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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不周山:七重求不得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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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如浸了水的宣纸绵软地洇开,明月也不记得这是他救了那个孩子的第几日。火灼过的皮肤褪掉后,新生的肌肤像初开的木芙蓉,小孩的眼睛咕噜噜转着,偏生嵌着对寒潭似的眼,鸦睫垂落时藏起的戾气总让他想起幽林深处蛰伏的兽。
偏明月不觉可怖,反倒生出几分恻隐。他曾数度问那孩子家世来历,话音总坠入幽潭——稚子终日缄默,只将淬了寒芒的眼神烙在他脊梁上,活似幼兽磨着利爪。
疏影横斜时,稚子终是露了獠牙。明月正倚着虬枝小憩,忽有琼英簌簌拂过眉睫,赤色灵鸢衔着碎金流光掠至眼前。指尖方触到灼灼华彩,树冠间倏地坠下团黑影,生生将星火揉作齑粉。
明月拎起孩子后领悬在半空,任那双短腿徒劳蹬踹。他认真听着明烑叙述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萍水相逢加上明月不与人亲近,明烑成了他唯一的玩伴。不过道士都要东奔西走降服妖怪,他每天也只能对着灵鸢和明烑说说话解闷。
明烑清越的嗓音已自星火中漾开:上回匆忙辞行,实有不得已的缘由。北山脚下三十里的村落遭了千年大妖劫掠,我星夜驰援时村落已成焦土,只从断壁残垣里救出七名筋骨奇绝的稚童。说来奇也,北山常年落雪,那些孩子大多都只能修出冰灵根,我师姐瞧其中两个孩子有修火潜质便留在麾下了。不过我倒觉得师姐像是贪看那两副好皮囊。那男童生得眉目如画,眼尾朱砂痣如寒梅点雪;女娃玉雪可爱,梨涡里盛着蜜似的甜。莫说师姐,便是常年结霜的玄冰殿檐角雀儿,见着他们都要扑棱着翅膀绕三圈,任谁见都忍不住想摸摸头。我从大妖口中九死一生将两人救出,师姐保留姓氏便赐名安宁,一个叫凌诩安,一个是芈宁。怎么样?这名儿取得可妙?我也有取名的一半功劳,两个娃娃实在是讨喜呢……说到迎新,最近襄阳城里冒出来个新门派,不过是家族内部传授的,据说那家族少主迁徙途中失踪好久了,家族中竟没人焦灼……
碎玉似的絮语淌过林间,倒冲淡了三分恼意。明月松手由着孩童攥拳捶打膝头,夫诸在廊下闲闲甩尾,雪色鹿角映着暮色泛起珊瑚光。
焦灼,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却掐不出一丝痛楚。自记事起便浸在寒潭里的魂灵,原是不识得牵肠挂肚滋味的。唯有夫诸温热的颈毛蹭过腕间旧疤时,方觉天地间尚存活气。
他抚了抚夫诸的角,忽然有些怀念:“傻狍子,要不要出去溜达溜达?”
夫诸闻言垂颈长嘶,霜蹄踏碎满地银霜,未等少年拢紧氅衣,灵兽已驮着他和孩子撞破云海向着被月光腌入味的重峦深处奔去。
不知被夜风吹了多久,踉踉跄跄奔过几十里山路,终于望见墨色天穹下成片摇曳的芦苇。弯月倒映在湖泊中央,像被谁遗落的银簪子,粼粼波光里浮着“落月湖”三个字的残影。
这是明月睁眼便看到的第一个地方,彼时他刚苏醒,就躺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破碎的月光正顺着涟漪爬上他的眉骨,水纹里那张陌生的面孔忽明忽暗。他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知从何处来,就这么在苍灵山游荡。那些凡人避之不及的精怪们,却总爱叼着草药与野果往他怀里塞。
修炼百年的白狐教他识文断字,老树精用枝桠给他编竹简,连最凶悍的狼妖见了他都会收起獠牙。“真是天地孕化的灵胎”,精怪们总这么说,说他骨血里淌着的灵气比晨露还纯净,整座苍灵山都浸在他的气息里。
灵气,那是什么。明月这样想着,抱着孩子下了兽身,掌心突然腾起幽蓝火焰。
孩子瞪圆了眼睛——在那双澄澈瞳孔里,跃动的分明是诡艳的紫芒。他慌忙掐灭火焰,衣袖下流转的蓝光与暗紫光影纠缠着沉入血脉。
孩童难得安静了片刻,忽又伸手要扑那簇幽蓝火苗。明月连忙掐灭掌中焰光,火星子在他指缝里碎成点点萤辉。虽说这幽冥火伤不得山间精灵,可这孩子臂上新痂未褪——若当真是凡胎肉骨,谁敢赌这三分万一?
