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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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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民国九年冬。
大年三十,屋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如同鞭子抽在耳朵上。简凌之从怀里掏出一盒未开封的哈德门香烟,她手指颤抖着从铁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唇间时,未燃的烟丝气味已让她这个从未碰过烟的人喉头发紧。她想点燃火柴,却因为手指的颤抖无法划开,火柴梗在磷面上划出三道白痕后才迸出火星,火苗燎着指尖的瞬间,她慌忙将烟卷凑近火苗。焦黑的火柴梗随手掷在桌面上,在榉木纹理间滚了两滚。她学着吸烟者的样子,用嘴嘬了一口那烟,第一口烟雾尚未成形便呛在喉头,辛辣的刺痛感顺着气管直钻肺叶。她弓身剧咳,眼角沁出泪来。烟被她狠狠摁向桌面,木纹间腾起一缕青烟,刺啦声里留下焦黑的灼痕。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竟然早已凉了,寒意顺着脊背蛇行而上,喝到肚子里感觉全身都冷了起来。
“怎的抽上这个?” 路商临推开正堂的门,看见简凌之在咳嗽。他急忙走过去想给她顺顺气,却发现那炕几上的烟盒。
简凌之没回答他,只是低头看着炕几上铺着的一张前几日的报纸。
腊月廿七,简凌之从市集买了红纸回家要写春联,在信箱里摸到这张蹭花了油墨的报纸。头版照片上,车站月台上的落雪凝结成永久的定格,她与路商临在雪中相视而笑的侧影被无限放大,斗大标题如铡刀劈落:
《叔嫂乱-伦,当代金莲!路氏一门孽债毒过砒霜》
配文详述的字字句句杀-人诛心:"路家长媳简氏借冲喜之名入府,趁夫病重与其弟暗通曲款。更勾结赌坊设局,致亲夫沉溺牌九耗尽元气,所谋不过路家万金家产。次子商临狼子野心,先以假账气毙亲爹,复以路家祖业沽名钓誉,曾借捐赠之名行洗钱之实......"
“我说了很多遍,不要再看了!”路商临抬高了些嗓门,顺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点燃将那报纸烧了扔在地上,月台上两人的笑影化成灰烬。“我已经打点过这家报馆了,明天这些报纸就会消失。”
“消失?”简凌之盯着那灰烬上闪动的火星,冷笑道:“报纸可以消失,可你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巡捕营今早拿了造谣的主笔,和背后主使----我那好弟弟与你那好弟弟。”他掏出一方折叠齐整的报纸,"这是今日辟谣的报纸,附上了平城商会为我作保的声明,还有女子团体为你写的声援书......凌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过去?”简凌之抬起头,看着路商临的眼睛质问道:“那我学堂外面被泼的油漆呢?泼在校门上的漆能用石灰盖住,可人心里的颜色呢?”
“我可以带你走,我们回德国去。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
“去德国?”简凌之挑眉,似乎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在那里我有工作么?我有钱么?”
“我说过,我可以养你,可以娶你。”路商临靠近简凌之,低头死死地盯着她:“是你,一直不肯接受。"
“我当然不能接受......”简凌之抬起头冲他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中带了一抹哀愁:“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曾经的山盟海誓,在相看两厌时会化作愤怒与羞耻。若你哪天厌倦了我,我又该如何自处,我拿什么在异邦讨生活?靠回忆你此刻的誓言么?”
路商临突然笑出声,他转过身不敢再看简凌之的脸:“原是我痴心。说来说去,你在意的并不是别人口中的恶言与心中的成见。这多年过去,你依然是这样,冷心冷情,我对你付出再多,终是没有你心中的自由重要。连篇鬼话的一张报纸便能斩断你我三年情分,在你心里,你我终究是要分开的,对吧?你设想过那么多离别的场景,里面又是否有今日之景呢?”
“ 我不想与你争吵。”她回过身坐在了罗汉床上,丧失了继续辩驳的力气,遂缓和了声音,“回德国完成你的学业吧,你值得有更好的前程。我......也在平城呆腻了,想去海边转转。”
“腻了...”路商临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究竟是腻了风景,还是腻了人......”
简凌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声呢喃着,强忍着喉咙间的哽咽:"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她看着路商临离去的背影,“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神逐渐迷离,终于落下泪来。
民国十年正月初三,路商临在二十三岁生日这天,回德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