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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苏瑾之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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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伤愈大半的昀佑伏在案前,正在摆弄一个新制的军情密匣,青铜锁扣上映着她乍看平平无奇却棱角分明的面容。风轻踏入暖阁时,正见她将五色令旗插进沙盘——新兵、老兵、将官、斥候、粮道,层层叠叠如蛛网覆住容国疆域。
“这套'一带五'的传讯法,怕是连飞鸟过境都要留下爪印。”风轻笑道。
“总好过让人在眼皮底下偷梁换柱。”昀佑将最后一枚黑旗钉在一个关隘,“‘一带五’启动十天,兵部就找出七个吃空饷的蛀虫,昨夜已斩首示众了。”
景冥到时正听见这话。她解下大氅罩住昀佑肩头:“朕的昀帅倒是雷厉风行。”
“不及陛下心细如发。”昀佑反手扣住她欲抽离的腕子,“工部新呈的矿脉图,陛下为何压着不发?”
风轻适时呈上密匣,机括弹开的刹那,三人都怔住了——本该存放矿脉图的格层,静静躺着一卷舆图复制卷。
那是景冥还是护国公主的时候,花了整整七年心血绘制的舆图,上面有些只有她们知道的细节——那是曾经昀佑发誓,就算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要护住的,独一无二的,景冥的舆图。
景冥声如冰裂:“昨夜子时,有人将一个一样的摹本塞进朕的枕匣。”
暖阁陡然死寂。
“军中‘一带五’竟未截获?”风轻蹙眉。
“除非......”昀佑攥紧舆图,“传递者走的是你我当年私设的暗道。”
风轻心内警钟大作——帝帅之间有个只有她二人知道的秘密,泄露了……苏家曾经送来的泗国密函,他当夜就交给了景冥,可景冥看过,并没有销毁,而是默默地放在某个格子里。如果帝帅之间不再无虞,那么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吗?可从她二人以往的情形来看,应该不至于一击即溃吧……
面前的景冥正在轻笑,笑意未达眼底:“昀卿倒是提醒朕了。你做中郎将那一年冬至,为送军报凿一密道……”
昀佑的心重重沉了下去——泄密的舆图昭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唯有通过她们二人知晓的、发丝般隐秘的暗纹,对方才能在军中传递密信时瞒天过海,直抵景冥枕边。这两桩深埋多年的秘辛,若非帝王或自己亲口透露,世间怎会有人知晓?这般行径...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
然而更令她脊背发凉的是,当年凿密道送军报的旧事,连近臣风轻都未曾透露分毫。究竟是谁能同时窥破这两道绝密防线,还能精准地刺向她们之间的软肋?这已非寻常的离间手段,分明是要将她们生死相托的信任,淬成随时反噬彼此的毒刃。
昀佑喉咙里仿佛塞满了南野铁盐,好一个离间计!
“昀卿你先回去。”景冥又转向风轻,“风轻你留下。”
昀佑耳畔响起翁鸣——第一次,景冥议要事,是与别人,而不是昀佑。
“臣告退。”喉间滚着千钧重的诘问,出口却只是轻柔如往昔的三个字,昀佑俯首行了个礼,默然离开,留下一脸错愕的风轻,自己却在暖阁的灯影下碎成万千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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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暖阁内爆出细碎的噼啪声,景冥玄衣纁裳,拿起那份舆图,冕旒垂珠在眉宇间投下阴影:“连你都觉得朕疑她?”帝王低声问风轻。
风轻甩了甩广袖,身上的松香混着墨气在两人之间缭绕:“臣只知陛下为护昀帅周全,连太庙自戕三剑的旧伤都瞒了十几年。”他目光扫过景冥的旧伤处,“倒是昀帅方才告退时,看上去像要为陛下赴死。”
景冥攥紧假舆图:“那莽货!后背杖刑的伤还没长硬就敢上蹿下跳的折腾——”话音戛然而止,帝王倏然背过身去,帝冠玉珠撞出凌乱脆响,“早知道该连她的腿一起打断!”
