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枫千羽

2、起跑02

　　乐平高级中学每天放学之后、晚自习之前的一个小时是课活时间，看似很长，但这所封闭式寄宿高中里，洗衣机限时供电，浴室的热水也是限时限量供应，所以这段时间里，学生们要忙完吃晚饭、洗澡、洗衣服、值日打扫卫生等众多个人事务，否则就只能下晚自习之后争分夺秒地去洗冷水澡，或者在水房手洗衣服。在北方进入严冬之后，几乎没有头铁的学生会这样做。

　　除此之外，课活也是学生们每天唯一的自由活动，除了依旧不能出校之外，在校内的活动还是相对自由的。所以仅有的学生组织和社团活动都在这段时间内如火如荼地开展，爱锻炼的学生在操场踢球打球，爱学习的也在图书馆抢了位置写作业，疲惫的就回宿舍眯上一会儿，好振作精神去上长达四个小时的晚自习。

　　但今天因为下雪，不仅操场无法使用，还要被扫雪占去本就紧俏的休息时间，同学们自然心怀怨气。

　　放学后，同学们在班委的催促之下无奈离开了教学楼，前往事先分配好的区域。季樱吸取教训，戴好手套才下的楼，但一出门还是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初雪只下了小半个下午就停了，天空意外得干净而敞亮，行道树上枯枝边缘锐利可见，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远处化工厂的烟囱里，乌白的烟雾晃悠悠地飘向北方天空。

　　就是雪停之后气温变得更低了。

　　季樱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风沿着鼻腔爬进肺部，令她打了个激灵。

　　班委带了几个人去学校后勤处领来清扫工具，见同学们都兴致不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讲着闲话，鼓励道：“大家加油干，用不了十分钟应该就能扫完了，刚落的雪，还没冻成冰碴子，好扫的！”说罢，自己身先士卒地劳动起来。

　　周围同学仍旧无动于衷，季樱打破僵局，上前取了一把扫雪用的大号笤帚：“班长说得对，早点扫完早点解散，大家加油吧。”

　　众人这才陆续在操场上散开，形成扫雪的队伍。

　　雪后的空气格外清爽，扫帚触碰雪粒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就和踩在新雪上差不多，令季樱有些心旷神怡。于是她更加卖力地挥动手臂，将雪清扫到操场角落已经初具规模的雪堆上。砖红色的塑胶跑道露出来，细碎的颗粒上都是洇湿的痕迹。落过雪的跑道似乎格外光滑，季樱的鞋底在上面摩擦过的时候，就和在冰面上打滑差不多。

　　“哎，季樱，你看那边。”

　　肖澄扫着扫着就凑了过来，季樱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正在一个人默默打扫的许海越，窝在雪堆附近的角落，他身上的衣服太过臃肿，导致活动时需要花十二分的力气，颤巍巍的身子似乎有点掌握不好着一人高的大铁铲，呼吸间吞吐着白气，费了半天劲才将雪块铲起来堆到一旁。恰巧一阵寒风吹来，他扶着操场边缘的铁丝网，用力咳嗽了好几下才平静下来。

　　“感冒了？”季樱意外地问。

　　她正因为活动了身子而浑身发热，一旁肖澄也是相似的情况。

　　“不知道。可能身体不好吧，他们这种学霸，平时应该都不怎么活动？”肖澄耸耸肩膀。

　　操场上的雪被扫成四个大号的雪堆，整整齐齐地堆积在操场的四个角落。前来巡查的老师十分满意地解散了学生们，人群还完工具后便渐渐散去，不过季樱还留在操场上，一遍伸展着胳膊一边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五十，课活还剩四十分钟。”肖澄答。

　　季樱沉吟片刻：“还挺快的，正好今天不用热身了，直接跑吧。实在不行就晚上洗冷水算了……”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平淡得就和“等会跑完步要喝水”一样轻松写意，但肖澄当场脸色骤变。他看着季樱一边讲话一边脱下外套，随手搭在不远处的台子上，而后蹲下身系紧鞋带，连忙小步快跑地跟上，放完外套和书包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赔笑道：

　　“那个，樱姐，今天能不能少跑几圈？”

　　“你想跑多少？”季樱头也没抬，只是换了条腿蹲，去系另一边的鞋带。

　　“呃，五圈吧？也有两千米了……”肖澄试探着问。

　　他在心里天人交战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究其根源是季樱那句石破天惊的“洗冷水”，脱下外套的时候他还打了个寒颤，这个季节，乐平市夜里的气温已经逼近零下十五度，在这样的夜晚去和宿舍相隔百米的集体浴室洗冷水澡吗？想到这他又缩了下肩膀，感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他当初死缠烂打地求季樱带他练跑步的时候，季樱也再三他强调过，既然要练，就要坚持，不能偷懒。肖澄和她认识这么多年，知道季樱对世界上大部分事都不在意，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唯有对待跑步时有种最纯粹朴实的认真，所以他才会如此紧张，双手不好意思地在身后打着结。

　　没想到季樱干净利落地答应了：“好啊。”

　　肖澄顿时乐开了花：“樱姐，你是我唯一的姐！”

　　“行了，有事‘樱姐’，无事就直呼姓名，我还不知道你？”季樱笑了笑，证实自己确实没生气，给肖澄咽了颗定心丸。她双手背在脑后，将马尾辫的皮筋向里推了推，扎到最紧，这是她跑步前习惯性的准备动作。同时她也走到了塑胶跑道的白线处：“不说了，出发！”

　　.

