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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不周山:一梦前尘4 ...

  •   凛冽的朔风裹挟着霜雪直往衣襟里钻,刺骨寒意激得苏怿猛然惊醒。

      他这才发现身侧泛着一抹碧色——凌诩安正阖目盘坐,黑紫雾气如同活物般在他周身游走。

      “这是……”苏怿刚要伸手触碰,那诡谲雾气便倏然消散。

      凌诩安忽地睁眼,血色涟漪在瞳仁深处晕染开来,转眼又被墨色吞没。

      待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时,苏怿几乎要疑心方才的猩红是错觉。

      凌诩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我……这是在哪里了……”

      “……前辈?”凌诩安垂眸掩去眼底暗涌,声线却泄出一丝茫然,“这里……晚辈也不认得。”

      苏怿望着他衣袍上凝结的霜花,突然变了脸色:“我分明让你守在外面护住令师妹肉身,怎的贸然入阵?若有人趁虚而入……”

      “我……师妹?”凌诩安猛地抬头,指节攥得发白,“今夕是何年?”
      这话倒把苏怿问住了。

      他作为误食残识看到记忆之人,如何知晓此间年月?眼见对方神色恍惚似丢了魂,恨不能敲开这后生的榆木脑袋——这幻境怎的将人搅得七魄不全?

      “你这呆子!大巫娘娘都要把你师妹的肉身夺走了,怎的还在上头不好生护法?”苏怿劈头就骂,自打被摄魂灵拖入这片残识幻境,他心头便压着无名火。眼下杨玄知他们在现世还不知如何,偏生这小子还要添乱。

      凌诩安恍然回神,盯着苏怿铁青的脸色迟疑片刻,突然抓住对方袖口:“是说大巫娘娘?前辈!”

      他一把抓住苏怿正戳着自己鼻尖的手腕,语速急促:“那姑娘掳走师妹时我本要阻拦,谁知半道撞上个青面獠牙的妖物喷出股怪烟,登时天旋地转,我再睁眼便困在此处了!”

      “青烟摄魂……”苏怿暗忖。
      摄魂灵确有致幻之能,但何时竟能贯通三人灵台?眼下他们既未历死劫,游荡的魂魄怎会被摄魂灵吞噬后又抛入这虚实交错的残存记忆?

      时空错乱了吧……
      不过现实来讲,也有可能是其他能致幻的大妖。灵人分隔而分九州,魔灵死而分上下灵界,梁州在未来会属于上灵界,这个时候道家会允许这种危险的妖横行?

      他忽觉后背发凉。史书都是胜者拿笔杆子写的,道家那群老狐狸最爱粉饰太平。若说梁州地界藏着能篡改记忆的妖物,早该被他们抹得干净。

      “啧。”苏怿烦躁地碾碎脚边碎石。他最恨这般玩弄记忆的把戏,偏生每次都被卷进他人残识。
      不计后果,眼下该如何?

      苏怿挣开他的手安抚道:“你遇到的应该是能致幻的妖,这种一般应该都是无差别攻击。”
      应该?肯定!比方说三番五次攻击苏怿自己!
      “竟是如此。”凌诩安闻此似乎放下心来,他观望四周。

      极渊之中,不见天日;寒风凛冽割面,冰挂团团擎天;山峰环抱若鸾鹥,地纹裂缝似雕虎。
      烟煴不止,阴阳不休。地处阴阳气交转最盛处多半是半鬼域。

      鸾鹥苏怿倒是略有耳闻,据说那上古冰夷族喜爱那鹥鸟,而冰夷族统领灵——无夷,常驾鸾鸟出行。白虎若雪,喜宿雪域。
      这里是从极渊几乎没跑了。

      那么小小师姐又在何处?

      从极渊是地上冥外和地下冥间中间部位,地上和地下有多广阔,地中部分也就有多广阔。

      这偌大的从极渊,可以是第二个冥外,也可以是第二个冥间。虽然既不适合人族生存也不适合鬼魂超度。

      苏怿攥着衣袖的手沁出冷汗。这茫茫从极渊要寻小小师姐,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更别说方才那水虺的触须还缠在她腰际。

      三人此刻皆是以识神游走此间,稍有不慎伤了识神,怕是肉身都要化作活死人。

      他正焦心着此时尚未寻得雪刃的芈宁要如何自处,忽闻身旁凌诩安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摆。苏怿实在憋不住开口:“你师妹的识神……似乎被我弄丢了。”

      “前辈说笑了,”凌诩安闻言怔住,偏头时发梢扫过肩头,“她分明就站在您身后啊。”

      后颈骤然漫上刺骨寒意。苏怿喉结艰难地滚动,一寸寸转过脖颈,正撞进那双冷得像冰锥子的眼睛。

      少女抱臂而立,蓝色发带被罡风扯得猎猎作响,怀里抱着的却不是雪刃,而是段浸透寒潭水的断绳。

      咋了。
      “额、额……”他刚想解释方才是不是拽错了人,又或是谁暗中封了他穴道,却见芈宁突然抬手截断话头。

      “师兄方才唤他……”少女指尖捏着截断裂的绳结,声线比从极渊的雪还凉,“明月前辈?”

