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再梦前尘一梦故人 ...
-
兰香在鹤形铜炉中静静燃烧,沉水香的气息混杂着记忆的灰烬,萦绕在空气中。
苏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是之前误吸入的残存意识正在影响他的魂魄。此刻,他的神识正沉浸在一段别人的残识中。
烛火噼啪一响,他踉跄着撞上了紫檀木桌。
清冽的雨气从窗外渗入,画屏上的芭蕉影随风摇曳,与檐角风铃的声响交织,远处传来隐约的箫声。
对面伏在案上的人袖口沾着酒渍,青玉冠上的竹节簪歪斜欲坠。
惊雷撕裂雨幕的刹那,那人猛地抬起头。电光映亮了他的面容。
师……尊?
苏怿正附在这段记忆主人的视角中,口不能言。
对面那青年身着绣有八卦纹的道袍,左肩明月右肩旭日——正是江淮南北阴阳派鼎盛时期的服饰。而他眉宇间流转的气息,竟与师尊如出一辙。
人的容貌会随岁月改变,但骨相不会。
眼前之人与师尊有九分相像,想必就是年轻时的明烑。
那么,他究竟误入了哪位前辈的记忆,竟能与当年的师尊对饮?
这次吸入的残识竟能让他亲历过往,与之前旁观楚戚戚的记忆完全不同——难道他吞下的是某位修道者的魂魄?
从苏怿有记忆起,明烑便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即便对亲传弟子也惜字如金。
这也是其他门派与南月派关系疏远的原因之一。
此时他附身的这人忽然掐了个子午诀:“寅时三刻,雨打芭蕉声最急。你输了。”
明烑的道袍上还沾着杏花酿的香气:“明月你又骗我,刚才明明瞧见你偷饮了三杯……”他指尖凝聚起一缕真气。
明月是谁?
道牒上分明记录着俗家姓名,何时多了个“明月”?
苏怿只觉胸口灼热如炭,这具身体的主人劈手夺过酒壶仰头欲饮,可壶中真气早已散尽。
“乾三连啊坤六断——”明烑掐着子午诀轻笑,眼尾的朱砂印记若隐若现,“明月还在为那些人的猜忌烦心?”
“没有。”原主冷冷吐出两个字,颊边隐隐泛起幽蓝流光。
明烑忽然伸手轻叩他额头:“流言蜚语,何必在意?我信你不是魔物。”
原主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你参得透星象卦理,却读不懂人心经纬。”
他喉结滚动,内息随之震荡。
明烑忽又松手去取酒:“子夜该饮的是清泉,不必思虑太多。”
细雨渐收,化作游丝飘散。檐角的铜铃传来最后一声清鸣。身主倚在湘竹帘旁,目光所及处,参商二星正隐入云层,只余《步虚词》的残韵混着雨气在空气中浮动。
“丛逸舟这老道……”原主突然掐灭了香,“竟还在参悟隐世之道。”
可身在江湖,又怎能不经风雨、轻易放下恩怨?
苏怿灵台忽起波澜——阴阳派尚未分裂时的掌教名讳,竟被这般随意唤出。这人究竟是谁?
三更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惊落檐下一串水珠。
“还在想?”明烑将酒壶推到他面前,“兰氏的手还伸不到沉昭台,他们动不了你。”
酒液顺着脖颈浸湿衣襟,原主攥着壶耳的手青筋突起:“兰家要给我安个罪名还不容易……”
兰家?难道是襄阳兰氏?苏怿心头一震。
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隐秘?
原主喉间突然涌上一股铁锈味,呛得他伏在案上剧烈颤抖。
“先别激动……”明烑伸手欲扶。
烛火在风中摇曳,铜漏的滴答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他攥着酒壶的指节发白,眼角因酒气泛起薄红:“我就不明白,我是掘过兰家的祖坟?还是断过他们的龙脉?一定要把我送上死路才好?”
