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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处话谈渐有眉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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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梁洲与襄阳城隔江相对,岸这边市井的喧闹声更盛些。
言贤指尖抚过腰间余玄剑鞘,玄冰剑柄正泛着微光震颤。他折了只灵鸢传讯给苏怿,旋即循着剑气往人潮深处走去。
“给老子拦住!日他仙人板板!”
前方陡然炸开的粗粝吼声惊得言贤驻足。人群如惊雀四散,他尚未来得及闪避,便见一道灰影挟着腥风迎面撞来。
“嘭——嗯!”
闷响声中两人踉跄相撞,言贤肋下钝痛未消,本能伸手拽住对方臂膀:“你没事吧?”
破衫翻飞间瞥见半张糊满血污的脸,那人却如惊弓之鸟般猛然甩开他,足尖点地跃上檐角,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天光里。
他竟会轻功。言贤揉了揉被撞痛的胸口。
望着那远去的一袭破衫,他只道是哪个落魄江湖客,不解地拾起方才碰撞时那人遗落的物件——是块金线绣成的手帕,上面沾着斑斑血迹,边角处绣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
“贼!抓贼啊!”
身后追来的屠夫提着刀,气喘吁吁冲到跟前,见那贼人早已不见踪影,一张脸气得通红,指着言贤斥道:“你个娃儿咋连个贼都拦不住?愣在这儿做啥子嘛!”
言贤听不大懂他那浓重的口音,只连声道:“对不住,方才事发突然,我……”
屠夫有火发不出,一把夺过言贤手中那块帕子,翻来覆去地看。
“龟儿子溜得倒快!”他喘着粗气,油亮的额头全是汗,随手把帕子往地上一扔,又啐了一口:“晦气!”那方绣着金丝牡丹的帕子沾着点点血污,转眼就被他的牛皮靴碾进尘土里。
就在这一瞬间,言贤敏锐地察觉到一丝灵流自帕中逸出,腰侧的余玄剑随之轻轻震响。
紧接着,剑身突然嗡鸣大作。
言贤眼神一凛——只见屠夫脚下竟渗出几缕幽蓝色的轻烟,转眼便消散在日光中。他俯身拾起帕子,指尖抚过那牡丹绣纹。抬眼时,远处一座朱红楼阁的飞檐正划破天际线。
“等等。”言贤急忙叫住转身要走的屠夫。
“咋?”屠夫斜眼瞥他。
言贤示意屠夫往旁边让开两步,俯身拾起那块帕子,拂去尘土仔细端详。
“你这娃儿也好这口?”屠夫咧咧嘴,“真是年纪轻轻不怕惹祸上身。”
言贤微微偏头,没有作答,只将手帕收进乾坤囊中——这灵流异常,正是寻找灵器女娲石的关键线索。
屠夫上下打量他一番,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修道的?”
言贤颔首。
“晓得那上头绣的牡丹是啥来头不?”屠夫又问。
言贤不愿被他套话,也不想透露身份,只是摇头,转身欲走。
“牡丹阁的花魁帕子,如今可是催命符。”屠夫突然压低声音,刀尖悄悄指向远处红墙,“昨夜里又没了四个,舌头剁碎了塞回嘴里……连老鸨都没躲过!”话未说完便被路过的行人打断,这壮实汉子竟吓得脸色发白,跺了跺脚匆匆离去。
言贤远远望着牡丹阁的轮廓,越看越觉得那构造似曾相识。
身旁有人高声打趣:“老王,再乱嚼牙巴骨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檐角的灯笼猛地炸开一簇火星,混着血沫的碎肉溅上言贤的袍角。屠夫那把厚重的剁骨刀深深砍进榆木砧板里,震颤的刀面映出他发青的脸色:“格老子的!”他胡乱抹了把溅到眼角的猪油,一口黄牙在渐暗的天色里格外显眼,“昨儿个西街杀猪的刘老三撞见个没了半边脑袋的货郎,浑身上下爬满了黑压压的虫子——”
四周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嫌恶的嘘声,卖花姑娘挎着的茉莉花串应声散落一地。
屠夫猛地扯住言贤玄铁剑的流苏,带着腥膻的热气喷在他耳边:“我劝你少管闲事!那索命的婆娘专割多嘴多舌之人的舌头,”他粗壮的手指在自己脖子上比划,镶的金牙咬得咯咯作响,“前日码头捞上来的尸首,嘴里塞满了剁碎的舌头,泡得发胀,跟馊饭里爬的蛆一样!”
