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走近你》观月汐GYX

22、香气

　　林知韫在考场外站了许久，直到警戒线外人群散去，才转身离开。手机在掌心微微发烫，拨通陶念父母号码时，只有嘟嘟的忙音。
　　“台风把码头堵了，镇上连加油站都断了油。”陶父的声音裹在雨声里，“我们刚挤上火车，这会儿在东青站……”广播声突然炸响，吞没了后半句话。
　　陶念的父母那时在东青市经营着木材厂，六月正是加工销售的旺季，他们忙碌得几乎无法抽身，但是依旧计划好了在陶念考试期间回来陪她高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原定的航班因为恶劣天气而无限期地延误了，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改乘高铁，目前还在车站等转站。
　　数学卷收卷铃刺破寂静时，陶念摸到笔袋里两枚软化的薄荷糖。铝箔包装被汗水洇出褶皱，清冽的凉意渗进指缝，她却有些抑制不住地开心——因为这是林知韫偷偷塞给她的。
　　外面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带伞。她只好用随身携带的文件袋遮挡在头顶，快步地走了出来。在雨幕中，她远远地，看到了林知韫。
　　她身穿一件简洁的条纹打底衫，外面套着一件短款的米色风衣，既时尚又不失温暖。她的下半身搭配了一条水洗蓝的阔腿牛仔裤，裤脚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增添了几分随性。脚上则是一双高跟短靴，既显得干练又不失女性的柔美。
　　她没有站在拥挤的大门口，而是在马路的另一边，站在她的那辆白色的雅阁前。林知韫她执伞的姿势让陶念想起黑板前倾斜的背影——伞骨微倾十五度，恰好遮住半边肩膀，伞面绘着淡雅的花纹，雨珠顺着伞沿坠成银线。她的眼神透过雨幕，远远地捕捉到了陶念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远远地向她挥手。
　　陶念的心原本空空的，那一刻，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暖流。
　　她的心，被填满了。
　　多年以后，当陶念在京师大学读研与陆瑾年成为朋友时，陆瑾年好奇地问她，“你那个老师，什么时候让你最心动？”陶念陷入了沉思，她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她想了很久，最终，她觉得大概就是那一幕了。
　　想起那日雨水中混着的雪松尾调，林知韫的伞始终倾向她站立的方向。
　　有一个人，远远地，期待过她，等待着她。
　　当万千人潮涌动，有一道目光穿过风雨，将你定格成世界唯一的坐标。
　　陶念快步跑过马路，雨水溅起水花，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林知韫。
　　“小心……”提醒还含在齿间，少女已经撞进满怀清凉的薄荷香。林知韫踉跄着后退半步，伞面倾斜的弧度惊飞一串水珠。陶念湿透的校服贴着她真丝衬衫，第三颗纽扣松动的线头，漏出锁骨下方那颗若隐若现的痣。十八岁少女的体温透过两层布料，在二十八岁教师突突跳动的脉搏上烙下印记。
　　林知韫颈上的项链随呼吸起伏，吊坠扫过陶念发烫的耳垂。她后退半步时伞骨发出轻响，雨珠在伞缘凝成水晶帘，隔开两道浸透雨意的目光。
　　“看样子，考得不错？”林知韫的指尖抚过陶念湿漉漉的刘海，她低头，眉眼弯弯，笑着问。
　　“也不是……”陶念低声回答，摇头时发梢扫过对方手背，残留的体温在林知韫掌心洇开。
　　林知韫伸手摸了摸陶念的额头，眼神中充满了担忧，还好，没那么烫。
　　“先上车。”林知韫替她打开车门时，金属按键沾着少女掌心的水渍。陶念胡思乱想着，林知韫将车载空调的暖风开到最大。
　　“我联系了你的父母，这几天东青市那边有台风，他们转好几趟高铁才能回来，大概今天凌晨能到晋州。”林知韫一边开车，一边对陶念说，“你的手机打不通，他们都急坏了。”
　　“哦……”陶念淡淡地回应。
　　这几天她发烧头昏脑涨的，也没想起给手机充电，大概是自动关机了吧。
　　林知韫知道，这个时候说让她理解父母之类的话，对她是不公平的。她理解父母，谁来理解她呢。生活确实不容易，可这不是孩子的错，抗住生活的压力也的确很难，可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自己身为老师，除了尽可能给予一些支持，是没法说什么的。
　　“我理解。”林知韫说，后视镜里掠过街边便利店，她想起几周前替陶念批改的作文，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想变成不被雨淋湿的猫”。
　　“所以明早我送你来之后，你父母来接你，你记得带好手机，以免他们联系不上你。”林知韫的声音，温柔，平和，可是陶念却很难过，她更希望林知韫陪着她。
　　陶念突然抓住安全带金属扣，后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明天不用送我。”她盯着仪表盘跳动的蓝光，声音委屈巴巴的，“反正……反正也没人等我。”
　　“今晚住我那。”林知韫的眼睫投下细密阴影，“但得遵守三条规矩。”车载香薰的檀木味裹着她的声音：“第一，明早六点四十五分，玄关的感应灯必须亮着——证明你没熬夜。”
　　“第二，”林知韫转动方向盘避开积水，“手机电量低于20%必须充电，别让重要来电变成静音模式。”
　　雨刷器划过挡风玻璃，陶念听见第三条规则：“第三，”林知韫的指尖在方向盘敲出节拍，“回去乖乖吃药。”
　　驶出隧道时，林知韫缓缓地问道，“晚上想吃什么？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打开转向灯，暖黄的光晕里浮动着昨晚的画面——陶念蜷缩在床上，脸埋在她刚掖好的被子里，含糊地说了很多话，还念着《赤壁赋》里的句子。
　　“想去逛街。想吃你煮的面。”陶念的指尖无意识地扣紧外套的褶皱。
　　“好。”林知韫微笑着答应。

