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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春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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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谊会场设在晋州宾馆的牡丹厅,水晶吊灯将整个大厅照得通明。林知韫跟在方昕悦身后走进会场,立刻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针织衫的领口,贝壳纽扣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别紧张,”方昕悦凑到她耳边低语,“就当是来吃自助餐的。”
会场中央摆着长条形的冷餐台,穿着制服的侍者正往香槟塔里斟酒。林知韫接过一杯橙汁,目光扫过会场——机关工委的干部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几位年轻女教师被围在中间,脸上挂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林知韫端着橙汁,不动声色地退到一盆绿植旁。她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果汁,目光掠过会场里形形色色的面孔。
联谊活动的破冰游戏环节刚开始,林知韫就悄悄退到了大厅角落。她倚着罗马柱,低头滑动着手机。
“气死我了!”方昕悦突然气鼓鼓地挤过来,手里捏着的果汁杯壁凝了一层水珠,正顺着她发力的指尖往下淌。林知韫抬头,看见她新烫的卷发都快炸起来了。
“怎么了?”林知韫递过去一张纸巾,“谁惹我们方老师了?”
方昕悦一把抓过纸巾,咬牙切齿地指向大厅中央:“冤家路窄!看见那个穿黑白格裙的了吗?”
林知韫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水晶吊灯下,一个穿着复古格纹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正被几个男士围着说笑。她戴着金丝边眼镜,栗色长发披在肩头,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看起来比在场多数人都要年轻鲜活。
“我大学室友,颜思吟。”方昕悦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二十三中新来的老师。”她猛吸一口果汁,“另外,注意用词哦韫姐,这可不是什么闺蜜——是专门克我的敌蜜!”
林知韫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那个叫颜思吟的女孩确实很会活跃气氛,此刻正拿着桌游卡牌给周围人讲解规则,手腕上叮当作响的潘多拉手链随着动作闪闪发亮。有个穿深蓝西装的男士——好像是市水利局的——被她逗得前仰后合,领带都歪到了一边。
“你们……有过节?”林知韫若有所思地问。
“毕业论文她抢我导师!”方昕悦掰着手指数,“实习名额、优秀毕业生、连我暗恋的学长都……”突然噤声,因为颜思吟似乎感应到什么,正朝这边张望。
林知韫轻轻按住方昕悦发抖的手腕。她注意到颜思吟的目光扫过这边时,在方昕悦身上多停留了两秒,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像只发现猎物的小狐狸。
“第三轮活动需要四人一组完成拼图!”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请站在门口的两位老师也加入进来。”
林知韫还没来得及后退,聚光灯已经扫到了她和方昕悦身上。工作人员热情地领着两位男士走过来——一位穿着藏青色POLO衫,另一位穿着白衬衫。
穿白衬衫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拼图盒。林知韫注意到他袖口别着对深蓝色的袖扣,上面似乎刻着什么花纹。
方昕悦被安排和POLO衫男士一组,全程都在偷瞄不远处颜思吟的动向,手里的拼图片拿反了都没发现。
林知韫叹了口气,低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拼图——这是幅《星空》的局部,深蓝的漩涡里藏着无数细小的星辰。
她的手指在碎片间快速移动。拼图是小时候最擅长的游戏,母亲总说这能培养全局观。当最后一片嵌合时,别组组才完成不到三分之一。
“时间到!”主持人宣布,“最快完成的是这组!”
林知韫礼貌性地对临时队友点头致意,正要离场,那个男人却追了出来。
“请等一下。”他的声音比会场里真切许多,“我是卫健委疾控处的主任赵临川。最近在做校园传染病预警系统,方便加个微信吗?”
林知韫向远处望去,走廊尽头,方昕悦正被POLO衫男士缠着说话,频频朝这边投来揶揄的目光。
“预警系统需要教师配合?”林知韫抬头问道,声音比想象中要冷静。
赵临川怔了一下,“不只是配合,”他忽然压低声音,“上周二十三中爆发诺如病毒,我们怀疑和食堂冷链有关……”
“林老师!”方昕悦突然从后面冒出来,手里晃着手机,“周姐说十分钟后拍集体照,找不到你人都急疯了。”她促狭地瞥了眼赵临川,“这位是……?”
