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重逢 ...
-
七月的热浪裹挟着柏油路面的焦灼气息,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裹住人们的身体和思绪。
林知韫拖着深棕色的行李箱,踏上了通往航城的动车。
“林主任,这里!”宋之妍晃动着手机,屏幕上是电子车票的二维码。这位是新入职的教务干事,做事情总是带着过分饱满的热情,脸上也经常洋溢着不谙世事的轻快。
林知韫拿出了电脑,打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她改了一遍又一遍的PPT。列车穿过明暗交错的隧道,窗玻璃倒映着PPT的底色,她将光标悬停在“情境化教学”四个字上,沉思了起来。
“林主任,要喝冰美式吗?”宋之妍递来的塑料杯上还挂着水珠,“柳老师说,您每次备赛都要熬三个通宵。”林知韫接过咖啡时瞥见女孩手机锁屏,照片里,是一张平泛黄的宣纸,上面是手抄版《诗经》的一句:“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图片上的光线照射下来,与宣纸上晕开的墨迹相得益彰。
随后,女孩又拿着一杯绿豆饮,递给了后座同来参赛的历史老师柳尚青。
宋之妍虽然入职不久,但对于这位30岁出头就已经是教务处主任的林知韫早有耳闻——毕业于京师大学的公费师范生,任职二十一中的语文教师,大大小小的比赛、政绩不计其数,不到30岁的时候已经被破格提拔为副科,而且,至今单身,情感生活是个谜。
这时,宋之妍的大学室友于刚刚发来微信,“妍妍子,你是不是也要来航城,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中教科有个姐请病假了,领导让我替她来。”
宋之妍立刻喜形于色,“哈哈哈哈哈太好啦,可以在航城相遇啦。”余光一瞥自己的领导,不敢开心得太明显,“害,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很忙,有没有时间去找你……”
于刚刚在微信那边连发了好几个表情包,“等我到时候随机应变!”
抵达省中心宾馆的时候,已是傍晚,晋州市所有的选手和评委都由教育局统一对接,统一安排。这里距离参赛地点最近,步行十分钟左右,沿路也有很多商服,还算便利。
宋之妍先去前台对接,他们二十一中只有两名参赛选手,宋之妍是没有资格参赛的工作人员,但是能有机会学习全省优秀教学经验,也是十分难得了。
林知韫驻足在大理石前台,听宋之妍用清亮的嗓音与接待人员交涉。
收回了身份证,宋之妍递来房卡时,腕间的手链叮当作响。“他们教育局统一安排的标间,因为我们一共是三个人,安排了我和柳老师一间,林主任您好像是跟中教科一起。”
林知韫注意到女孩悄悄将另一张房卡塞进牛仔短裤口袋——那里露出半截手机,微信对话框里“于刚刚”的名字正在疯狂跳动。
“没关系,”毕竟中教科的人她也很熟悉了,比赛前夕,林知韫也没有心思在意跟谁同住一间屋。到了晚上,人也有点疲乏,那个环节改了又改,还是不太满意,她一边想着,一边拿着房卡和行李,坐电梯去了五楼。
推开房门,屋里并没有人,林知韫安顿好行李,先把参赛的服装挂起来,随后就去洗漱了。
当她一边擦头发一边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门锁传来电子卡识别的轻响。林知韫攥着浴袍腰带转身,看见逆光中的身影将行李箱推进玄关。走廊的暖光灯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而此刻的那人,正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
“林老师,好久不见。”那人清亮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响在林知韫耳畔。
转身关门时,林知韫看见她锁骨间金丝缠绕而成的山茶花,五片鎏金花瓣层叠绽放,随着步履轻轻摇曳。
关门声很轻,林知韫的心跳声却震耳欲聋。
***
陶念新染的茶栗色长发垂落在肩头,几缕碎发扫过白皙的后颈。她抬眼的刹那,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琥珀色瞳孔里浮动着捉摸不透的光,那双眸子明亮而深邃。
林知韫攥着浴袍的手指关节泛白。
七年了,不是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还会遇见,但这一刻就这样真实地发生在眼前时,她忽然发现她三十五年来读过的书,讲过的课,明白的道理都变得苍白了起来,只剩下本能的错愕和惊喜。