远处传来更夫急促的敲梆声,屠夫像被烫到般猛地甩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
言贤靛蓝色的袖口赫然印着个血手印,正一丝丝地渗出黑气。
屠夫慌忙抄起半扇猪肋骨转身就走:“反正你要死别拖老子垫背!”
言贤立在原地,一时有些恍惚。
暮色将地上的残血晕开成暗紫色的斑痕,城楼上绣着兰氏龙纹的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时迟疑,不知该先去追寻剑气感应,还是探查牡丹阁的命案。襄阳城毕竟是兰氏辖地,他本不该过多涉足,可是……
为何那帕子上会有灵气波动,而它的来处又牵扯上这般邪祟作乱?
“我可以告诉你呀!”
一抹藕荷色裙摆扫过青石板,少女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
言贤脸色一冷,转身就要走,衣袖却被轻轻拽住。他一低头,就对上那双熟悉的、含着笑意的杏眼。
“不需要。”言贤没有搭理她,他也不想牵扯太多。
青石街道上浮起朦胧薄雾。
言贤靛蓝色道袍的宽袖在晚风中翻飞,他手指无声地按在剑柄的暗纹上,余光扫过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藕荷色身影,眉间蹙起一道凌厉的痕迹。
“道长的剑穗都快缠成死结了,确定不需要我帮忙消愁?”少女忽然凑近半步,指尖轻轻拂过他腰间晃动的玄黑流苏。言贤骤然转身,佩剑已横在两人之间,剑鞘在昏暗中泛出泠泠寒光。
“浣纱溪东三里,紫藤架下,”少女不退反进,杏眼里晃着狡黠的光,“穿月白襦裙的姑娘边捣衣边哭,说那负心人前日还赠她并蒂莲簪,今晨却在渡口与谁执手相看,“她忽地压低声音,发间银蝶步摇轻颤,“更蹊跷的是,酉时三刻那簪子……竟插在溺亡女尸的发间。你不想听吗?”
道旁酒旗被夜风掀起,泼出醺然酒香。
言贤凝视少女袖口若隐若现的鳞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赤灵根有希望了!
“鱼乐,”少女笑吟吟的,“或者唤我阿乐?”
言贤略有迟疑。自从仙盟大会崭露头角后,他深知随意表露身份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鱼乐一眼看穿他的顾虑,摆手道:“放心,你们修道之人的事,我半点兴趣都没有。”
“言贤。”他淡淡抛下名字,转身便走。
鱼乐也不恼,依旧笑呵呵地跟上:“我饿啦,你先找个地方让我填饱肚子,咱们边吃边细说。”
妖怪化作人形确实会消耗大量元气,通过进食来补充倒也合理。言贤便领她在街边一面食幌下坐了。
“老板,两碗阳春面,再加两碟胡椒粉!”鱼乐理了理鬓发,朝里头清脆地喊了一声,随即安静下来,双手托腮等着。
言贤被她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索性将头转向街对面。
“噗嗤——”
面很快端了上来。言贤转回头正要动筷,却见鱼乐左手拿着小勺正往其中一个碗里搅着胡椒粉,右手持竹筷已从另一个碗里挑起素面送入口中。
“……你这样,我吃什么?”言贤看着她,语气微冷。
鱼乐塞了满嘴的面,还没来得及咽下,闻声抬起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字:“你也要吃?你没点呀?”
“我以为……”
言贤刚要解释,可一对上她那双清澈见底、写满无辜的杏眼,后面的话便都卡在了喉咙里。
面摊蒸腾的热气里,鱼乐一边搅着胡椒粉一边说得兴起。言贤的目光却骤然定住——对面街角蜷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捧着一块腐肉大嚼。破旧衣衫下隐约露出半截暗红色伤痕,分明是刚才撞了他的那个小贼。
鱼乐笑吟吟地咬断面条,齿间闪过珍珠般的光泽:“生气啦?”