      凌诩安显然没料到这茬,点点头絮叨:“不是早同你说过三回了?礼数不可废,要称……”话没说完就被芈宁抬手虚按下去。

      她垂眸将断绳绕在腕间打结,再抬眼时锋芒已敛入眼底:“没事。”

      这哪能算没事!
      苏怿被两人一来一往搅得心口发闷。
      他总觉得小小师姐被夺舍了,眼前少女分明还是那副眉眼,可周身气度俨然换了个人——倒像是被千年寒玉雕出来的魂灵,连瞥向他的目光都掺着碎冰碴子。

      他张了张口终是咽下疑问,只在转身时瞥见芈宁正摩挲着腕间绳结,唇角抿出个极淡的讥诮弧度。

      霜气在三人之间凝成冰棱。
      苏怿屈指蹭了蹭眉骨:“我们往北壑探探?”

      凌诩安半跪着递出护腕:“……好些了吗?”话音未落,鹅黄衣袂却已掠过他肩头。

      芈宁径自朝雪幕深处走去,腰间悬着阴阳玉符撞在断绳上,发出细碎的叮鸣。

      苏怿按按凌诩安后腰:“闹脾气了?”

      “她走的是兑位,”凌诩安望着雪地上蜿蜒的冰晶,墨发被风吹得贴在眼尾,“雪刃的寒气……正应在兑宫惊门。”

      雪粒子撞在石壁上碎成银粉。苏怿刚要迈步,忽见芈宁驻足在百步外的冰裂谷。
      不对,这个时候,凌诩安怎么会知晓雪刃的存在?
      苏怿看少女并指抹过睫上霜花,掌心蛊纹竟与谷底幽蓝的冰髓遥相辉映。

      *
      从极渊深处幽光流转,虽不见天日,周遭景致却纤毫毕现。万千冰棱倒悬如剑,泛着冷玉般的荧荧微光,将整座深渊浸染成苍茫的雪色迷宫。

      雾气翻涌处忽现冰河横亘,湍急水流裹挟着冰晶雪霰奔涌向前。

      苏怿疾行至岸边,指尖甫触水面,蚀骨寒意便顺着经络直窜颅顶,激得他猛地缩手,肩背绷成弓弦。

      “这寒水怕是趟不过去。”他搓着泛红指尖呵气。

      芈宁斜睨他发梢凝霜的模样:“自然不能涉水。”

      “啊?”苏怿话音未落。

      凌诩安已剑指对岸:“借浮冰渡河。”

      碧衫少年突然扯住芈宁的绦带,霜刃刀锋点向江心灰暗浮冰:“切记避开那块。”冰河碎玉间,唯有此物色泽沉如铁锈,在满目霜白中格外扎眼。

      芈宁蓦然回首,瞳孔微震,眼底掠过寒星。
      好像再说:你怎么把握的。

      凌诩安抢先解释道:“看似稳妥,偏生异色,我只怕是陷阱。”