琥珀色的酒液滑过喉咙,醇香中带着刀锋般的烈性。喉结剧烈滚动间,灼烧感直冲鼻腔:“咳咳……”
话尾碎在撕心裂肺的呛咳里,震得案头烛泪簌簌落下。
明烑的手轻抚过他单薄衣衫下凸起的肩胛骨:“没事的,刀尖离喉咙还有三寸之遥,我们尚有时间证明清白。”
“三寸?”他突然低笑,“刀已经悬在头顶了!”
铜灯台“当啷”倾倒。明烑垂眸看着青砖上蜿蜒的酒痕,喉间发涩:“是我失言。”窗外恰有惊雷碾过琉璃瓦,将未尽之语碾成齑粉。
明烑指尖轻轻划过青瓷盏的边缘,试图转移话题:“你与兰氏子弟不过隔席饮过两盏茶,何至于结下这般梁子。”
“何止两盏。”原主攥着酒壶的指节发白,“你忘了那年苍灵山,我们救了兰子骅的儿子,还在山中相处过一段时日?”
苏怿的神识深处泛起波澜——“流觞”二字如同沾血的银针,蓦地刺破了记忆的封印。
梅雨时节青涩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仿佛看见漫天纸鸢被剑气绞碎,混着细雨落入泥泞。
流觞宴设在芒种后的第三场梅雨时节,此时天地灵脉如巨龙翻身,灵气翻涌如沸。意图突破境界的修士需在暴雨中维持护体金光,稍有不慎便会被雨丝洞穿丹田。
九曲流水下沉着千年玄冰,水面漂浮的碧玉觞实则是各派炼制的“探灵器”。曾有赭山弟子在接盏时被吸尽灵力,化作廊下一尊“翡翠人俑”。
“救人反遭怨恨,这岂不是农夫与蛇?”灯罩蒙着薄薄水汽,映得明烑眉峰微蹙。
“我那时还用玄火烤过野味。不小心被兰子骅瞧见了。”
“你竟敢在外人面前显露灵流,难怪兰子骅看你的眼神像淬了毒。”明烑仿佛看穿了一切,“如今这世上早已无魔无灵,你让他们如何相信你能凭空凝火。”
苏怿心神剧震。
这位记忆的主人不仅能凝出玄火,还与明烑有着如此深的牵连。
他究竟是谁……
“所以兰子骅便污蔑我,说我血脉里流着魔气,”原主的声音带着苦涩,“可灵火本该纯净无瑕……咳咳……”
“况且,不是说可疑的魔物早已在北山被发现并清除了吗?”话一出口,原主便意识到触及了禁忌,立刻噤声。
玉盏在青石砖上碎裂。明烑攥着碎瓷的指节发白,血珠顺着掌纹蜿蜒,在烛光下凝结成琥珀色的痕迹。
说话的人惶然后退,却见明烑抬手拭去血迹,神情恍惚:“不必道歉。只是我终究不如师尊豁达……也不及凌师姐那般勇敢。”
苏怿忽然想起《道家说》中那些褪色的字句:
百年前,江淮之地曾屹立着阴阳双峰,合称“江淮南北阴阳派”。两山都修火灵根。南山为主峰,北山则由掌门丛逸舟的亲传弟子凌危危代为执掌。
凌危危以真火淬炼三千弟子,直至那个赤月悬空的夜晚。未料魔族余孽挟着诡谲黑雾袭来,将整座山头浸入血泊。断剑残甲之下,是无数未能瞑目的双眼。
相传凌危危最后立于北山之巅,以阳寿点燃护山大阵。冲天的真火灼穿了九重夜幕,却在黎明时分骤然熄灭——连同那道红衣猎猎的身影一同消散。唯有她最沉默的小弟子芈宁,从焦土中掘出了半截霜刃。
整座北山,只余这一人幸存。
此后,江淮南北阴阳派割裂,掌门丛逸舟不久也杳无音信。明烑接手南山,改名南月派,仍传承火系术法;而芈宁重建北阴派,重返北山,转修冰系心法。
据说芈宁改火修冰,是为以最好的玄冰,将当年战死的同门永远封存于“断肠洲”的晶莹之中。那些凝固在冰层中的惊怒面容,成了她永不愈合的伤痕。
“她们都是勇敢的女子。”明烑声音微涩,续道,“北山的惨案说明了一切。也印证了世间确有道家难以抗衡之力——或许便是兰氏口中的‘魔气’……”
苏怿心神一震——北山惨案?这么说,此时阴阳派已经分裂了?
