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走近你》观月汐GYX

2、滚烫

　　那天晚上林知韫睡得不太好，一觉起来，发现陶念已不在房间，她望着对面空荡的床铺怔忡了片刻，便晕晕沉沉地穿衣洗漱。她拎着电脑下楼吃早饭的路上，发现陶念已经吃完，两人打了个照面，就匆匆过去了。
　　林知韫联系了宋之妍和柳尚青，三人一同向比赛会场走去。到了会场，就按学科分开了，宋之妍戴着“工作人员”的牌子，去了文科类一组布置场地。
　　她把最后一张评委名牌摆正，雅正的黑色字体“陶念”二字在桌子上整齐站立。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一抬头，见到了笑意盈盈的于刚刚。
　　“我也是这组的！”于刚刚搬着矿泉水凑过来，塑料膜在她掌心咯吱作响。随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悄声说，“而且，我们新来的陶副科，好像是这组的评委。”
　　“是嘛，我昨天看见公众号了，你领导真的，长得好看还那么优秀，简直了，是我偶像！”宋之妍一边摆座位牌，一边感慨着。
　　于刚刚拿着矿泉水往评委席上摆，她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三中那个评委，话里话外看不上你们二十一中，说二十一中的教研水平……”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尖锐的桌椅拖动声打断，转身望去，看到昨天在公众号上见过的陶念正踩着细高跟走进来，黑色西装下摆掠过评委席，坐在宋之妍刚摆好的立牌后面，对宋之妍和于刚刚微笑示意。
　　这组共25名选手，基本上都是各地市优中选优，省赛取得了好名次以后，是有机会参加全国教学技能大赛的。所以还未开始抽签，宋之妍就感到自己已经被紧张的氛围笼罩了。
　　林知韫站在候场室窗前，深吸了一口气，将第十二号选手号牌别在自己的米色套装上。她反复摩挲U盘边缘，那里刻着她的老师送她的格言——“教育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突然听见工作人员喊号，转身时看到了评委席上一脸沉静的陶念，她有些尴尬地错开了视线，余光却瞥见了对方胸前的山茶花胸针。
　　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排到了林知韫。于刚刚提前两分钟来到候场室，叫林知韫准备入场。
　　林知韫抽到的是人教版必修上册的第三单元《梦游天姥吟留别》。刚打开PPT的那一刻有些紧张，随即就展现出了她十三年教龄的专业素养，从“教学案例、教学反思、教学改进”三个方面进行了学科教学述评。教学流程把控自如，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用词精准、流畅，表达清晰、有力，同时又不失优雅和美感，让人听后印象深刻。
　　教学述评进行到让学生介绍天姥山时，PPT也变得活泼了起来，有学生做的表情包，还有做天姥山导游时的视频，林知韫看到后排的评委频频点头，流露出了赞许的眼神。而前排的陶念正在评分表上急速书写，某个瞬间她们目光相撞，陶念看见对方眼底燃烧着熟悉的火焰——那是十年前便在她眼中见过的，对教育近乎偏执的热忱。
　　直到下午三点多，25位选手才全部讲完。
　　评委经过激烈的讨论，林知韫和航城市实验一中的一名老师，两个人被评为了语文组特等奖。
　　评委们终于评完，林知韫的手抖得厉害。听到结果的那一刻，眉头顿时卸下了重负，肩膀也不自觉地往下垮了一点。说她一点都不期待，那是假的，而且都是各个学校最优秀的教师，说没有压力也是不可能的，已经连着好几天做梦都在参加比赛。她指尖抚摸着证书上的钢印，笑容便从嘴角释放了出来。
　　吃晚饭的时候，于刚刚对着宋之妍各种眨眼睛，宋之妍吃完了饭，连忙去找于刚刚。
　　“你有什么事直接给我发微信呀，看你急得，连饭都没吃好。”宋之妍说她。
　　“哎呀，不行，必须当面说！”于刚刚拉着宋之妍的胳膊就去了外面的胡同。
　　“你都不知道，因为你们二十一中成绩没那么好，所以很多评委都比较看轻你们林主任，但是，我们陶姐力挺她。”
　　“其实，我们主任还是有实力的。“宋之妍反驳道。
　　“评课这种事，本来也比较主观，除了要看个人能力，还要看她出身的团队，能够支撑她走多远，所以你们学校特别不占优势。”于刚刚也是有些气愤，“我们陶姐当场摔了茶杯！直说‘如果贵校认为教师价值取决于升学率，那我们不妨重新讨论评审标准’”。
　　“还得是你，要不然我都不知道～～”宋之妍拉着于刚刚，“你刚才吃饱了没，要不要去吃点麻辣烫？”
　　“好啊好啊……”
　　她们手挽着手，越走越远。但是他们不知道，她们的对话，被刚才路过这里想买瓶水的林知韫，听得一清二楚。
　　向来习惯挺直脊背的她，肩头却慢慢塌了下来。
　　路灯把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攥着电脑包的指节泛着青白。路过垃圾桶时，硬纸牌忽然硌到虎口，她低头看着“12”这个褪色的金字，发现标号数字被自己抠出了毛边。