      “省得。”鹅黄衣衫少女足尖轻点,如惊鸿踏雪掠过江面。冰晶在她靴底绽开霜花,转瞬又被激流吞没。

      三人衣袂破开霜雾紧随其后,眼看芈宁足尖即将掠过灰翳浮冰。

      凌诩安喉间“当心”尚未脱口,那抹鹅黄已踏碎镜面般的水光。

      霎时雪渊轰鸣。千仞冰崖应声炸裂,碎玉乱琼挟着雷鸣之声倾泻而下。

      芈宁立在风暴中心轻笑:“来了。”话音未落人已腾空而起,原先立足处灰翳寸寸剥落,露出布满冰棱的幽蓝鳞甲。

      凌诩安踉跄着去摸腰间霜刃,却见寒潭翻起滔天巨浪。

      冰妖脊骨如嶙峋山峦破水而出,十二对紫色竖瞳次第点亮,照得漫天霜雪染上妖异的磷火青光。

      “你们……”苏怿话音被冰妖喉间滚动的闷雷碾碎。

      那妖兽竟似通晓人意,森然利齿间喷出裹挟冰刺的罡风,三人发间银霜未结,整个人已被卷入腥膻妖雾之中。

      霜刃与鹅黄披帛纠缠着坠向深渊时,苏怿瞥见芈宁唇角噙着的了然笑意,如早春薄冰下暗涌的幽泉。

      混沌渊薮中浊流翻涌,苏怿衣袂缠着冰碴沉沉下坠。忽见前方萤火幽光浮动,芈宁身影如游鱼破浪,发间丝带在浊流中撞出细碎影子。

      苏怿转头瞥见碧色衣袍翻卷如墨,凌诩安竟似深谙水性,指尖凝着避水诀追光而行。

      三人溯流抵至冰窟,但见参天冰刃倒悬穹顶,霜髓凝结的雪子顺着刃纹流转,恍若将银河炼作了囚笼。

      芈宁素手抚上冰柱,血珠沿着霜纹蜿蜒成赤蛇。整座冰窟突然震颤着发出龙吟,穹顶坠落的不是冰凌,竟是咿咿呀呀的吟哦:“哼哼哼哼,啊啊啊,痴几何?醒几何?欢几何?悲几何?爱几何?恨几何?”

      血色咒文顺着冰柱疯长,芈宁周身经脉暴起幽紫纹路。

      “你不去?”苏怿以袖障面正要冲上前。

      却见凌诩安垂眸捻着霜刃落雪,任狂风将他的叹息揉碎在冰雪之间:“不用了。”

      冰妖喉骨深处,万千冤魂正在苏醒。
      歌谣还在继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有一个悦耳的声音唱:“月光光,隔阴阳;纵是凤冠霞帔不暖我胸膛……”
      有一个粗重的声音说:“恨惶惶,路茫茫;也为深仇宿怨不入他地堂……”
      有一个尖细的声音说:“怜我命,悲我苦;铭感五内戚戚带你见阎王……”

      如此耳熟的歌谣,串联起来……不就是?
      在襄州楚戚戚哼过的歌!

      “爱几何?恨几何?”那歌声自顾自却好像在问他们。
      “梨花飘飘……是断肠……爱别离苦……悠悠长……”芈宁呢喃着。

      “问世间情字几斤重?”洞顶垂落的冰锥突然齐声震颤,万千回声化作诘问。

      芈宁脖颈骤然浮起龙鳞状的暗纹,紫黑雾气正从她后颈源源不断渗出。苏怿眼睁睁看着凌诩安反手拔剑,霜刃寒光暴涨的刹那,那些邪气竟似乳燕投林般没入他掌心。

      “铮——”
      冰挂碎裂声刺破凝滞的空气。芈宁握着半截断冰狠狠刺向掌心,鲜血滴落的瞬间,冰晶中竟幻化出三尺青锋。可那刀锋触及血珠便化作雪水,唯余殷红在浮冰上晕开离娘草的纹路。

      “妹妹找的可是这个?”
      半空中不知何时悬着个赤足少女,赤金龙鳞缀成抹胸堪堪遮住春光,朱红鲛绡裁作裙裾在罡风里翻涌如焰。

      少女足尖点着冰凌从穹顶翩然落下,皓腕翻转间,一柄雪刃正映着她颈肩蝴蝶印记。她黛眉弯作新月,笑涡里漾着粼粼秋水:“汝等人族,何故来此炼狱?”

      炼狱?从极渊在冰夷族归天后确是鬼域。既是痛苦的炼狱,炼狱二字却被她咬得轻佻。她又是何种身份?

      苏怿望着脚下幽蓝冰渊,留了个心眼。袖中指尖已凝起玄火,却见少女忽然蹙起鼻尖。

      “灵族的气息!”她金铃缠足的玉足凌空轻踏,霎时黑雾如巨蟒绞碎玄火。苏怿喉间涌上腥甜,耳畔金铃脆响炸开时,黑风扑面而来,少女已近在咫尺。

      与此同时,苏怿手中的玄火又被压灭。
      “不是,我……”

      冰凉指尖抵住他喉结:“你从灵界来,可曾见过月珩哥哥?”