“小娃儿,教你个戏法可好?”明月忽地蹲下身,月白袍裾扫过沾露草叶。他早发觉这孩子能纳他体内紫气流转,倒要瞧瞧是否也能引动灵气。
蜷在石边的孩子终于抬起眼,圆眸映着林间疏影,褪去戒备后倒像浸在春水里的琉璃珠。明月瞧着有趣,指尖凝了缕火苗晃他:“且听着方圆十里,你都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料想到孩子不会理他,便自顾自替他回答:“十丈松涛——树蝉、草蛩、溪蛙,还有……”他故意顿了顿,“我同你说话的声音。”
话尾忽而逸出轻笑。明月广袖轻扬,靛青灵气旋空而起,在暮色里绽作剔透冰晶。六棱霜花簌簌而落,天地倏然陷入琉璃罩中,连叶落触地的微响都吞得干净。
“音……散……”小孩怔怔望着半空流转的冰魄,素来木然的脸上泛起涟漪。碎冰映在他瞳仁里,恍若星河倾入古井。
“是我随手琢磨的小把戏。”明月将指尖霜花吹向半空,冰晶结界倒映在孩童瞳中,“虽算不得精妙,倒能封住十里红尘喧嚣。”
小童仰着脖颈,看靛蓝灵光在夜幕织就琉璃穹顶。林间漏下的月光穿过冰棱,在他眉心凝成霜色花钿。
月白广袖忽地笼住单薄肩头,明月握着孩子指尖描画阵纹:“你想学吗?”做法简单,就是做出头顶那样的霜花阵法,便可在覆盖区域内降下屏障。
孩子点点头,明月便指尖抽出灵流想要渡给他,幽蓝灵丝方触及孩童掌心,便见那细瘦手腕猛地瑟缩。明月倏然收势,却见白玉似的肌肤已泛出灼痕。
“疼吗?”明月当即收势,俯身察看蜷缩在青石上的稚童。许是自身灵流中蕴藏的火性气息不慎伤及孩童,那孩子应该只能吸收自己体内的紫气?他忙将掌心贴于孩童后心,但见紫雾氤氲间,那小人儿千百次挥动藕节似的手臂,终是凝成六棱冰晶状结界悬于穹顶,流转间霜华纷落。
“音……散……”孩童咧开缺了门牙的嘴。
明月拭去他额间细汗:“既是你初成阵法,不妨赐它名姓?”
“名……字……”
“取你方才念诀之字,就叫‘散音阵’怎么样?”
“散……音……阵,散音阵!”
