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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争此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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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暖气暄,晏星甫一迈进院中,就瞧见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
晴霜打眼望去,见那身形是个男子,不待看清就捂嘴低呼道:“进...进贼了?!”
不是贼,是宋景玄。
晏星在怔松后提裙走去,笑意难掩地说:“你如何在这时来了?”
小院内的下人平日已尽得了晏星的吩咐,晴霜见状呼出一口气,又使人去把住院门。
宋景玄似也是刚翻进来,他手中提着几个油纸包,见到晏星后愣了一瞬,旋又笑说:“才回来?”
晏星应了一声,走至他面前好奇地问:“此是何物?”
“海棠酥。”宋景玄一指挠了挠面颊,似是有些许紧张。
“海棠酥?”晏星重复了一遍,面上显出几分讶然。
晴霜见那东西多,忙从宋景玄手中接了来。晏星便拿起一包解开系绳,果见里头包着几枚精巧的海棠酥,只是有些碎了。
宋景玄见了,面上闪过几丝懊恼,“定是买的多了才这般。”
晏星摇了摇头,又问他:“你特意去买的?”
宋景玄应得坦率:“嗯。前几日桃源斋都不卖,今日方有。”
晏星不想他会一直将此事记在心里,“排了很久吧?”
宋景玄没答,转而问她道:“你...喜欢吗?”
“喜欢。”晏星抬眼,眸中笑意潋滟。
“那就不算久。”宋景玄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两人对视着,晏星率先移开了视线,面上热意隐隐。
宋景玄稍稍俯身,笑眼看着晏星说:“晏姑娘,以后也可以多笑笑吗?”
晏星面颊热意更甚,她眨动眼睫,只胡乱答应了。
院外人员往来,晏星未敢让他久留,说了一句道:“你这个时辰来也太容易被瞧见了些。”
“今日是来与你送点心,下回便...”他本想说“下回便不来了”,却听得晏星道:“下回你给我些动静,我也好教人守住院子。”
宋景玄微诧,心脏跳动得厉害。见晏星神色认真,他回过神来,只笑着应道:“好。”
待他去后,晴霜抱着那堆油纸包和晏星走进卧房。“这莫不会都是海棠酥吧...”她嘀咕道。
结果一打开,还真是。
“宋公子该不是把整个桃源斋的海棠酥都买了来。”她讶异地说。
晏星轻笑了声,她捻起一小块碎掉的酥放入齿间。入口香甜绵软,还是此前的味道,一点都没有变。
又是几场春雨下过,在士子们日日夜夜的翘首盼望中,省试终是放了榜。
鸟鸣声悠长,晏星倚坐榻上,凝眸览着手中抄录而来的金榜,眉心微蹙。
位于前二的是傅廷礼和陆谨修,晏星看了并不意外。傅廷礼是两朝老臣、当世大儒欧阳觉的义子,而陆谨修则生于家学渊博的陆家,此二人亦是前世殿试的状元和榜眼。
另晏星不解的是,程淙如何能排到第三位?
工部尚书程观是进士出身,所写文章亦曾流于士子。但那程淙看着就是个游手逐食、靡事不为的,他当真能取得如此名次?
晏星目光下移,在看到一排在后面的名字时更是坐实了心中疑问。
季长玉。
晏星对此人印象颇深。他是寒门子,亦是殿试中的探花郎。此人身上,似乎总有一种与世人格格不入的东西。前世宫变后,朝中大臣人人自危、道路以目,只他逆着人流上了一封疏,一封惊世骇俗的疏,一封直言朝中乱象,贬斥赵延的千言疏。
也是这封疏,使他被加上狂言悖语、鼓众挟持的罪名,最终被斩首于闹市,以达所谓诛一劝百之效。
晏星曾思索过,他为何要这般做?他难道便不知上了这封疏会迎来何后果吗?
而今她有些明白了。若非这些傻人和他们做的傻事,这人间又何成人间?