言贤转头沉声道:“说正事。再故弄玄虚,别怪我不客气。”
檐角铜铃忽然发出碎玉般的清响,言贤袖中罗盘应声裂开一道细纹
。鱼乐舀起的面汤悬在半空,琥珀色的汤面倒映出对街檐角——不知何时,青瓦上漫开一滩水渍,正沿着兽吻滴落猩红。
她顺着言贤的目光瞥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就到呀!”
言贤看向她。
长街灯笼明灭不定,鱼乐就着摇曳的光影竖起三根手指:“若我骗你,就叫东海漩涡卷了去。”她忽然压低声音,眸中赤色纹路如燃尽的香灰一闪而过,“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索命冤魂……正是他曾经抛弃的发妻。”
“所以,‘他’究竟是谁?”言贤追问。
“秦家的那个败类呗。”
“……”言贤一时无言。
面摊蒸腾的雾气柔和了言贤眼中的警惕。鱼乐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葱白的指尖蘸了面汤,在木桌上随意勾画:“街坊邻里都这么叫他。”
夜风卷着几片纸钱掠过摊子,蒸笼的白雾里混入了些许焚烧的青烟。
鱼乐忽然捏着嗓子,模仿起浣衣女子的腔调,尖声骂道:“秦家那个天杀的腌臜货——”她尾音拖得老长,指尖蘸着桌上溅落的油星子,在桌面疾书起来,“欺辱孤女、窃取灵玉、谋害发妻,最后还……”
仿佛世间所有贬义词都能堆砌在他身上。
“停!”言贤眉头紧锁,不耐地打断,“你扯远了。”
鱼乐正骂在兴头上,被骤然打断,顿时泄了气,蔫蔫地垂下头:“罢了。事情大致是这样:他把家道中落的罪责全推给妻子,一纸休书将人抛弃。后来妻子不明不白地身亡,他也失踪了好几年,再出现时,已经疯疯癫癫。而最近,城里城外便开始接连发生命案。”
言贤望向那蜷缩在墙角的破烂身影,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往往越是无能的人,越习惯将过错推给他人。”
“说得太对了。”鱼乐由衷地赞同。她觉得眼前这位小道长很不寻常——见到妖类没有立刻喊打喊杀,模样生得清俊,是非观也正。
赤灵根这小东西,倒是挺会挑人的!
言贤对她那毫不掩饰的打量有些不适,转开视线继续问道:“既然他有重大嫌疑,为何无人查办?”
鱼乐嘴角一翘:“襄阳城有条规矩,疯子犯事不究,毕竟谁都当他是没有行为能力的痴人。”
“倘若他并非真疯——”言贤话音未落,腰间余玄剑倏然出鞘三寸,湛蓝剑光如电闪过。
这柄剑乃前代灵者所铸,对灵气波动极为敏锐。言贤当即凝神探查——果然,缕缕若有若无的蓝烟正从对街巷口缓缓飘来。
鱼乐见他突然闭目蹙眉,凑近问道:“怎么了?”
言贤没有作答,睁眼时只见那幽蓝烟雾竟丝丝缕缕萦绕在乞丐周身!
此时那乞丐已扶着墙壁颤巍巍起身,随手抹去唇边油光,端起地上的破碗掂了掂里间铜板,转身就要挤进人群。
“站住!”言贤拍案而起,却见那乞丐已抱着铜板消失在熙攘人潮中。
他刚要追赶,衣袖却被鱼乐轻轻拉住。
“放手!”言贤猛地甩开鱼乐拽着他袖口的手,布料应声撕裂,留下一道破口。
桌上那碗浮着油花的阳春面还在冒着热气。鱼乐被他这一下带得踉跄半步,发间银蝶步摇的薄翼轻轻颤动。
“你去哪儿!”她攥着那截撕下的袖料,白玉般的手指抵在粗陶碗边,“连三文钱的面钱都要赖吗?”
“……”
言贤一把扯开腰间的蹀躞带,从里面抓出一袋铜钱重重砸在桌上。他足尖点过翻倒的长凳,身影如风般掠过屋檐消失在长夜中。
“……”
鱼乐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钱袋,抬头望向西南方渐渐聚拢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