望着他笑弯的眼眸,明月连日来盘桓心头的郁结忽而消散,他忽然郑重许诺:“若是你愿留在此处,我可以教你更多。”
“更……多……”孩子歪着头,睫毛在瓷白的小脸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对,更多。”
彼时明月当真以为能教他许多年岁,谁料第三日寅时三更,整座山谷骤然漫起铁锈腥气。乌泱泱的黑衣人负剑而立,玄铁剑匣压弯了青竹梢头。更有数十道身影踏着剑芒凌空而立,冷铁寒光映得满山翠色都结了霜。
明月在人群中瞥见那道熟悉身影时,瞳孔蓦地收缩。
青碧色广袖道袍被天风掀起如层叠浪涌,那人踩在悬浮的赤金古剑上,眉间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火兆?那是明月给明烑取得外号,他识字不多也嫌“烑”字笔画繁复,有时候给明烑写书末页就落下“火兆”二字。
明烑的目光穿过层层法阵与他相撞。
他身前是道袍颜色各异的长老结成星阵,有横握九节玉箫闭目掐算的,有银须垂地掌托青铜饕餮纹巨钟的,也有负手立于云端的玄衣修士身后盘踞着道气凝成的麒麟虚影的。
最前头的青衣女修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捻着的雪白梨花被罡风搅成碎玉。她头顶悬着的青虬绕柱伞缓缓旋转,伞骨上垂落的银铃与山间鹧鸪清啼应和成韵:“落英缤纷,清泉泠泠,不想这妖物竟比我们云雨山修士更会附庸风雅。”
妖怪,是说他么?
明月喉结滚动着后退半步。
“哼,什么雅不雅趣,只管收了他炼我的九转鎏金铛便是。”那个捻胡须的老道冷哼着,手中赤铜色的须发根根戟张,巨铛表面饕餮纹亮起猩红血芒。
果然来者不善。
明月脊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掌心青焰骤然窜起三丈,在场每个人都叹为观止。
“北山焦土百里,果然是这孽障作祟!”那赭色衣袍的老道身后蛟影受符咒所驱渐渐成型。
北山?难道是明烑传音所说的变故,怎就成了他的罪证?
不过这帮道士这架势,看来是要捉拿他不可了。
紫玉箫骤然荡开月华般的清辉,执箫老者踏着北斗阵眼拦住杀招:“星盘未现凶兆,玉山道友慎言。”他袖口日月纹流转似阴阳双鱼,灰白瞳孔里沉淀着千年雨雪。
明月怔怔望着那双看尽沧桑的眼,明月第一次在人眼中看到这么多情绪,有忧郁如春水流不尽,有悲悯如春风送过来。明月愣住,手中蓝火渐小。
“丛逸舟,你敢说他清白!”屠玉山讨厌被说教,他可是赭山派牌面,他一个江淮南北阴阳派的倒称上大了。
那些御剑的道士正要闹腾,忽然篱墙外玄甲侍卫如墨潮裂开缝隙,沉香木步辇碾碎满地符纸。
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中年男子从其中走出:“阁下可曾得见小儿踪迹?”
“你儿子是什么。”明月指尖萦绕的琉璃火映得眼瞳幽蓝。
“什么?”男子明显怒了。
不问是谁反而问是什么,难不成不是人?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换谁谁不怒。
四周嗤笑如惊雀四起,有人说他是个智障,怎么可能是山中精怪,又有人质疑他的掌火能力。
鎏金伏妖铛应声腾空,李木峰虬须间迸出火星:“管他是狐是蛟,炼作丹引方显造化!”铛口阴阳鱼急速旋转,罡风卷得明月发带寸寸断裂。忽有青碧暴雨穿云而落,檐角铜铃瞬间蚀成镂空银网。
执龙影的老道甩袖欲挡,却见青烟自道袍裂隙间窜起。星宿阵当即溃散,十二柄飞剑在雨中熔作赤红铁水。
“这什么妖怪,唤的雨竟然会腐蚀!”
此话一出,在场的道士都惊恐的逃窜。
有眼尖的人突然叫:“快看那里!”
云涡深处忽现鹿角分水的剪影,玄色鳞片随暴雨泛着冷光。那灵兽玉蹄踏碎漫天毒雨,珊瑚状犄角间奔涌着天河倒悬般的洪流。赭山派弟子刚结成的四象阵,被水龙冲得七零八落。
“这又是什么妖怪!”李木峰巨铛已熔去半截,却见那鹿形灵兽侧首与明月目光相接。
明月指尖琉璃火倏地化作青鸟振翅,灵兽当即踏着雨帘遁入云霭,只在空中留下蜿蜒水痕。
“是夫诸现世!”道士们手忙脚乱地结起避雨法阵,铜钱剑在雨中叮当作响。
“夫诸……灵兽,怎么可能!”