“扫码加我就好。”他的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二维码旁边是张极简的微信头像——一片深蓝底色上若隐若现的蛇杖纹样。
林知韫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她太熟悉这种场合的进退法则:当着方昕悦的面再三推拒,反倒会让简单的公务往来显得暧昧。指尖在屏幕上轻点,扫码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叮——”
赵临川的微信界面跳出来,顶端的备注栏空着,像道等待填写的填空题。林知韫迅速打了“卫健委赵主任”五个字。
“好了。”她按下锁屏键,抬头撞见方昕悦憋笑憋到扭曲的脸。
***
推开办公室玻璃门的瞬间,林知韫就察觉到了异样。
原本嘈杂的办公室突然安静了几秒,几位同事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物理组刘老师端着保温杯从她身边经过,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年轻真好”,而向来稳重的徐青云老师竟也抬头多看了她两眼——确切地说,是盯着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针织衫看了两眼。
上课铃适时响起。林知韫几乎是逃也似地抓起课本冲进走廊,身后传来压低的笑声:“听说对方是卫健委的主任……”
推开教室门的刹那,原本喧闹的班级突然安静。五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不,是看向她今天格外醒目的着装。陶念正在刷题,一抬头,手里的笔不小心地掉在桌上。
“老师今天好漂亮!”魏琳琳第一个喊出来,女生们立刻叽叽喳喳附和。
“林老师,”李豪举着数学作业本坏笑,“老周说您昨天请假是去联谊?”
“有没有遇到帅哥啊?”几个女生故意捏着嗓子起哄,“是不是比王老师还帅?”
林知韫没有回答,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转身时看见陶念正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枯叶粘在窗玻璃上,像块怎么都擦不掉的污渍。
林知韫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讲台,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翻开课本第68页,”她的声音平静如常,仿佛刚才的喧闹从未发生,“今天我们讲《滕王阁序》的修辞手法。”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峻的板书,林知韫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袖口处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陶念从臂弯里抬起头时,正好看见阳光穿过那里。
“落霞与孤鹜齐飞……”
林知韫念到这一句时,窗外忽然刮过一阵风。那片粘在玻璃上的枯叶终于被吹走,可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纷纷扬扬的落叶,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雨。
可明明,现在是春天啊。
她看着林知韫穿着的这件鹅黄色的针织衫,可爱又有些温暖,想起之前在贴吧看到的那句话——“等你上了大学,就会忘记她的”。
***
春末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林知韫将陶念叫到办公室。作文复赛的证书递给她时,指尖在烫金的“一等奖”字样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恭喜啊。”林知韫的眼睛弯成月牙,“我就知道你可以。”
陶念接过证书后问道:“有奖励吗?”声音轻快得不像话。
林知韫明显怔了怔,随即失笑:“可以啊,你想要什么?”她转身去拿保温杯,衬衫的袖口向下滑,露出腕间那条细细的银链。
“等我想想吧,先欠着。”陶念故作轻松地耸肩,仿佛真的只是在开玩笑。
她已经能若无其事地面对林知韫了,她甚至觉得,林知韫一个人这么辛苦,应该有个人照顾她的。
这个人是不是自己,又怎么样呢。
转身时,办公桌角落的《思行月刊》闯入视线。深蓝色封面上印着本期专题:《当代青年教师职业倦怠的心理干预研究》。
“我能看看吗?”
“可以。”林知韫的声音突然有些局促,“但这有什么好看的……”
陶念翻开目录,在“教育心理学”专栏赫然看到《基于情感教育的高中语文教学实践探索——以晋州市二十一中为例》,作者署名“林知韫”。论文第17页的案例分析里,明明白白引用了一个学生的周记片段:
“当我站在起跑线上时,最希望看到的是她眼里的光……”
陶念的指尖僵在纸页上。这是她去年参加运动会后写的周记,连当时用的比喻句都一字未改。论文的批注栏里,林知韫用铅笔写着:情感联结是消除习得性无助的关键因素。
纸页在指尖微微发颤,陶念盯着那句被铅笔画了波浪线的批注,耳畔突然响起血液奔流的轰鸣。
原来那些她以为藏得很好的心事,那些写在周记边角的晦涩诗句,那些借着问题目为由的课间十分钟,全都被林知韫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收进了论文里,变成了严谨的学术语言,变成了冷静的情感分析,变成了“教育者应对学生移情心理进行合理疏导”的教学建议。
论文空白处还有铅笔写的待办事项:【周三前交陶念作文集复印件(需隐去姓名)】。
原来自己那些绞尽脑汁写下的文字,那些藏着八百个心思的比喻句,不过是林知韫研究课题里的一个案例编号。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
“看完了?”林知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保温杯开启的轻响。
“写得很好。”陶念把期刊放回原处,声音平稳得自己都惊讶,“特别是案例七,分析得很透彻。”
“叮铃铃——”
尖锐的上课铃声骤然划破办公室的寂静。陶念猛地攥紧手中的证书,烫金的边缘在掌心烙下清晰的纹路。她转身的动作太快,带起的风掀动了桌面的文件,雪白的纸张如同受惊的鸽群哗啦啦飞散。
林知韫下意识伸手想拦:“等等——”
但陶念已经大步走向门口,证书封皮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光。
走廊的光线忽明忽暗。陶念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她的运动鞋踩在磨石子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要把所有未说完的话都踏碎在脚步里。
在楼梯转角,她终于停下来,低头看着证书上的“指导教师:林知韫”字样。
陶念站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胸口剧烈起伏。
楼下传来学生嬉闹的声音,欢快的笑声像一把细盐,撒在她尚未结痂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