　　暮色降临的香榭街，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弥漫着雨后潮湿的气息。林知韫站在一扇落地窗前，指尖拂过玻璃上未干的雨渍，推开门，陶念的倒影与陈列架的香水重叠，像场无声的对位游戏。
　　“试试这个。”她推开雕花铜门，风铃撞碎一室寂静。水晶展台上，墨绿玻璃瓶折射出幽蓝冷光。
　　陶念接过香水瓶，指腹触到瓶底凸刻的希腊字母。轻按喷头的刹那，苦涩的橙叶裹挟着烟草的焦灼在肌肤绽放，清苦与咸涩交织在一起，恍惚间回到了二十一中的天台——林知韫的白大褂下摆沾着雨水，在暮色里洇成深蓝，指尖捏着的薄荷烟头明明灭灭。林知韫的白金耳钉在试香纸堆里闪烁，倒映着少女骤然收缩的瞳孔。
　　“苦橙和罗勒……”陶念闭眼轻嗅，睫毛在颧骨投下振翅的蝶影。记忆里酸涩渐次化开，艳阳穿透记忆的阴云，如同竟是作文竞赛颁奖日，林知韫将烫金证书递来时，指尖掠过她手背的温热。
　　尾调的雪松混着鸢尾根浮出时，柏木的温厚裹挟着咸涩海风，将她拽回她晕倒的那个霜降——消毒水弥漫的病房里，林知韫大衣上沾着的图书馆古籍气息，正如此刻缠绕在鼻尖的木质香调。
　　“像暴风雨后的松林。”她睁开眼，发现玻璃橱窗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将两人的身影折进斑斓的色块，如同命运精心编排的光谱。
　　“你觉得这个味道怎么样？”林知韫不经意地问。
　　“很好闻啊。”陶念如实回答。
　　“很多人受不了水生气息。”林知韫扫码付款的动作顿了顿，“但暴雨过后……会有彩虹。”
　　暮色渐深时，她们走到彩妆店附近。陶念的指尖划过丝绒展台，射灯照亮各色眼影盘。林知韫旋开一支大理石纹口红，膏体浮雕着故宫纹样。陶念的唇峰擦过拇指时，看见林知韫眨眼时闪着温柔的光。
　　“试试这个。”林知韫旋开口红，金属管身在昏暗里划出清越的声响。雕花底座的雪松木香混着她腕间檀木香，此刻都凝在陶念唇上。那抹橘调的唇色，像极了她校服领口蹭到的晚霞。
　　“好看。”香水柜台的水晶灯暗了些，说林知韫倚在墨绿丝绒椅上的身影忽明忽暗，她眉眼弯弯地笑着。
　　陶念就这样看着林知韫，蓦地，心跳漏了半拍。
　　她生着张圆润的鹅蛋脸，下颌线条在流畅中透着细微的骨感，颧骨略高却恰到好处地支撑着面部轮廓。眼尾天生带着向上的弧度，眼尾褶皱处堆积着极浅的阴影，睫毛浓密却不显厚重，垂落时在眼睑投下扇形暗影。瞳仁清透如深井水，眼白洁净无瑕，凝视时眼珠转动的轨迹带着执拗的专注。鼻梁细直，鼻翼收拢成微妙的弧度，鼻尖略微上翘，侧面看去像被微风拂动的芦苇尖。唇线清晰，上唇呈优美的弓形，下唇饱满处泛着柔雾般的血色。发梢扬起的角度带着野草般的韧劲，耳后碎发随着转头甩出细碎的弧线，锁骨随动作起伏的凹陷处积着层薄汗，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光晕。
　　整个笑容带着股倔强的鲜活劲儿，像是石缝里硬顶开碎石冒头的野草。
　　“林老师今天……”陶念的赞美卡在喉间，化作试香纸上的洇痕。她刚试过的“地中海花园”后调正在空气中舒展，朦胧的雪松香与林知韫手腕间的檀木香纠缠，氤氲成某种危险的蛊惑。
　　“嗯？”林知韫侧头看她。
　　“没什么。”陶念蓦地低下了头。
　　她今天，格外地好看啊。
　　林知韫拆开新入的香膏，古法蜂蜡混着忍冬花香。她将墨绿礼盒递给陶念，指尖残留着试香纸的余温。
　　礼盒里面，有一张她刚写好的便签，上面是陶念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陶念同学，毕业快乐。
　　—— L
　　陶念抚摸着瓶身凸起的符号，想起她曾经看过的希腊神话。破晓女神厄俄斯爱上凡人提托诺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老去——这隐喻让她心脏骤然抽痛，仿佛预见未来某天，自己也会在香水瓶底的刻痕里，读到此生未尽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