“原来……新调任的中教科副科长……是你。”林知韫喉咙发紧,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十分生涩地缓缓吐出了这句话。
此刻的陶念手里拿着一本教育局新人培训手册,行李箱轮子在地板划出一抹潮湿,“提前三小时结束省厅会议赶回来,没想到那边下了暴雨,耽误了行程。”她弯腰解马丁靴系带时,露出半截白皙的后腰。
她背过身换拖鞋,“时候不早了,希望没打扰林老师休息。”
林知韫挤出了一抹笑,“没关系,不打扰。”
说罢,陶念指了指浴室,“那我去洗漱了。”
浴室门合拢的刹那,林知韫长舒了一口气。她望着窗外,长夜繁星点点,晚风拂面,将她的思绪吹进时光。她临窗而立,不胜寒凉。
七年了,繁重忙碌的生活与工作,让林知韫觉得她自己已经淡忘了很多事,可她忽然发现,她尘封已久的往事,竟也可以这样被轻易打开。
陶念是她当班主任时的第一届学生,那一年,少女总爱蜷在窗边的座位,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社交,每次下课,她都发现陶念总是自己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
对陶念的了解,始于她的周记。
林知韫老师自两年前来到二十一中任教,便发现这里的学生语言表达能力普遍有所欠缺。于是,她推行了“每日金句”积累计划:每日安排学生在黑板摘录一句值得品味的佳句,全班共同誊抄至周记本;每周学生再自主从本周摘录的句子中选择最具启发性的一句,写一写自己的感悟。
大多数学生对这项作业漫不经心,感悟也是敷衍了事。
但陶念除外。
林知韫批阅周记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这个学生阅读量很大,不仅能把阅读过的内容逻辑缜密地表达出来,且思路流畅,文辞优美。
又过了半个学期,她对这个学生便愈发了解起来。她聪明,但是不喜欢考试,成绩也不太稳定。也经常有人说她性格古怪、孤僻,但是林知韫不以为意,她觉得作为老师,应该平等地尊重每个学生的个性。
快到寒假的时候,正值全国第十三届“语文报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和“新人杯”第九届全国中小学校园文学大赛的比赛,林知韫找来了班级几个平日里作文写得不错的学生,利用业余时间加以指导,让他们进行参赛。这其中,也有陶念。
林知韫讲解哈姆雷特的生存困境时,少女的铅笔偷偷在稿纸上游走,画下缠绕的DNA双螺旋——那些扭曲的线条后来成了获奖作文《语言的染色体》的灵感雏形。
林知韫常常想,这的确是她带过的最有天赋也最值得她骄傲的学生了。只是后来,再也没有联系。甚至,班级群和微信好友,陶念都抹去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林知韫有些头疼,她打开手机,公众号推送的第一条来自于晋州教育,标题是:《【名校优生】陶念:回首来路漫漫,矢志不改初心》。简介如下:陶念,京师大学2020级比较文学硕士研究生,2023年考取晋州市定向选调生,现为晋州市教育局中学教育科四级主任科员。
浴室水声渐歇,林知韫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微微发颤。晋州教育公众号的推文配图里,身着深灰西装的陶念正站在教育工作会议席前,与记忆中那个总爱缩在教室角落的少女,慢慢重叠在一起。
“林老师还不睡?”陶念清亮的声线划破了夜的寂寥,林知韫险些握不住手机。她披着半湿的长发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了一眼发呆的林知韫,松垮的浴袍领口露出半截锁骨。
“在想明天比赛的事。”林知韫熄灭屏幕,看着对方熟稔地窝进旁边的床。这个曾在她办公桌旁蜷缩着修改作文的女孩,如今舒展的四肢竟已能将整张双人床铺陈开来。
陶念握着遥控器调低空调温度,“我记得,您当年讲《赤壁赋》的时候总说……”她忽然顿了顿,似是回忆,“说苏轼的突围之姿,不在江海,而在方寸。”
林知韫的手指在袖口蜷缩起来,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陶念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月光窗帘缝隙爬进来,在墙角洇出一小片青白。
不知过了多久,林知韫轻声地说,“陶念,你永远是老师的骄傲……”声音轻得,好像只说给了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