“难道这家伙是……”
明烑眼见众人快要勘破明月真身,慌忙向师尊抱拳:“弟子愿以性命作保!”碧袍道人负手立于檐下,只略一颔首,玉佩流苏在风里晃出细碎青光。
少年御剑截断漫天雨帘,将那道白影护在身后:“我认识他,不过是个会玩火的野精怪,连我的三才剑阵都破不了,怎么会去北山纵火,兰家小公子还是我们联手救的!”
兰子骅指尖凝着未散的紫气,目光却黏在明月身上:“就凭你这黄口小儿。”
明月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毕竟夫诸吐坏水,只有这男子率领的人不动如山,不怕?
明烑给明月使了个眼色,便说:“凭令郎安然无恙。”
说罢,明月垂眸避开那道探究的视线,厢房内燃着的安神香突然断作两截,厢房紫檀木地板发出吱呀声,裹着杏黄寝衣的孩童晃悠悠走出来。小公子原本惺忪的睡眼在触及兰子骅玄金腰封时骤然清明,哆嗦着喊了声“父亲”便像被掐住喉咙的鹌鹑。
“还不滚过来!”兰子骅袍角龙纹泛起幽光,紫色雾气凝成巨掌将幼子凌空摄来。围观修士们倒抽凉气——半是惊诧失传的擒龙手重现人间,半是骇然这家主拎孩子如同拎待宰羔羊。
明烑剑穗在雨里甩出水花:“诸位且看,能舍命救人的妖总归坏不到哪去。不如各回仙山温酒听雨,岂不美哉?”
李木峰显然不领情,他炼妖炉里还缺一味主药,盯着明月苍白的脸就像饿狼见着肥羊。
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铸造金铛的好料子:“灵兽救场怎么说?若真是寻常精怪,怎会劳动夫诸灵相护体?”
“李长老要说他是灵者?”明烑故意拔高声音。
“非也!”李木峰急得直拍腰间八卦镜,他怎么敢用灵者炼丹,他只是一介凡人!
“既不是灵者,诸位还杵着作甚?毕竟前朝魔族覆灭,灵者早已归天,北山纵火已被平复,能抓的妖都被绞杀了,兰家主兴师动众请来四山六派,就为逮个经脉尽毁的废人?”明烑忽然把压力给到兰子骅。这话说得诛心,也暗指兰家小题大做。
“当然是感知到这里有异象。”兰子骅负手乜眼。
人群里突然冒出质疑:“万物皆有经络,除非是游魂野鬼——”
“这位道友好见识!初见时我失手断了他妖脉,如今连聚气都难。”少年边说边往明月掌心拍入符咒,果然不见半分灵气流转。
“既然没了经脉,那存活还有什么意义?”李木峰铁了心要抓他炼丹。
“对呀,既成废人,不如……”
“不如积点阴德。”丛逸舟鹤氅掠过青石阶,江淮阴阳派的剑铃阵随他抬手化作流光:“回山。”
云雨山圣晞道长轻笑收伞,青虬伞收拢时震落漫天雨珠:“慈悲为怀,善哉。”转眼间两大门派已消失在雨雾中。
李木峰气得踹翻香炉,屠玉山倚着廊柱直拍手:“精彩,真精彩!”待最后几个小门派也溜走,兰子骅突然掐着孩子后颈冷笑:“好个经脉尽毁。”深紫瞳孔在明月身上剜过,这才挟着幼子遁去。
明烑背对众人悄悄抹了把冷汗,冲明月比了个“回头和你解释”的口型,踩着剑光追上自家师尊。残雨里只剩白衣少年垂首而立,脚边积水映出额角将散未散的鹿角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