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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破妄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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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见他们走远,这才长呼出一口气来。那些话,他们敢讲,他都不敢听,生怕他这茶楼会自此开不下去。见他们议得激愤,他又怕上前劝说会被揍,只得唯唯诺诺缩在一旁,眼下才终是安了心。
愈来愈多的士子望风而来,沿途百姓给他们让出一条道,一面好奇观望,一面交头接耳着:“这都是别州来的举子吧,聚在一处是要作甚去?”
“说是前两日放的榜不公正,要去宫里头找陛下抱不平呢。”
“考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出过岔子啊,他们找陛下能成吗?”
“陛下可是明君,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待行至宫门前,众士子已聚成乌泱泱的一片。守于门前的数十名侍卫头一回见这阵仗,迅速按剑呵斥道:“作什么?要造反吗!”
为首的士子丝毫不惧,反又向前逼近些许,目光如炬,“不敢当。我们来此,不过是为寻一个公道!”
他振臂高呼:“科举岂是儿戏,求陛下严查!”
一呼百应,人群声喝如雷,“科举岂是儿戏,求陛下严查!”
“求陛下严查!”
侍卫齐拔剑出鞘,寒芒雪亮:“皇宫禁地,岂容你等放肆,还不速退!”
为首士子仰起脖颈,步步相逼:“来,你今日就在此杀了我,让我的血洒在这宫门前,让世人都看看,寒门子和世家子流得是同样的血!”
那侍卫哪敢真和这些个读书人动手,他暗骂几句,当即向另几人吩咐道:“快进宫通报陛下!”
垂拱殿。
重檐高基的宫殿内重香袅袅,紫檀架上陈列着古籍与玉器。壁上高悬一副墨宝,大书的“君舟民水”四字极为遒劲。不时有风吹动盘龙绣帘,搅动了殿内的沉闷。
楚明慎端坐花梨御案前,敛眸阅着手中奏疏,一并听殿内几位大臣奏事。他一身昂首盘绕的玄金龙袍,苍白的面上是难掩的病气,眼下乌青隐隐。
他在这皇位上坐了二十年,漆黑的眸中沉淀着难测的恩威,众臣禀事时无不屏息凝神。
殿前内侍唐保踏着银绣缘边毡,趋步至楚明慎身侧,附耳对他低语几句,随后恭敬地垂手侍立在旁。
楚明慎缓缓搁了手头奏疏,他掀起眼睑,面上神情未变,殿内诸臣却已敏锐地从他的沉默中嗅到了怒意。正奏事的几人无不缄口,把头垂得更低。
殿内阒然,只有窗外风过树木的沙沙声。几位大臣的额上渐渐渗出冷汗,纷纷觉着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楚明慎一一扫视几人,终于开口道:“目下宫门前正跪着一众寒门士子,不知几位爱卿对此有何高见?”
程观昨夜里还吃着贺酒,闻此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他见左右一时无人应声,便先自恭声道:“陛下勿忧,此不过是些不知礼义、矜豪傲物的乌合之众,平日里不知用功,待落了第就四处摇唇鼓舌、疑神疑鬼,分毫不思己过。臣愚以为陛下应着人将其遣散,为首者押入牢狱,以防生乱。”
赵延暗觑了他一眼,继而出言道:“陛下,往年省试从未见有此事。今番事既生出,不论省试名次差谬与否,皆应另择主考官再办,以顺应民心,昭示天恩。”
他双目细长,长须垂胸,说出的话总能暗合帝心。
果不其然,待他言讫,盘旋在殿内的龙威稍散些许。
晏裕仁也道:“陛下,众举子议论汹涌,臣于进宫路上亦有所耳闻。科举取士乃国家大事,臣以为此事应当严查。”
“查,当然要查。”楚明慎眸色深深,他加重了声音,“三年一度的省试,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这上面弄虚作假,查出来一律严惩不贷!”
程府。
程梦问小跑进来的杏彤道:“可探得了?爹做什么发这般大的火?”
杏彤平复着喘息,凑近了对程梦说:“好像是省试的事儿,说那名次不对,陛下已下令叫人查了。”
“名次不对?”程梦向她确认道。
“是呢,”杏彤点头,“就是不久前,有好些落第的举子都跑去宫门了,求陛下为他们做主呢。”
程梦听着她说话,突然站起身,翻出案上被压在最下的几张宣纸。纸上字迹潦草,边缘是被烧毁的痕迹。
程梦指尖发白,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纸扯碎。她两手微微发颤,思绪回到了省试开考的前夜。
墨黑的天上无星无月,她提着食盒,心不甘情不愿地去给程淙送夜宵。若不是为了能重新出府,她才不高兴做这些原该由下人做的活。
为着程淙能一心应试,院内下人早被遣走了大半,显得极为安静。程梦缓步走入,萦在鼻尖的烧焦气味愈发浓烈起来。
她耸动鼻翼,心道莫不是哪处走了水,四顾却并未发觉有何异样。程梦心中生疑,循着那气味绕屋而走,果在屋后瞧见了正烧东西的小厮。
“你在烧什么?”她因问。
小厮背身蹲着,被她这一声吓得险些儿跌坐在地。待看清来人后他也顾不得烧了,讨好地笑了几声,起身行礼道:“小姐,奴才烧的是三少爷才刚做的文章。”
程梦听后更为不解:“好端端的文章你烧它做甚?”
