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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景泰遗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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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浸透户部衙门的青砖地,风轻伏在案前,指尖抚过一卷泛黄的《粮仓总录》。灯烛摇曳间,他的目光凝在“西陵郡”三字上——去岁秋收丰稥,此地粮仓却仅报存粮四万石,较往年足足少了两成。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案头宣纸簌簌翻动。风轻伸手压住书页,余光却瞥见户部尚书苏炳仁的朱批:“西陵仓廪充盈,足备三年。”墨迹尚未干透的奏折叠在旁边,同一处粮仓的存粮数目竟比《粮仓总录》上添了五千石。
“不对劲……”风轻喃喃自语,抽过算筹在素笺上勾画。算珠碰撞的脆响惊动了门外值夜的小吏,那人探头谄笑:“风相还在核对陈年旧账?这些琐事交给底下人便是。”
风轻不动声色地掩住算纸:“苏尚书上月说的军粮账目有误,本官总得给陛下个交代。”他故意将“军粮”二字咬得极重,果然见那小吏眼神微变。
更深露重时,风轻提着灯笼独行在户部库房。蛛网密布的樟木架上,以往存档的军粮调拨令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数卷崭新的《漕运纪要》。指尖无意中抚过装订线,户部常用四目骑线,而这本册子,是九目,是工部册本的装订方法——这是不是说明,工部与户部有私利往来?风轻登时后背发凉。
“这个时候了,风相还在查账吗?”阴影里忽然转出个矮胖身影,户部一仓部郎中搓着手凑近,“下官听闻风相在查军粮旧案?早年的文书早被虫蛀了,下官这就让人……”
“王郎中倒是体贴。”风轻侧身避开他欲接卷宗的手,灯笼光晕里,对方指甲缝里沾着的灰泥令人作呕,“只是本官记得,年初你还在沧州当仓曹,怎的对京中旧档如此熟悉?”
王有德干笑两声,袖中突然滑落一枚铜钥匙。风轻俯身欲拾,却被他抢先踩住:“风相小心脚下!”一个晃神,王有德仓皇没入夜色。
次日朝会,景冥的冕旒珠帘遮不住眼底寒芒。风轻捧着连夜整理的疑点奏报,却见户部尚书苏炳仁抢先出列:“陛下,西陵郡守奏请增拨赈灾粮,臣以为当从临郡调……”
“不可。”风轻突然截断话头,“临江三郡去岁遭了蝗灾,存粮仅够自给。各处仓廪除存粮外均有后备粮,臣建议启用西陵粮仓余粮。”他故意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然而苏炳仁没有表情的脸让风轻有些没底。
景冥的指尖在御案轻叩,似笑非笑地望向风轻:“风相倒是把陈年旧账算得清楚。”然后看看苏炳仁,“那么苏卿,你去查下西陵的仓粮,与风相共商后续救灾之事吧。”
退朝钟声里,风轻被五王爷景禹拽到僻静处。向来嬉笑的亲王难得肃了神色,往他掌心塞了块的铜片:“昨儿修连弩机时,在工部废料堆里捡的——瞧瞧这做工。”
风轻就着日光细看,铜片无论从密度还是纹路来看,都是前北狄铜矿的制发,品质照容国官铸的差远了。景禹压低嗓音:“皇姐让我查工部,结果挖出堆掺了铁砂的铜锭。你猜这些废料最后去了哪儿?”
“军械司?”
“错!全熔成了户部的量器——那些称军粮的斗,每斗足足少了半斤!”
风轻大惊,他终于明白军粮账目为何混乱——有人用掺假的量器偷天换日,再将克扣的粮草神不知鬼不觉运出。而那些空了的粮仓,正好能吞下西陵的仓粮和今年的赈灾粮!可恶,上了苏炳仁那老狐狸的当!!!
三更时分,风轻潜入户部地窖。火折子照亮成摞的漕运单,最新一页的“西陵”二字还洇着潮气。他正欲细看,头顶突然传来木板吱呀声。
“风相夜访,怎么不点灯?”苏炳仁提着琉璃灯拾级而下,灯影将他肥胖的身形拉成扭曲的鬼魅,“您找的可是这个?”他晃了晃军粮调拨令,火漆印竟盖着景泰王府的私章。
风轻按住袖中短刃:“苏尚书好手段,连谋逆皇子的印鉴都留着。”
“风相说笑了。”苏炳仁突然将调拨令凑近灯焰,“旧朝余孽作乱,烧了多少要紧文书。就像这西陵粮仓……唉呀!不得了!”苏炳仁故意惊讶:“本官之前都不知道,今日刚得到消息,西陵郡的粮仓竟被工部搬空了!得赶快奏明陛下,工部有人在户部做手脚!”
风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单刀直入试图震慑苏炳仁:“原来工部熔铜锭,户部用量器,你们倒是分工明确!”
“风相怎的无凭无据的污蔑本官?不过您不妨猜猜看——”苏炳仁突然狞笑,“明日押送西陵赈灾粮的昀帅,会不会有意外啊?”
