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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不周山:七重求不得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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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枭凄鸣刺破寂静,明月倏然望向东南。血月如裂开的石榴,渗出丝丝黑雾攀向山崖。夫诸衔住他衣摆的齿关咯咯作响,冰蓝身躯竟泛起涟漪。
山风送来腐烂的甜香,明烑腰间的赤绦无风自动。他顺着明月视线望去,只见裂开的血月中渗出丝丝黑气,正朝着他们所在的山崖蜿蜒而来。
“那里是……”明烑收拢指尖捏诀之势,蹙眉望向远处翻涌的紫雾。掌心镇妖符泛着微弱的金光,却不再似方才剧烈震颤。他轻抚腰间剑鞘,低声自语:“竟不是妖邪作祟?”
月华倾泻而下,映得明月衣袂泛着银辉。他斜倚在夫诸雪白的皮毛间,四角灵兽踏着碎玉般的蹄声踱近。少年指尖绕着一缕幽蓝火苗,忽地笑出声:“你这道人当真有趣。”
铮——
足下长剑骤然发出清越剑鸣,剑身震颤着便要调转锋芒。明烑重重踏在飞龙剑柄上,剑鞘雕着的冰裂纹路隐隐泛起霜华,这才将躁动的剑灵压制。
“剑灵性子急,听不得玩笑话。”青年道士嘴上说着,目光却灼灼盯着对方。他碧色道袍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缀满符箓的乾坤袋。
“你的剑灵真经不起玩笑,”明月拍了拍夫诸也安抚他的情绪,“从前苍灵山也有生人闯入,我看与我神形像便当作同类款待或者引路,他们要么想举着法器收我,要么擅自做主在精怪蛰伏地丧生。你不一样的。”
山风掠过林梢,带起满地碎琼乱玉。明烑望着少年额间若隐若现的蓝纹,忽觉耳后发烫。他方才暗中催动锁妖咒却不起作用,此刻指节还残留着术法反噬的灼痛。
月光皎洁地洒在明月面庞上,他瞳孔里涌出真诚与纯粹。明烑咂吧嘴,心底恍惚了:“原来是把我当友。”
其实他一直对这非人非妖还自称是灵的家伙充斥着戒备,所以剑灵才会感知到主人情绪选择给明月来个下马威,他心中忽然愧疚。狠狠跺了一脚剑身。
明月显然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以为是哪句话不合人意,于是转移话题道:“我听说道士催动术法会很困难,所以大多未登峰造极的道士都会假载体,登峰造极才有概率生成剑灵的吗?可你方才都是假于符纸,为何已炼化剑灵?”
明烑挠挠头,便对明月敞开心扉,他解下剑鞘横给明月看,剑鞘上冰裂纹忽明忽灭:“剑名‘余弦’,顾名思义,就是余思未尽、弦音泠泠。家师云游至冰原时,在万丈玄冰下掘出这把灵器,”他指尖抚过剑格处残缺的族徽,那是条逆鳞而生的螭龙,“千年前冰夷族以全族灵骨铸剑,本欲借神兵退魔,只可惜冰夷灵族还是倾覆,可怜了那个时代的黎民。”
“冰夷灵族?”明月忽然倾身靠近,夫诸犄角上缠绕的雾绡拂过明烑手背。少年瞳孔中琉璃色愈盛。
夜里赶路无聊,明烑分享前朝旧事算是有趣,山风掠过青竹梢头,惊起几片沾着夜露的竹叶。
明烑指尖捻着半枚铜钱把玩,忽地清了清嗓子,将道袍广袖甩出说书人的架势:“对呀,传说一千八百五十五年前,天地混沌,三界合一,魔族以骁兵慧识,称霸尘世,奴役神、使;后灵界有智者,美其名曰:盘古。盘古以掌抵天,用脚支地,天地分离,世始洞然;天光渗漉,普度众生,复使生机,世始增胜。又,灵者伏羲集诸灵之力御魔,以玄火焚魔七七四十九日。玄火者,璋而利也,魔之最怖,火又极精。又,除神、使无损毫发者,世以为魔已除尽。既殆,尘世承平,众灵者再返天际,再不问世。因其旧集地:苍灵山,余灵气润泽万物,次生妖。妖者,或痴傻纯真,或狡黠阴诈。或亲人,或恶人;故又滋道人以驭。又,人世独立,生生不息。”
“所以灵魔两族无需符咒法器,天生便可催动术法?”明月忽然打断,他垂眸望着掌心跃动的幽蓝火焰,远处传来精怪夜啼,惊得林间飘起磷火般的妖光。他记事起就在苍灵山,整日和精怪生活,精怪是他的至亲,奇怪的是山里偶尔会有道士,精怪却从不让他靠近。论形貌,他与道士同源而与精怪疏远。可论功夫,道士却把他和身体里藏的蓝火视为精怪。如果他非人非精怪,会不会是灵?