      五脏六腑骤然腾起无名火,苏怿踉跄后退,心脏位置隐隐透蓝光。

      凌诩安横刀格开少女:“误闯贵境,我们只是不小心闯入此地的人族。望姑娘海涵。”

      “人族?”少女歪头打量着苏怿苍白的脸,突然嗤笑出声:“确实没有半点灵流气息。”赤足点着水面翩然后退,足尖每落处便绽开一朵离娘草。

      凌诩安抱拳行礼:“这位先灵,我等误闯宝地,望能指点迷津。”

      “先灵?”少女忽然笑得花枝乱颤,腰间银铃叮当作响,“若我是灵族,月珩哥哥当年怎会弃我而去?”

      苏怿打量着少女周身流转的魔纹:“莫非是鬼族?”

      “咦,”少女赤足踏水,溅起猩红涟漪,“你见过这般貌美的鬼族么?”

      “确实不像。”芈宁冷冷接话,指尖已凝出真火。

      “就说嘛!”少女嗔怪地转了个圈,裙摆如蝴蝶绽放。苏怿这才惊觉她瞳孔竟与方才的水蛭魔物如出一辙。

      芈宁突然厉声道:“你就是那滩秽物所化!”

      “放肆!”少女周身魔气暴涨,转瞬又化作楚楚可怜的模样,“本宫乃魔族圣姬,你们就这般不知礼数……”

      话音未落,芈宁已然要打出真火。

      少女歪头瞧着芈宁杏眼怒瞪的模样,纤指虚掩朱唇轻笑:“做什么这样凶?你讨厌本宫呀?”赤红纱裙漾开涟漪,倒映着半透明的小腿若隐若现。

      芈宁下颚微扬。
      这表现倒叫苏怿会心一笑,这才是他记忆中飒爽直率的小小师姐。

      “哎呀呀——”少女故作惊慌地退后半步,玉足轻点水面惊起碎银般的光斑,“横竖我已是死物,你纵使气恼也打不着……”话音未落忽然顿住,垂眸望着自己凝实的指尖,“呀,倒忘了这幻境里我本就能化虚为实……不过这个不重要!”她倏地扬起手中寒芒流转的刀柄,“重要的是它呀,它可中意你得紧呢。”

      雪刃!
      苏怿这才恍然,难怪这姑娘周身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霜雪。
      只是……既已身陨道消,为何偏要引他们入这镜花水月的局?

      “还给我!”芈宁掌心朝上,骨节捏得发白。
      少女踮着脚尖旋身避开,流苏耳坠扫过雪刃:“好生霸道,你的?刻着你名儿了?”

      玉簪骤然迸出金石之音,却是芈宁生生将后半句呛了回去。

      凌诩安按住师妹颤抖的手腕,面色凝重:“阁下引我等入阵,所求为何?”

      “听说人族有位周公善解梦?”赤足悬空的少女托腮轻笑,腕间银铃叮当作响,“你们可会这本事?”

      “解梦是给活人用的。”

      “活人?哈哈哈哈哈,本宫又不是人族,但若替本宫解了惑——”少女指尖掠过凌诩安眉心,“不仅能赠这小丫头噬魂刀,还能解痴情蛊,更可送你们出这从极渊。”

      “成交。”
      “不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芈宁攥住凌诩安衣袖,苍白指节几乎掐进他血肉:“师兄莫信!我体内的蛊……唯有大巫娘娘能解。”

      凌诩安反握住她颤抖的手,目光却凝在她颈间若隐若现的紫色蛊纹:“你如何断定?”

      “我……”芈宁仓皇避开他的注视,袖中符纸无风自燃,“她是魔魂所化!你当真信她会施救?”

      石窟忽起阴风,少女赤瞳流转着妖异紫芒:“那人族巫女不过是我掌中傀儡。至于痴情蛊——”她倏然逼近芈宁耳畔轻嗅,“本宫最喜啜饮哀恸之魂,你的血……很苦呢。”

      刀光暴起的刹那,凌诩安已抚上她发顶。青年掌心温热透过凌乱青丝,恍惚间似有经年累月的悲意渗入骨髓:“成交。”

      “师兄!”
      苏怿望着剑拔弩张的两人进退维谷。
      少女却已扬起广袖,黑紫色的雾气裹挟着离娘草香扑面而来。

      少女赤足悬坐半空,脚踝银铃轻晃:“哼嗯嗯嗯,嗯嗯嗯……”看着三人昏过去,少女继续哼着小调,她脚上的铃铛晃得清脆,一下一下点着荡开的涟漪。

      “梨花?爱别离?三个宿魂啊,有趣有趣……月珩哥哥,看到了吗,我会逆着任何事物找到你。不论是时间……”少女咬咬牙接着说,“还是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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