寒意顺着脊梁攀上后颈,有人要用空粮仓逼昀佑动军粮,用“擅动军资”的罪名,折断容国的护国利剑!然而此时,昀佑已经出发五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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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将昀佑押送的粮车影子拉得老长,深深烙在龟裂的黄土路上。道旁枯死的虬枝上,数只秃鹫静默栖息,猩红的眼珠死死钉在粮车上,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死亡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昀佑勒马回望,天际线在蒸腾的热浪中扭曲变形。忽然,地平线上涌起一片黑压压的浪潮——那不是敌军,而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他们如同被饥饿驱赶的潮水,沉默而绝望地涌向这支粮队。
“元帅!是流民!太多了!”副将的呼喊带着惊惶。
话音未落,一只枯槁如柴、指甲缝里塞满泥垢的手已死死抓住了粮袋的边缘!昀佑猛地攥紧缰绳,目光扫过烟尘中蹒跚而来的身影:妇人褴褛的衣襟下,根根肋骨狰狞地凸起;怀中的婴孩无力地吮吸着母亲干瘪的孚乚房,却连一口乳汁也得不到;老人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粮车,那目光不是乞求,而是濒死野兽看到血肉时迸发的、令人心寒的绿光!
昀佑的手,这双斩杀过无数强敌、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死死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这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这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无声地消逝。她做不到视而不见。
怎么办?容国各地粮仓本就是为了应对天灾而设。西陵粮仓……按照户部报备,那里应该还有足够的存粮……或许,可以分一部分,先解燃眉之急。
昀佑心里默默给西陵粮仓估了个数。最后决定:
“分三成赈灾粮。”攥紧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
副将急道:“若到灾区不够……”
“本帅自有计较!”银甲将军翻身下马,亲自解开粮袋。
“哗啦——”金黄的粟米倾泻而出,流民眼中瞬间迸发出更加骇人的、近乎疯狂的贪婪凶光。人群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争抢推搡,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惊得嘶鸣扬蹄——那不是感恩,而是更深的饥渴。
三日后,昀佑站在西陵郡龟裂干涸的河床上。眼前的景象让她如坠冰窟——本该堆满粮食的郡城粮仓,大门洞开,里面空空荡荡,如同鬼窟。
她提前分发的那些粮食,在这片浩劫面前,如同投向沙漠的一滴水,瞬间蒸发无踪。荒野上,跪满了绝望的灾民,他们无声地望向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熄灭。空气死寂,只有风卷着沙砾呜咽而过。
巨大的欺骗感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巨石压顶,而身后,是同样沉默的军士和满载的军粮车。景冥的信任,容国的律法,西北边防的安危……无数重担压在肩头。
可眼前,是即将化作饿殍的百姓,还有第二条路吗?
昀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清朗的声音穿透死寂的荒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却也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无奈:
“开,军粮仓!”
护粮军士齐声应诺。远处秃鹫振翅而起,带着不详的预兆向远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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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轻还没来得及让景冥追回昀佑,景冥便已经捏碎了八百里加急,奏报上“擅动军粮”四字渗着血渍,像把利刃捅进心窝。
“传风轻!”
风轻入宫,官靴沾着朱雀大街的晨露:“流民来得蹊跷,臣疑心……”
“朕要听的不是疑心!”帝王广袖带起一阵风,“明日早朝,御史台的唾沫淹了议政殿之前,你可有办法保下昀佑?”
“陛下,给臣一刻钟,容臣细禀……”
五更鼓响,昀佑风尘仆仆撞开宫门。甲胄未卸便闯进勤政殿,正听见风轻请罪:“臣愿与元帅同担军法。”
“胡闹!”昀佑掀帘而入,战袍上的风尘扬起景冥眼前的雾,“那军法岂是你能受的,你是文臣!”
景冥霍然起身,冕珠撞碎帝王的冷静:“你倒记得他是文臣?动用军粮时怎不想想自己是武将!”
风轻将声音压得如同太庙香灰般平稳:“陛下,《容律·军资疏》有载,失军粮者斩立决。纵使陛下用天子剑强行在御史台的唇舌中保下昀帅,可这军粮运送直律会留下巨大隐患,军粮的缺口,也会成为悬在三军头上的铡刀。”他望着帝王,“若以臣的渎职之过与昀帅同罪,按《九章刑典》,死刑便可降等为刑责。”
昀佑甲胄铿然撞上金砖:“即便降等,按律文臣也不可责打。”
“昀帅,永和廿年有个工部旧案。”风轻用手势止住昀佑的话头,“当年兵部侍郎与少府监同担军械案,不正是《容律》第三疏'权责相济'之例?”他转身向景冥行叠拜礼,拇指距额前三寸的弧度精准如量过礼器,“臣身为尚书令,岂能见擎天玉柱独折于宵小算计。”
景冥的指甲在龙椅螭首抠出血痕,冕旒珠帘后目光如淬火刀锋扫过二人:“风卿当真要与这倔骨头共赴刑台?”
“陛下——”昀佑刚欲开口,风轻抢过话头:“不是共赴刑台,是共守山河。”风轻儒雅笑意里藏着锋刃,“陛下与昀帅受过多少刀剑,如今臣不过效仿先贤,用这七尺之躯为社稷添块垫脚石。”
天将破晓,风轻躬身退向殿门:“陛下,离早朝还有一个半时辰,容臣去做些准备,必保昀帅性命。辰时正,刑部会在议政殿外设一个可容两人的刑台,臣与元帅到时候该去沾沾晦气了。”他最后这句说得极轻,却震得景冥手中朱笔坠地,在鲛绡帐上溅出凄艳血痕。
昀佑伸手欲拦,指尖只触到风轻官袍掠过的松香。转身望见景冥掐进掌心的指痕,她终是将劝谏咽回喉间,默默托住帝王微颤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