“话是这样,我觉得你不是灵,因为灵族百年前就归天在不干涉凡间事。”明烑猜出他心中所想。
“那便不是了。”明月猛地攥紧掌心,火焰在指缝间爆出星芒。夫诸忽然仰头长鸣,鹿角间凝结的水珠簌簌而落,远处山坳腾起的紫雾竟凝成恶蛟形态。
“我看你又不像魔。”且不说那幽蓝是否是弑魔火,魔好暗,眼前这家伙给他的感觉又是纯澈。而且上古灵兽夫诸又怎会亲魔?
不过说起夫诸亲他,他更好奇夫诸为何亲明月。
“但夫诸属灵,灵气与妖气同源,也就是有灵气蛰伏,苍灵山才如此多精怪的。”明烑有意套他话。
明月果然开始辩解:“我不是它养的妖,我是它的主人。苍灵山受黑气腐蚀时,是我救了他。”
“黑气腐蚀?”明烑此行目的突然清晰,只见明月指向不远处:“就是那里。”
他们终于寻到那缕黑烟源头,紫雾翻涌其中如同飞着龙。
明烑甩出散雾符,那紫雾却挥之不去。
“奇了怪了,按理说妖气都俱此符。”
明烑甩出的黄符还未近身便被腐化成灰,明月却已纵身跃下鹿背。披风在雾瘴中翻卷如蝶,幽蓝火焰自他掌心喷涌而出,将紫雾烧出焦糊的腥甜。待最后缕黑烟散尽,焦土中赫然蜷着个浑身皲裂的孩童——破碎的皮肤下黑气翻涌,触到空气便燃起青焰。
“当心!”明烑剑锋划出结界,却见明月已俯身贴上孩童额心。霜色纹路自他指尖蔓开,将暴走的黑气硬生生压回骨缝。夫诸踏着水雾奔来,鹿角间倾泻的灵泉浇在孩童身上,竟发出烙铁入水的嗤响。
“怎么办?”明烑没想到苍灵山诡谲尽头竟然在一个稚嫩的孩童,他包里还备了许多上等法宝准备大战一场呢。也许这孩童只是无意闯入此地被精怪侵蚀至此呢?
“不知道,你要来的。”明月还是打量他,像是也等着他的反应。
焦黑死皮层层剥落,露出底下玉瓷般的肌肤。明烑怔怔望着孩童眉心浮现的印记,余弦剑在鞘中震颤不止。
他转头正欲开口,却见明月将昏迷的孩童裹进披风,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霜晶:“三清观的客房,可备着安神散?”
“安神散倒是有,可你成天待在苍灵山里不闻世事,怎会知晓安神散的用处?”明烑拢着衣袖后退半步,蹙眉打量焦炭似的人形,“再说这药只能宁神静气,你看他神识都涣散了。”
明月将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前些日子山精作祟,那些道士撒了安神散才让它们消停的。”月白衣袂沾了焦灰,倒衬得他眉眼愈发清亮。
明烑闻言险些笑出声:“怕不是道士们连哄带吓才降住的吧?”说着用余弦剑挑开披风一角,余弦剑身流动的霜融化在孩童身上,但见焦黑皮肉下竟有微弱起伏,“奇了,伤成这样还能喘气,莫不是……”话到嘴边又咽下,符纸在指尖转了个圈。
“不过南山我是断不能带他回去的。”明烑忽然正色道,“散雾符是验不出他的妖气,但这娃娃偏又浑身冒着邪祟黑烟,若让师姐瞧见——”
话未说完便被明月截断:“这不正好?你要查黑气源头,眼下活生生的证据就在眼前。”说着竟要将孩童塞过去。
明烑眼睛一亮,伸手要接:“对啊!交给师姐……”
“等等!”明月倏地缩回手,眼前闪过被符咒摄走的山魈凄惶模样。那些被道士带走的精怪,再没见回来过。
“怎么?”明烑僵在半空的手落了个空。
“苍灵山多的是灵芝仙草,先把这小家伙养好了再带走也不迟。”明月退至古松下,斑驳树影映着焦黑团状孩童,“如今这副模样,怕是连男女都辨不清。”
明烑沉吟片刻,腰间的辟邪铜铃叮当作响:“倒也在理。”
“你要把他安置到何处?”明烑指尖拂过余弦剑上龙身,湖面菰蒲被夜风卷起细浪,沾湿了他碧色道袍下摆。他何尝不知明月有意袒护那孩童,只是玄火异动更牵动心弦,此刻倒像是随波逐流的水草,任那白衣少年将焦黑孩童裹在银狐裘里。