小厮怕她责怪,忙解释道:“这是少爷的吩咐,奴才也不知啊。三少爷正盥沐呢,他嫌味大,还特地让奴才到外头来烧。”
程梦仍是纳闷,但也没多做纠结。不过...程淙写的文章,她一时倒真生出几分好奇来。平日杨夫人总与她说起她几个嫡亲的哥哥,程梦却不见有多看得上程淙。她不禁想着,一个常混迹在烟花柳巷中的人能写出什么来?
“你别烧了,把纸给我。”程梦遂道。
小厮才把余下的墨纸伸向火,听了这话又忙缩回手,鼓着腮帮子把火苗吹灭了。他站在原地,一时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嗫嚅道:“三少爷让奴才...”
“行了。”程梦从袖中掏出一块银子递去,“你只说你全烧了便是,谁会知道?”
小厮得了银子,眉开眼笑,把几张纸理平了才递与程梦,又忙不迭把给食盒接了去,“奴才已是按吩咐烧干净了,小姐来送了吃食就走了,什么也没瞧见。”
程梦实也不愿让程淙知晓她在看他的文章,她心知他会讥笑她。
她回了屋子,在烛光下辨着那潦草的字迹。宣纸上的文辞引经据典,对她而言却极为陌生,她也读不出是好是坏。
她不由觉杨夫人所言有理,女子料理好家宅中事便已是足够,余事让男子去做,轮不上她们操心,她们也操心不上。
既是看不懂,程梦很快便失了兴致,随手将几张纸叠起压在了书下。
手边一口未动的茶渐渐凉了,此时的程梦盯着纸上的墨迹,一个极为惊骇的念头渐渐浮现上来。是啊,她三哥文墨如何,旁人或许不知,皇上或许也不知,但她身为他的妹妹,能不清楚吗?他怎么也不能取得那样的名次。
掌心渗出的汗洇进纸张,程梦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对杏彤道:“杏彤,你去外头打听打听,这次省试都考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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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泼在金钉朱漆的宫门上,似一张巍峨的画。
因着省试榜文一事,行走官道的官员也较往日更多。身着官服之人来来往往,其中不乏有人对程梦投来了视线,带着好奇,带着打量。
程梦捏着发皱的墨纸,在远处那耸立的宫门前,她的身影显得那样小,那样格格不入。
省试题目并不难打听,街头巷尾有的是议论的士子。而杏彤回来告诉她的那些语句竟有大半都与纸上内容相合。
程梦只觉既意外又不意外。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她不信。
杏彤深知她要做什么,踌躇几番还是劝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趁夫人还没察觉...”
杨夫人仍是不允让程梦出府,她们此次还是趁人不备从角门溜出的。
是啊,还是回去吧。程梦凭着一股冲动出门,又被胆怯止住了步子。
无论如何,她都是程家的女儿,程淙都是她的胞兄。家丑不可外扬,她这般做,对程家又有何益处?
可是,可是...她脑中闪过程淙醉酒后那副色欲熏心的模样,闪过一路行来听到的士子们义愤填膺的话语,闪过杨夫人那双含着厌恶的眼睛。
是的,厌恶。尽管她一次次地逃避,一次次地不愿面对,一次次地欺骗自己,但那就是厌恶,母亲对女儿的厌恶。
程梦感到自己正被撕扯着,眸中浮上了薄薄的一层泪。
便是她没读过什么书,也知舞弊是不对的。可程家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养育之恩...
程梦立了许久,才动着发麻的腿脚,向后退了一步。她给自己寻了个借口,她无有宫门令牌,本就不得进去。
她微微侧首,说:“杏彤,我们...”
最后一个“走”字被卡在了舌尖,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精巧的马车,车盖下悬着的“晏”字灯笼轻轻摇晃。
马车停在了程梦面前。
素手挑开车帘,晏星面上笑意温和,“程姑娘,你可是要进宫?”她问。
程梦仰头,怔怔地对上她那双含笑的眸子。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身板,面上流露出坚定,一字一顿地说:“我要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