“陛下舍不得。”风轻看着那杯尚温的鹰嘴梅茶,白雾氤氲了眼底精光,“正如当年南野十六部叛乱,昀帅宁可受五十鞭刑也要替陛下扫清后患。”
“这道理连你都懂……”景冥掌心重重按在舆图边缘,忽而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可你看看刚才那傻豹子的样子——”帝王嗓音陡然拔高,又在触及案角未干的朱批时骤然放轻,“她自己往刀山上滚了千百回,也没见过这般脸色。”
风轻失笑:“陛下,所谓当局者迷。并蒂莲本应同气连枝,可陛下总把昀帅护在羽翼下自己挡箭,她却偏要把陛下推向生门——倒让这并蒂莲硬生生裂出两瓣心来。”
景冥怔愣了一瞬,咀嚼着风轻的话——原本同心,若真有一天……
“臣斗胆妄言。”风轻抱手执了一礼,“您将昀帅隔绝在局外,固然能护她周全,但若不能在三月内斩断幕后黑手——”他抬起头,眼中映出景冥的背影,“臣只怕昀帅那颗铁打的‘牛心’真要碎成齑粉了。”
“那就先肃清苏家全部党羽——”之后听帝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再去找‘护国元帅’算账!”
景冥看着桌上摆着的嵌金丝雕龙墨玉璜。平日这玉璜只作为一个低调华贵的镇纸摆在案头,只有昀佑被疑血脉那一次,为了彻底打消她的疑虑,景冥用这枚玉瑝将自己与昀佑的神魂死死钉在了一起……景冥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等清算了苏家,定要再用这玉璜,让那傻豹子重新领教一次什么是“帝王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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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七天,景冥没有召见,也没有传信。暮色浸透冷寂的帅府,昀佑正对着铜镜拆开绷带,查看后背的伤。
镜中人面色惨白如纸,100杖刑的伤已经结成疤痕,断裂的肩胛骨和肋骨还会疼痛。为了让药尽快渗进去,两处骨伤被太医切开引药口,偶尔有血渗出——刚刚早朝上,景冥和风轻在用微不可查的眼神互动,他们之间有秘密,而这个秘密,没跟自己说过。
长久以来,与景冥的情意让她几乎忘了,景冥是帝王,她们彼此的信任只要有一丁点动摇,无论是自己,还是景冥,甚至是容国,都将万劫不复。
昀佑的心慢慢被一阵近乎绝望的悲凉填满——帝王不能有情,何况是与她这样的禁忌之情,自己怎么会,这么蠢!昀佑望着妆奁中那从不离身的残月匕,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万安。”来不及整理仪容,昀佑只得披着血衣伏地行礼,额头抵在冷硬的砖石上。
景冥的龙纹皂靴停在她眼前:“你的伤……”
“已无大碍。”昀佑抢先答道,指尖掐进掌心。
“密道不是臣透露的,兵部关牒皆经臣手。”昀佑垂眸避开景冥目光,“陛下若疑……”
“朕从未疑你!”这几天景冥跟风轻忙的焦头烂额,本就心里不痛快,喝出这一声倒像越描越黑。
景冥猛然拂落茶盏,碎瓷和茶水溅在昀佑身上。偏偏昀佑又那样顺从的跪着,不躲不闪,甚至都不抬手擦一下脸上的茶水。
景冥的心仿若油煎一般,刚要去扶她,却看见昀佑的佩玉换了素色绦带——那是容国旧俗,将死之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会有此举。
景冥望着昀佑垂首跪地的单薄身影,想来身上的断骨之痛还在叫嚣,所以那人此刻才微微蜷曲——分明是朝堂暗流中最锋利的剑,偏生要拿自己的命去填那些阴沟里的圈套。
第一次,景冥真的恼了昀佑,竟是没留下一句话,径直离开了。回到勤政殿,她突然将一桌的笔墨纸砚外加奏折扫落在地上。墨汁泼溅在“昀佑通敌”四个字上,变成狰狞的毒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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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天,风轻裹着晨露跪呈密报:“昨夜,苏炳仁带着户部、工部的主要官员密会前朝余孽,用的是景然私印。”景冥的朱笔悬在“昀佑”二字上方:“给传言加把火,就说……朕厌弃了护国元帅。”
次日朝会,景冥当众将昀佑的军报掷于玉阶之下,绢帛滚过金砖,恰停在户部尚书苏炳仁脚边。“量器已经校准了,北疆军粮却又短了三成,昀帅作何解释?”女帝的诘问带着凛冽,“还是说,又有流民拦了昀帅大驾?”