　　肖澄脸上的笑容只维持了不到两圈就石化了。

　　迈出第一步起他就意识到不对劲。季樱今天的速度格外快，肖澄匆匆跟上，感觉就像提了一股气堵在肺里，上不去下不来。他第一次跟随这样的配速，从刚出发时与季樱并排而行，到一圈过后落在她身后半米的位置，再到第三圈的时候，他的腿已经沉得迈不开了，而季樱还在持续不断地奔跑，稳定得像常值函数，双腿沉着稳健地轮番向前迈进。

　　他想起季樱曾经对自己说过，跑不动的时候就紧紧咬住跑在前面的那个人，和对方用同样的节奏去迈步、去呼吸，于是死盯着季樱的双腿，试图跟着她的节奏跑，但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一点一点拉开了，渐渐地，肖澄只能听见自己双脚沉重地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咚咚”的闷响。可能他的腿已经变成铅块了吧，不然为什么，为了驱使它们，自己的心脏会如此痛苦地抽动，嗓子眼干燥得要冒火……

　　寒风呼啸。

　　雪已经停了，但敞亮的天光没有维持多久，几乎是在他们开始奔跑的时候，天色就暗了下去，灰白的日暮时分转瞬即逝，肖澄甚至没注意到铁丝网上悬挂的照明灯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直到从惨白的灯光下跑过，才发现夜色已深，冰冷的风迎面刮来，像鞭子在抽打皮肤。

　　也是因为下雪的缘故，操场上活动的人比往日少，在跑道上奔跑的就更没有了，除了季樱和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的肖澄。肖澄忽然有种操场的面积变大了几倍的错觉，明明依旧是四百米的跑道，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最后一圈的时候，他和季樱之间的距离已经被拉开到百米以上，连女生的背影都看不到。漫无终点的跑道上，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呼出的空气凝成白雾遮住他的视线。他听见世界尽头传来一种嘶哑的鸣叫声，好像指甲划在黑板表面的声音，或是一个弦乐的初学者第一次上手小提琴时，发出的宛如锯木的“吱呀”声，又过了很久很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喘息声，他的嗓子已经被冷风吹哑了。

　　塑胶跑道上，若隐若现的白线忽然闯进他的视野。

　　像溺水者看见方舟，他再度催开绵软无力的双腿，向终点线大步奔去——

　　二十米……

　　十米……五米……两米……

　　天旋地转！

　　他在撞线的同一刻就整个人旋转着躺在跑道和足球场的交界处，枕着冰冷的塑胶，整个人却像被热火灼烧一般，汗水涌泉般从发根和脖颈处涌出，贴身的秋衣被浸得湿透，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撕心裂肺地喘着，心跳的速度飙到十五年来的最高，双臂双腿则已麻木得没有知觉，胃像被人揉了一把，痛得他眼前直冒金星，什么都看不清楚。

　　晕头转向之中，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直到一个修长的身影走近自己，挡住了他视野中那盏照明灯的白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

　　朦胧之中，他辨认出季樱正将水杯递给自己，饿虎扑食似的接过来拧开，脖子一仰，将整个保温杯的热水都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

　　“慢点慢点！”季樱坐到他身边，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拍了两下后背帮他顺气。

　　肖澄狼吞虎咽完之后就再度死人似的躺在地上，四肢乱摆地瘫着，眯起眼睛打量旁边的女生。她脸上是健康的红润，头发比开跑之前凌乱些许，呼吸已经平稳下来，眼神明亮地盯着远处发呆，看上去最多用了六成力气。饶是对季樱的体能并不陌生，他还是为他们两人的巨大差距而长叹一声：“唉，为什么……”

　　“已经很好了，我没想到你能跑下来的。”季樱语气平淡地又在肖澄心头补了个刀，“想想你刚开始练的那会儿吧，才跑两圈就顺不下来气了，这两个月的进步我都看在眼里呢。”

　　“你可真会说话……”肖澄翻了个白眼，“明天我必须休一下了，真跑不动了。实话说我现在有点想吐。我感觉我的胃……也可能是肠子，好像在抽搐……”

　　季樱笑了笑：“这才说明训练量到了，我每次跑完都这这样，你这不会是头一次吧？一般缓个十来分钟就好了，天冷导致的。”

　　“喂，实话实说……今天跑这么快，你真的不是在报复我吧？”肖澄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报复你什么？我干嘛要报复你？”季樱诧异。

　　“刚刚，许海越的事……”肖澄说了半句就住口了。他自己也觉得不靠谱，干笑了两声。

　　但季樱罕见地没有立即否认。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心跳好像停跳了一瞬，很短暂，但之后的所有跳跃都在错拍。心脏深处有小虫爬过的酥麻感，仿佛真叫肖澄说中了一般，她的确有那么一丝情绪，是因为对他莫名其妙欺负同学的行径感到不满。

　　她深吸一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物体，转移了话题：“正好你要歇会儿，帮我掐个四百好不好？知道怎么用吧？开始结束都是按右上角……”

　　肖澄接过来对着光一看，果然是秒表，季樱跑得上头了就会叫肖澄帮她计时。他和这块秒表不是头一次见面，通体划痕显示出它有一定年代，与一般秒表不同，这块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而季樱已经起身来到前方白线处，在最内道站定，那是标准田径场上400米项目的起点，也是终点。五厘米宽的白线前，1.22米宽的跑道内，400米的距离，就是她的战场。

　　她原地小跳了几次，又拉伸着双臂，显然是在为接下来的跑步做准备，留下肖澄在背后瞠目结舌地张着嘴：“不是，你，你怎么还要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