另一个原因则是楚清漪。前世季长玉下狱,楚清漪可没少为之奔走,即便只是杯水车薪。
她曾真切地为他们祝愿过。可在最后,这二人却是一个亡于闹市,一个身陨异国。
晏星从回忆中抽身。季长玉有大才,他的文章是被欧阳觉亲口称赞过的。即使不比傅、陆,也决不会居于程淙之流下。
晏星扫着这些名字,愈发觉出了不对来。位于榜前的多为高门仕宦之子,如季长玉这般出自寒门的则极少。
是寒门子弟一定比不过官宦子弟吗?晏星不信。虽说寒门多贫,世家富贵,衣食用度大有所异,但自古寒门中并不缺头悬梁、锥刺股者,世家中亦不乏荒淫靡烂、纨绔浮薄之人。
更别提...晏星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程淙二字上。
她唤来晴霜,向她吩咐道:“你去找阿七,让他传一些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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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渐敛,一轮斜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程梦这些日子出不去,只得在府中闲逛。
她背手站在白石小道上,踢了踢道旁的矮草,对身边杏彤说:“三哥竟是能取得这般名次,我倒真没料到。”
杏彤正要回话,就见不远处有人影走来,忙低声唤她道:“小姐。”
程梦偏过脸,定睛看了一看,见正是程淙。她顿觉心虚,转身就想走。
程淙已是瞧见她了,喊了一声道:“小妹。”
他不知才从哪儿喝了酒回来,模样醉醺醺的,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程梦硬着头皮止住步子,回身面对他,中规中矩地道贺:“恭喜三哥此番高中。”
程淙浑身散着酒气,令她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
程淙恍若未觉,酒意给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他打量着程梦,头一回发觉那小不点一样的妹妹不知在何时长大了,身姿窈窕,腰肢纤细,瞧着还有几分怯生生的。
体内骚动着热意,他一把揽住程梦,一手游走在她的腰间。
酒气扑面而来,程梦一时被吓得呆住了。
杏彤大惊,扑过来就要把程淙拉走,“三少爷,三少爷你不能这样!”
程淙一脚把她踹翻在地,怒喝道:“滚开,贱人!”
程梦从极度的惊愕中缓过神来,拼命挣扎,“三哥,你醉了!我要喊人了!”
程淙被她逗得笑了,不屑一顾道:“你喊啊,倒看看能把谁喊来。”
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她用尽全力推开他。程淙本就醉得不成样子,被她这下推得在原地踉跄了几步。程梦见此慌忙拉着杏彤跑了。
她像是奔跑在名为噩梦的泥淖中,愈跑就陷得愈深,直至眼前出现一团朦胧的光亮。不待丫鬟通禀,她径推开正房的屋门,哭着唤道:“娘!”
今夜程观又歇在侍妾屋中,杨夫人在镜前卸了钗环,本欲早些歇息,却被忽然闯进的程梦一惊。她目光仍停在镜中,不愉地说:“做什么毛毛躁躁的,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程梦理着皱乱的衣裳,哭得更凶,“三哥、三哥他...”
听到程淙,杨夫人这才侧目,瞬间就透过她的模样明白了一切。她重又收回目光,嗔怪地说:“我还道是出了何大事。他是你哥哥,你稍让着他些也就是了。左右是在自家府中,又没旁人瞧见,不累你日后嫁人。”
程梦渐渐止住了哭声,呆呆地望着她。
杨夫人已是有些不耐了,站起身向里间走去,“还愣着作甚,我要睡了。”
程梦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失神地往自己院中走去。
耳畔传来隐约喧声,程梦怔怔地循着声响望去,透过那雕镂格扇门望见了满厅的觥筹交错。
“小弟在此恭贺三哥高中!”
“三弟,等你到朝堂上做了官,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兄弟!”
“来,喝!”
那是男人的世界。
钩月隐去了影子,程梦没再看下去,她回头,在一片漆黑中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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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办事果然极快,不到两日的功夫,省试榜单一事就已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落第举子齐聚在大街小巷的茶楼酒馆中,他们身着最朴素的长袍,面上是最真切的愤懑。
“来应试的诸位谁不是寒窗苦读数载,如何就比不上那些世家子弟了?!”
“榜上有几个是寒门出身的?考官当真未有偏袒那些人吗?都是大宁的子民,凭什么?”
“在下赶了一月的路来鹤京应试,不是为看到这么一张榜的!”
“那程三公子据说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我不信他能排这么前!”
文人最是傲气。自看到榜文的那一刻起,他们心中就已生了不平。只是这不平被压抑着,被落第后的沮丧、被人生地不熟的惶然、被对官宦权势的畏与羡压抑着。
这被压抑的情绪在胸腔中潜滋暗长,只需一点火星,就会汹涌而出,燎遍整个鹤京城。
这火烧着,一直烧到了二十年前的治明之变。
闲云阁。
桌上的茶水被拍翻,士子们言辞激烈,全都站起了身。
“昔年北卢入境,那些世为冠族的朝廷要员们却只知安享逸乐,贪生怕死,一味地请和!请和!”
“那北卢不过是边夷贱类,如今大宁却要向他们称臣奉表,此乃国耻!”
“当年若是战下去,三州说不定就不会丢。那些个世家成日里耽酒迷花、参翅燕鲍,哪里知道民穷人劳,哪里知道三州的生灵涂炭?”
“你我虽出自白屋寒门,但亦怀着治国济民之心,若是由得这些子弟身居高位,岂非遗害于国?!”
“对,我们应该去找陛下,陛下英明果决,定能明察秋毫!”
“走,我们这会就走,去找陛下!”
此言赢得一片附和之声,士子们迅速响应起来。他们蜂拥着走出茶楼,拥簇着心中的正义,向着那在他们眼中庄严无比的宫门而去。人数虽不多,却是生生走出了浩浩荡荡、一往无前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