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枫千羽

3、起跑03

　　“各就各位——”

　　肖澄学着运动会时裁判老师在广播里的发令声，吊着嗓子大喊。

　　不吊着也不行，虽然随着他灌下一杯热水后，胃部的不适如季樱所说那般渐渐消退；但嗓子是货真价实地哑了，喊这一声的时候，还跟唱歌似的破了个音。

　　季樱踏前一步，在起跑线前弯腰蹲下，没有起跑器，她使用的是被称为“三点式起跑”的半蹲踞式起跑，左腿弯曲在前，右脚在后，单手触地，右掌的指节支撑着地面，保持整个身体在前倾同时的稳定。她迄今为止跑过的大部分400米都没有起跑器，所以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起跑方式，只待不远处肖澄喊出那句：

　　“——跑！”

　　肖澄猛地按下秒表。

　　季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肖澄完全看傻了，对着她的背影喃喃：“不是吧……这比刚才跑得还快啊，这是刚跑完五圈的人应该拥有的速度吗？一眨眼就过弯道了……”

　　.

　　许海越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季樱的，准确来说是注意到了她的跑姿。

　　他刚吃完晚饭从食堂出来，怀里揣着记满了英文单词的小号便签本。天太黑了，单词本上的内容看不清楚，他只好专心赶路。从食堂回教学楼，最近的路线是从操场斜穿过去，否则就要多绕远一个折角，于是他扶着操场最外围的铁丝网小步快走，就在这时与季樱迎面相逢。

　　他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从自己眼前飞掠而过，她的碎发被风扬起，目光平视前方，腰杆笔直，双臂有力地摆动，双腿迈开时的步幅惊人，触底灵活而富有弹性，那是膝关节与踝关节运动能力出色的表现。那样的跑姿里透露出一种未经专业训练雕琢过的浑然天成。照明灯一瞬间映亮了她的脸和她呼吸时凝结的白气，那个下午时担忧地蹲在自己课桌旁边的女生，正在跑道上画出有如流星划过一般的光辉。

　　许海越幼年时期就开始关注田径运动。他曾经见过各种各样的选手奔跑，在客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上奔跑的选手们，欢呼跳跃地为他们鼓劲；或者是在现场看选手们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奔跑，田径场的塑胶跑道是漂亮的蔚蓝色，那时的他还没有观众席的护栏高，于是“噔噔噔”跑下楼梯，站在最前排看的时候，心脏扑通扑通狂响。和他们相比，季樱的速度不算快，跑姿也不是最标准的，可他偏偏就是被季樱吸引了，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目光磁石一样停在她的背影上。

　　透过他的眼睛，看见的是一颗强劲有力的年轻心脏，搏动着将血液和氧气泵向四肢百骸，于是她的身体可以燃烧出源源不断的力量，跑向遥远的、谁都无法抵达的终点。

　　.

　　“多少秒？”

　　冲线之后，季樱第一反应是向肖澄询问成绩。接着她也控制不住身体，原地摇晃了几步，然后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维持平衡，剧烈地喘息着。这一圈400米她是全力跑的，没有保留，此刻胸口闷得不行，脑袋也有些发懵，两条腿像灌了铅块一样发酸。

　　肖澄连忙走到光亮处，看着自己刚刚记下的时间：“1分12秒30。”

　　他不是第一次给季樱计时了，知晓季樱听成绩要带小数点的习惯，自信满满地报上结果。

　　谁料季樱忽然原地跃起，大喊一声：“怎么可能——”

　　她不顾疲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肖澄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秒表，的确是这个数字，LED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可季樱完全懵了，束手无策地站在灯下，甚至顾不上汗水疯狂地流淌，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令她眼底一片酸涩。

　　肖澄很是委屈：“我记下来的就是这个数嘛！骗你干嘛？这成绩不是挺好的吗？你之前可是跑了五圈哎……”

　　季樱用力挤了挤眼睛，将刚萌生的泪意也挤了回去：“不对！暑假结束前我就能跑到1分08了，刚刚那几圈对我来说顶多就是热身，怎么想也不该慢这么多，你，你是不是掐表慢了？”

　　“喂，你讲不讲道理啊！”肖澄嚷道，“我可是手计的，哪有手计会慢的道理，这还是你教我的——”

　　季樱完全没力气反驳，因为成绩没能达到预期，她心中翻涌的失落与挫败感甚至能压过身体的疲惫。她对着秒表出神了一会儿，就连肖澄都看出她心情低落，想要安慰她的时候，来自第三个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手计的成绩偏慢，是有可能的。”