昀佑跪在殿中央,望着景冥帝服上的暗纹。昨夜,帝王寝殿隐约传来的苏瑾琴声——是了,景冥可以护自己一次两次,可三番五次的污水,哪怕最干净的莲花,都要粘上淤泥。景冥是帝王,这不就是自己希望景冥能用来保护自己的、帝王最该有的样子吗……
“臣有罪。请陛下,赐罚。”破碎的肩胛骨尚有隐裂,断掉的肋骨也还没有长好,不知还能受下多少刑罚——可如果景冥愿意,这条命,本来就是随时可抛的。
“待朕查清,自会来找你对峙。”景冥听着自己心仿佛跳在荆棘丛中,嘴里却依旧说着最伤人的话。“以后无事不要在朕的眼前晃!”
“臣,遵旨。”昀佑俯首在大殿,一直跪到殿中空无一人,方茫然起身——恍惚中,昀佑走偏了地方,无比自然的走上通往景冥御书房的路。景禹及时赶到,昀佑方醒了过来。
“臣失礼,”昀佑笑着对景禹说,可景禹分明看见,那笑容让人锥心一般难受。“这宫城,实在是太大,臣迷路了。”
“你别伤心,皇姐可能最近比较忙,脾气不好。”
“五王爷折煞臣了。”昀佑任凭景禹携着,一路沉默走出宫门。“五王爷记得我们一起在天牢审问景泰殿下的时候吗?”昀佑突然开口,景禹闻言一怔,“那时臣就说过,待陛下江山稳固,臣自有该去的归宿。也许,那一刻,就快到了……”
景禹喉头滚动欲言又止——他既不能戳破帝王棋局,又不忍见这沙场宿将自困囚笼。昀佑倏然绽开笑意,对景禹说了句:“待……‘那一刻’之后,愿五王爷,觅得真正的意中人。”说完,昀佑放开景禹的手,头也不回的出宫回府。
景禹看着昀佑融入天色,只觉被昀佑那句“觅得真正的意中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整个人僵立宫道——这征战二十余年的宿将真是个傻子不成?!难怪连皇姐那般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修养都气得在御书房骂人。景禹攥紧拳头,也就是自己不懂武,否则立刻便将三山五岳的罡风为刃跟这莽货拼了,问她究竟藏了几副肝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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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景冥传了苏瑾侍奉,宫灯摇曳的光影中,侍女躬身呈上红漆食盒:“陛下,昀帅命人送来鹰嘴梅煮的奶茶。”
帝王笑意绵绵:“这茶送的巧,”她亲手斟满两盏,将其中一盏推向琴案旁的苏瑾,“尝尝,这可是南野平叛那年,朕与昀帅一同饮过的仙露。”
苏瑾受宠若惊接过茶盏,却在第一口茶汤入喉时剧烈呛咳。景冥瞳孔骤缩——猩红血线正顺着苏瑾的唇角蜿蜒而下。
“太医!”景冥焦急不已,在苏瑾床前守了一天一夜,直到老太医终于颤巍巍叩首:“幸得苏瑾大人饮得少……”
景冥的冕旒垂珠在苏瑾煞白的面容上投下阴影:“传朕口谕——护国元帅昀佑弑君谋逆,即日起褫夺兵权,收回兵符,囚禁帅府,任何人不得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