抱一下他就不委屈了,谁叫他等了十年还要久呢,他不是贪得无厌,他太好满足了。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抱着陈我愿的肩,继续说:
“……还有,或许你不想听的,关于你爸爸,他其实也没有骗你,你十八岁之后,他就认可你了,也认可了我跟你的关系。他甚至在我大学开学的一天,就把他在维江的各种资产全给我了,想让我好好学习,不要怕生活费什么的不够……包括这栋白色老别墅,可是你陈家传了好几代又反复重建的,他说他感谢我,希望我幸福。”
“而他的确跟我爸的死没有关系,当年他将我爸放出来也是真心的,要不然我真的一辈子都见不到我爹。他其实早在遇见我妈的第一天,也就是我们高一都没开学的时候,就跟我妈说了我爸的事情。这是后来汤叔告诉我的,所以当时我妈才迟迟不答应他重组家庭。只是我来不及多孝顺他几年了,他得了病甚至都不认识我了,你爸就这样别扭。”
“——所以陈我愿,我们回头看,我们这辈子见的第一面就是最好的,其实所有人都很爱你。但是当初我在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你,我都没有跟你介绍我自己,你遗憾吗,我也遗憾。”
闻言,陈我愿慢慢松开他,一双含泪的笑眼缓缓亮起。
蒋还站在风里,一身的白T恤都被时间揉皱了,仿佛还从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季走来。
他就这样认真地盯着陈我愿,笑说:
“你好。我的名字叫蒋还,还是归还的还。这十年,江别川从来都没有消失不见,只要你还回到这里,那我就会走向你,奔向你——”
陈我愿觉得学他再介绍自己一遍像弱智,向来不会说话的人打算直接吻上去,然而蒋还朝后退了一步,竟然抬右手,朝他伸出一根中指。
“……?”
接着又伸出一根无名指。
——上边是陈我愿回国那夜,亲自给他戴上的戒指。
戒指在日光里熠熠,永恒而勇敢的爱情寓于一颗钻石。
陈我愿默默看着,蹙眉忍着眼中泪意,于是蒋还又抬起另一只手,但见白皙的手腕上,镶金红玛瑙依旧布满光泽。而他就用这样镶金戴银、缀满誓言的双手,捧住陈我愿的脸,轻轻吻上去,低眉说:
“陈我愿,从今天起,我们成为一家人吧。”
……
傍晚,锁上白房子的铁篱门,蒋还牵着陈我愿的手,貌似有点儿正经地落在后边,跟陈我愿沿着家门口的绿化大道走。
他不说话,陈我愿也不说话,只是风一阵阵地往身上抚,很快嗅觉里全是陈我愿的味道了。
“所以一会儿怎么去见我妈,我还妈在我家里。”路走一半,蒋还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陈我愿沉吟半刻,歪过脸,恶意抬手抓了一把他的头发,说:“你自己上的我的床,你自己想办法。”
“你没有错吗?”蒋还疑惑反问,“你是不是不想负责任,我现在里边穿的可是你的衣服,人赃并获了!”
“是啊不仅如此,你还可以把你尿床的床单被罩全拿上,”陈我愿抓着他的手,不允许他乱打乱动,“反正我三岁就不尿床了。”
蒋还彻底不想理他了,迈开大步往前走,而前边过两三千米,就是陈中的新校址。
陈中建得崭新现代化,唯有校门上的金字儿还没变。
陈我愿落在后边,学校这时候在办运动会,穿着校服的学生络绎不绝,还和十多年前的款式一模一样。
两人各自心生感慨,蒋还甚至想拍个照片,然而日落风凉,一片乌云早就飘了过来。
就当他想回头,跟陈我愿要相机的一瞬间,天际轰隆一声闷雷响起,随后风就变大了,卷着成片的落叶香樟。
校门前的煎饼果子纷纷收摊,学生们也措手不及,打上伞该回家的回家,逐渐携手一路狂奔起来。
“雨滴吹我脸上了……”
蒋还仰头的一刹那,天上就不只是一滴雨水,而是接二连三的落了。
“哥!我们赶紧回家吧!我妈在家肯定都等不及了!”
蒋还笑着抹一把脸回头,伸出戴着戒指的手,远远地朝陈我愿递过来。一别经年,陈我愿迈步奔跑过去,还给少年时代一双自然而温柔的笑眼。
“诶不对我们方向反了!哥你不用往我这里跑了——”
蒋还突然在雨中反应过来,让陈我愿伫立原地不许动,陡然阳光明媚笑起来。
陈我愿就在半路停了,脱掉外套举过头顶,换他伸出戴戒指的手,笑着等小川朝他过来。
蒋还攥着袖子踩过脚下的小水洼,陈我愿在雨的倒影里看见十几岁的江别川,冷雨和热泪交融间,彼此的少年时代去而复返。
于是陈我愿心想,记忆里的他是什么模样呢。
——记忆里的陈中路上爱下阵雨,青春里的他时而被雨淋湿了,惹得连路都看不清。可是他还是向我走来,一步一个脚印,一去一个夏天,一生一场茂然的风华。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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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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