　　季樱猛得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少年的出场似乎有些滑稽，源头还是他身上那又肿又胀的外套，加之双手揣在兜里，从漆黑处走到灯下时，身影看上去圆滚滚的。但他的声音却是清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无声无息地融进了一方寒夜。

　　后来季樱回想起这一幕方才意识到，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听许海越说话，但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和她对他的理解完全一致，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十分熟稔的声音，宛如久别重逢。

　　“众所周知，径赛的成绩等于完赛时间与发令时间的差值。一般情况下，认为手计的成绩会比电计快，是因为电计的发令时间与发令枪响，可以通过电信号传输做到完全一致；而手计时，因为计时者也有反应时间，手计的发令时间会略晚于真实的发令时间。这便是手计成绩会快于电计成绩的原因。不过，这个误差一般不会超过0.5秒，因而在短跑项目中，手计的误差会更显著。”

　　“但上述常识存在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发令员和计时员必须是两个人。可以回想一下体育课上测试50米的时候，老师一般都会找一个同学在起点处发令，由老师在终点处进行计时对吧？实际上老师是在观察到学生出发时才按下‘开始’的，这样测出的成绩不仅会比电计成绩快出一个反应时间，还有起跑时的反应时间也被省掉了。在一些不得不采用手计的正式比赛里，也是计时员观察发令枪的枪口冒出白烟的同时，进行掐表。”

　　两人完全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许海越，完全想不到这个书呆子怎么会忽然口若悬河地讲起田径比赛的规则，明明他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写满了“我不擅长体育”。季樱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成拳，像是将男生说的话当作救命稻草一样，等待最终宣判。

　　许海越看向肖澄：“刚刚的计时中，发令员与计时员都是你吧？这种情况下，按下计时开始的时间，是有可能早于你的发令时间的。而选手通过终点线的时间，是根据四肢除外的躯干部分最先撞线的时间决定的，但是刚刚计时的时候，你一直盯着白线看，记下来的完赛时间必定是选手脚部过线的时间，再考虑到反应时间，这个完赛时间会比真实完赛时间慢上不少。一来一回，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两秒钟左右的差值。”

　　肖澄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许海越说得完全正确，计时的时候，他一直都是盯着终点线的，但是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况且天那么黑，看躯干过线又怎么看得清楚，说到底他只是个一般路过被抓来计时的热心观众吧，又不是专业裁判。

　　可是许海越说得这么有道理，季樱的沮丧也并非作假，肖澄感觉自己还是做错了事，垂下头：“你说得对……”

　　“至于剩下的两秒么，”许海越从善如流地看向季樱，“我认为你还是低估了前面的跑步对体能的消耗。400米是速度型项目不错，但它作为田径中公认最困难的项目，对运动员的身体素质要求也极为苛刻，苛刻的点就在于要将无氧状态保持整整四百米。最后冲刺时，糖酵解达到极限，人体来到生理上的极点，乳酸堆积、肌肉收缩水平下降……400米靠的不是单纯的速度，更不是所谓‘意志力’，而是‘速度耐力’，是那供能占比看似微不足道的有氧让选手‘顶’下来，抵达终点。”

　　季樱嘴唇动了动，她的肺里依旧火辣辣得疼，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反驳——因为她的体力明明很好！即使再跑几个400米也照样可以！但她很快意识到嘴硬没有意义，在这方砖红色的跑道上，唯有数字是实打实的东西，骗不了任何人。不论出于任何缘故，她的成绩都远远没有达到预期，这是摆在面前不争的事实，许海越的话让她冷静下来，但也让沮丧占据她脑海中的每个角落。

　　她低下头，强迫自己勾起嘴角，每当心中难过的时候，她都会用这种方式，在避开来自他人的难堪目光的同时，假装自己其实云淡风轻。然后那些难堪的目光就会从自己身上移开，她便可以鼓起勇气，偷偷回望过去，来确认这一点——

　　然后她撞进了许海越的目光。

　　从头到尾他都未曾将视线从季樱身上移开，可那道目光并不教人感到难堪。许海越的眼神里只有坦率和真诚，这份真诚掩饰在平静的表情之下，需要深深看进去才能察觉。

　　“但是，不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这份测试结果……”许海越直视着季樱的眼睛，“抛开那些要素不谈，如果一个人在暑假时就能跑到一分零八秒，在这两个月里也没有疏于锻炼的话，我不认为她现在的成绩会比那时候弱。考虑到上面的分析，我这样说，或许具备一定可信度吧。”

　　说完最后一段话后，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不自在的红晕。他清清嗓子，后退两步，又看了季樱一眼，然后转身瑟缩着身子走了。

　　而季樱还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咂摸着他最后留下的话，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刚这是在安慰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