“流暮谷尽头,有处竹篱小院。”明月明显心絮飘飞。回程路上,夫诸的蹄声都似沉重了几分。明月始终将孩童护在怀中,幽蓝火焰在指尖若隐若现,似是在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变。明烑则默默掐算着符咒,余光不时瞥向明月,总觉得这看似天真的少年,似乎藏着远比表象更深的秘密。
拨开芦苇荡时惊起三两只白鹭,梨花林忽如素雪崩落眼前。明烑广袖扫开遮面花枝,见月华流转间千树琼苞竞放,露珠自青石阶滚落,竟在苔痕上凝成星图。他接住飘落的花瓣,惊觉蕊芯泛着浅蓝灵光:“苍灵山中竟藏着这般洞天。”
“世人眼中荒僻处,恰是天地钟灵处。"明月轻笑,袖中飞出萤火引路。待竹篱映入眼帘时,寅时更漏声正穿透薄雾。他疾步入内:“劳烦取西墙第三格青瓷瓶,南窗下紫檀匣。”
明月背着浑身焦黑的孩童,示意明烑迅速取来安魂香、疗伤药。
铜盆中月华凝成的水泛着银漪,明月以鲛绡帕拭去孩童面上焦痕,露出玉雕似的面容,孩童眉间红印忽明忽暗。夫诸水纹自他掌心漫出,与安魂香的青烟缠绕,竟在孩童周身织成一层微光结界。
“这阴煞之气……”明烑并指虚划孩童眉心,金芒闪过处黑雾翻涌,“倒像是被人用禁术强封在七窍。而且这印记也不像普通人。”
明月垂眸不语,许久才低声道:“他的气息……与我很像。”话音未落,少年突然弓身剧颤,眉心血光迸射如箭。黑雾凝成鬼手攀上明烑腕甲,灼出缕缕青烟。
“退!”九道金符破空而来,却在触及黑雾时燃起幽蓝鬼火。余弦剑龙吟出鞘,残缺螭纹渗出赤金血线,剑气横扫处梨花纷落如雨。
可黑气却如潮水般涌向他,指尖刚触到那阴冷的雾气,便传来钻心的灼痛。余弦剑突然出鞘,龙吟声震得整座道观嗡嗡作响,剑身上残缺的螭龙纹竟泛起血色光芒,将黑气尽数逼退。
孩童在剧痛中睁开双眼,瞳孔里翻涌着浓稠的紫黑,嘴里发出非人的嘶吼。明月见状咬破指尖,紫色气流钻入孩童眉心:“别怕,我在。”奇异的是,那狂暴的黑气竟真的渐渐平息,孩童重新陷入昏迷,只是呼吸仍十分微弱。
明烑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望着明月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那紫气怎么在你体内运转自如?”
明月用指节蹭去唇边血渍,榻上孩童仍在昏迷,却能察觉对方正饥渴吞噬自己指尖逸散的灵气。他望向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喉间漫出苦笑:“连自己身路都不分明,或许真如那些牛鼻子所言……”尾音随着晨雾消散在檐角。
“……”也不必怀疑他,明烑也在这人身上看不出异象。看他感慨自己迷茫的身世,明烑刚要岔开话题,忽见赤色流光穿窗而入。明月广袖翻卷间已将灵鸢擒在掌心,那团火焰在他指间化作半透明纸鹤。
“这是什么?”
“是我江淮南北阴阳派的传音术,我师姐向来是有要事吩咐我。”明烑接过纸鹤时,凌危危清冷声线已如碎玉迸出:“北山脚下生变,南山结界动荡难离,速往。”最后一个字音未落,少年已按上腰间余弦剑。
青衫翻飞间灵鸢符纸纷扬洒落。“这些符纸浸过术法,遇险时对它们说话自会寻我。”明烑踏着满室晨光退至窗前,剑鞘在青石砖上划出半弧,“今日多谢指路,若这孩子情况有异随时唤我——”
话音未落人已纵身踏上剑锋,檐角铜铃尚未惊动,那道青影已化作天边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