　　***
　　林知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宾馆的，明明没有几分钟的距离，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评委团晚上聚餐，林知韫回到宾馆的时候，陶念并没有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陶念端着一壶刚烧好的开水回来了。她把水壶放在玄关，换好鞋往里面走，一抬头，发现林知韫正在定定地看着她，她冷了脸色，径直向里走去。
　　“陶念，我有话想对你说。”林知韫鼓起了勇气，对着她的背影说。
　　“我不认为我们是可以闲聊的关系，时候不早了，林老师，早点休息。”陶念在浴室里换好了睡衣，没有与林知韫对视，平静地说。
　　林知韫向她走近了几步，拉了椅子坐了下来，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哽了哽喉咙，“比赛的事，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果然啊，又来了，自以为是、好为人师的林知韫又来了，陶念冷笑，“你是说推荐你的事吗？”
　　“是。”林知韫点头。
　　陶念坦然道，“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就事论事，就这节课而言，你的教学设计内容完整，有新意，表达出色，具备特等奖的实力，不应该因为你来自一所生源不好的高中而被淘汰，这不公平。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这么做；如果今天不是你，我也一样会这么做。”
　　“我知道，“林知韫对上陶念的视线，“我是说，你这样做，对你不好。”
　　陶念怔了怔。
　　“你刚入职，我又曾经是你的老师，你这样为了我据理力争，容易被别人认为你有私心、有失偏颇……”林知韫的神色里不是责怪，而是隐隐的担忧。
　　陶念一时语塞，神色却软了下来。
　　原来此刻的林知韫，还在为自己考虑。
　　陶念撕开泡面包装，声响清脆，打破了屋里这份沉默的尴尬，蒸腾的热气顿时在镜面蒙上白雾。
　　林知韫今天的表现无可厚非，就是特等奖级别的水准，即使是作为全国大赛的储备，也是十拿九稳的。尤其是再次看到她那一行熟悉的、灵动流逸的板书时，心涩了涩。
　　她欣赏林知韫。欣赏她的人，欣赏她的才华，欣赏她的能力，也欣赏她的字。欣赏到，她曾经觉得她可能是遇上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人。而能够遇到她，就已花光了她所有的运气。
　　即使是如今，褪去了老师的滤镜，仅以普通选手的身份看待，她也毫无疑问，是出色的，是耀眼的，是光彩夺目的，是让她移不开眼的。
　　想着想着，开水一不小心倒在了手上。
　　林知韫立刻冲了过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说着，就拉着她走进浴室冲冷水。
　　当滚水溅上手背的瞬间，记忆突然闪回至某个练字的冬日。彼时林知韫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悬腕运笔写永字，忽然轻点砚台：“最后一捺要沉到底。”此刻灼痛顺着手腕的执笔处蜿蜒而下，像极了“永”字的捺脚。
　　“我没事，”陶念挣脱了她的手，被淋的部分立刻红肿了起来，“冲一会儿冷水就好了。”
　　林知韫拿起房卡和手机，一边穿鞋，一边说，“我去买烫伤药膏，你等我，很快就回来。”说罢，便匆匆而去，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没过一会儿，宋之妍和于刚刚吃完麻辣烫回来，见隔壁门正开着，便走了进去。
　　“陶科长，这是怎么了？”于刚刚震惊。
　　“没什么大碍，就是被开水烫了一下。”陶念的有点尴尬已经演变为有点社死了。
　　“不行，你这红了一大片，“于刚刚坚持，“要不咱们去医院吧？”
　　陶念刚想说，林主任已经去买药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已经被她们二人拉走了。
　　林知韫攥着药膏站在空荡的房内，浴室镜面的水雾正缓缓消散，显露出不知何时被人用指尖划出的“永”字，像极了陶念淌着水光的灼热伤口。
　　她拿着手机，惯性地打开微信，置顶的“陶念”像褪色的便利贴，聊天记录里挤满自己这边跳动的红色感叹号，和灰扑扑的空白。
　　是啊，连微信都被拉黑了，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
　　林知韫端着反复点亮又熄灭的手机屏幕，夜风掀起帘角，窗外残月斜挂如断刃，寒光劈开凝结在墙上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