明烑轻叹一声,远处箫声悠悠传来:“北山如今只剩芈宁师侄一人,她与南山也已断了联系。那孩子尚且年幼,更需要有人关怀。师尊……也一直在寻她。”
“那凌诩安呢?”原主忽觉掌心渗出冷汗,“三年前的仙盟试剑,他的霜刃明明使得出神入化……”
“听说他的霜刃早已被深雪掩埋,”明烑打断他的话,“而芈宁师妹也行踪不明。若世间真有魔物……”
唯有灵族能抗衡魔族,北山惨案已然证明了二者间的差距。修道的凡人,又当如何应对?
“连你也怀疑我?”原主指间迸出几点火星,瓷盏在青砖上炸得粉碎。
为何到了最后,反倒要他来安抚明烑?蒙受冤屈的明明是他自己。
提及往事,明烑心头同样烦闷。本想借酒消愁,却愁上加愁:“我并非此意……”
苏怿悚然——
他好像猜到这记忆的主人是谁了……
当年那个被万人指斥的,恐怕只有那位被称为“魔灵”的存在了。
可明烑为何还能与“魔灵”相谈甚欢!要知道当时导致江淮南北阴阳派分裂的,正是魔物。芈宁前辈对“魔”恨之入骨,而“魔灵”与明烑却是情同手足!
“看清了么?”原主指尖窜起的幽蓝火焰里浮出纹路,火舌舔舐过处连空气都扭曲变形,“这是能焚魔尽鬼的玄火!我又怎么可能是魔!”
明烑见状脸色一变,伸手抓住他的手,将玄火压了下去。
苏怿双眼圆睁,猛地一震,眼前的景象瞬间破碎,变得模糊不清。待清晰之后——
视线重新清晰,无数三色光点在苏怿周身聚了又散,在水中沉沉浮浮。
他这是……回到冥间了?
幽蓝的水纹在他周围漾开一道屏障,衣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屏住气,猛地向上蹬去,额头却重重撞在一道透明的穹顶上——涟漪荡漾间,竟浮现出数百张扭曲嘶吼的鬼面。
这是怎么回事?
他深知鬼气与魔气同源,若此处真有鬼气作祟,那么……
他抬手挥出一记玄火,鬼气与灵气碰撞的瞬间,红光如利刃向外撕裂。掌心窜起的赤焰灼穿了水幕,整座寒潭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被劈开的水墙断面渗出黑血,潭水竟从中断开,在苏怿两侧形成水壁。他一脚踏空,直直向水底坠去。
苏怿落在被切开的一条暗道中,前后望去,惊讶地发现这里竟别有洞天。
原本分散沉在水底的三魂,此刻竟都汇聚在暗道中,排成一线,朝着某个方向指引。
苏怿顺着望去,瞬间惊得说不出话。
甬道石壁上浮动着人面浮雕,每一张嘴唇都在无声开合。三缕魂魄凝成幽绿的萤火,轻轻拽着苏怿的衣角向前飘去。流光最盛处,一具由千年玄冰铸成的棺椁。
就在他即将靠近时,头顶传来屏障破碎的脆响。亿万钧寒潮化作冰棱倾泻而下。
护体结界应声碎裂,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如玉器破裂般的脆响。激流裹挟着冰渣刺入经络,耳中灌满了尖锐的婴泣。
“救……救……”指尖在水幕上划出符咒,转眼就被游过的怨灵啃噬殆尽。
穹顶轰然坍塌,裹挟着碎冰的漩涡将残余的结界彻底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