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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不周山:七重求不得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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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烑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灵鸢中传来:
“前些日子,道家在你门前那般大动干戈,实在对不住啦!皆因我之前同你提过襄阳新起的那户兰家。那家主兰子骅,兴师动众,说是预知苍灵山有大妖掳走了他儿子,自忖力不能敌,便联合了众家前来。我原想着,莫不是又遇上回那般不明所以的黑雾,便跟着来了。没成想,竟是你呀!实在抱歉,又……咳咳,又有些好笑。”
他话锋一转:
“说到他儿子,你道是谁?竟是上回你我一同救下的那只烧焦的黑团子!不过经你妙手救治后,倒真生得如瓷娃娃一般了。只是那双眼睛,瞧着总有些阴郁,垂下的眼睫扑扇扑扇,倒像只蛾子。若叫我那好颜色的师姐瞧见,指不定也要动心收归门下的。”
明烑顿了顿,又补充道:
“哦,对了,那小娃名唤兰子骆。我私下里却觉着这名字不甚好。‘子骅’之‘骅’是骏马,寓意尚可;‘子骆’之‘骆’,听着便有‘负轭’、‘为奴’之意,终究是牲畜……哎呀,瞧我,山中闲来无事,竟在你这里絮叨起解字来了……”
灵鸢中的话音消散,明月心头却无端升起一股烦闷。为何那娃娃会被自身真火灼伤?为何他体内那缕深藏不露、连自己都需小心压制的紫气,竟能被那娃娃吸纳,且运转自如,甚至能结成“散音阵”?方才明烑说,那娃娃叫兰子骆?
骆,既指马匹,亦指虫豸,无论哪种,寓意皆属卑贱。忆起上次兰家家主在家门口动怒的情形,明月看得分明,那家主对自己亲子并无半分喜爱,故而取名如此随意?可那家主自己名中便带个“马”字(骅)。
他也真是闲极,竟也学着明烑揣摩起名字来。
头顶的梨花悠悠落在他肩头,明月心头嗤笑一声,指尖微动,那枚传音的灵鸢瞬间化作点点微尘,消散于指间。
“呦啊——!”
庭外骤然传来夫诸凄厉的长鸣,划破了山间的宁静。明月心神一凛,霍然自石桌前站起,循声向外望去。
只见那向来温顺祥瑞的夫诸背上,竟驮着一个孩子——不,更准确地说,是那孩子正死死揪着夫诸的玉角,骑跨在它背上撕扯!夫诸惊惶失措,凄鸣挣扎,试图将那小小的身躯甩脱,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那孩子虽做着这般顽劣之事,一张小脸却阴云密布,不见半分孩童嬉闹的欢愉,反倒透着一股冰冷的玩味。
明月眼风锐利,早已认出夫诸背上那小小身影。他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那孩子从夫诸背上抱了下来。兰子骆双脚悬空,兀自挣动双腿,却如同蜻蜓撼柱,徒劳无功,只得被明月牢牢钳在臂弯里。
“兰子骆?”
只见兰子骆今日一身玄色交领长袍,袍边以银线细细绣了盘龙暗纹,墨发披散,遮住两侧脸颊,衬得那面容愈发苍白阴沉。果真是世家子弟的派头,小小年纪,贵气与戾气竟已交织难分。
兰子骆听得他竟唤出自己名姓,这才慢悠悠仰起脸。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深处,阴鸷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钉子,直直钉在明月脸上。
这般眼神,落在明月眼中却无半分震慑。他眉峰微挑,语带警告:“苍灵山处处皆是精怪,你也敢孤身闯来?我可担不起拐掳孩童的罪名。”
兰子骆依旧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那双大眼珠子忽然从明月身上移开,越过他肩头,死死锁住后方某处,眉头倏地拧紧。
明月心觉有异,蓦然回首望去,这一看,心头也是一惊!
不远处的天穹之上,一道人影正御剑疾冲而下,速度快得惊人,方向竟是直直朝着他们所在之处撞来!
“快闪开——!” 空中传来那人撕心裂肺的狂吼。
明月反应极快,抱着兰子骆旋身急退,堪堪避至一旁。那御剑之人果然收势不及,脚下飞剑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滋溜——”长响,火星四溅!最终连人带剑彻底失控,翻着跟头狠狠撞在了一株老梨树上,“嘭”地一声闷响,那人便软软瘫倒,没了声息,像是当场撞晕了过去。
老梨树被撞得簌簌颤抖,闷哼着抖落下漫天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将那昏迷之人的身形浅浅覆盖。
明月目光扫过地上那人——一袭碧衫,身旁还躺着那柄熟悉的盘龙飞剑。他俯身拾起那人方才摩擦翻滚时掉落的一方圈中环月镂空佩,试探着唤了一声:“火兆?”
地上那被梨花半掩的身影果然动了一下。片刻之后,才见他踉踉跄跄地撑起身子,狼狈不堪地“噗”一声,吐出了一嘴带着泥屑的花瓣。
明烑揉着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脑袋,抹去额角渗出的血珠,自嘲地咧咧嘴:“那余弦剑灵性子太过暴烈,我拿它也是束手无策啊。”
明月面上虽无甚表情,心底却因见着他而泛起一丝暖意:“你怎地来了?不是说道家这几日有流觞比试?”
前些日子明烑才传灵鸢告知,说近日有比试缠身,怕是不能常来叨扰。那所谓的“流觞”,不过是雅致的名头,两片荷叶托着酒盏随水漂流,鼓声一停,停在谁面前,谁就得下场比划。
借风雅之名行无聊之实,简直无趣透顶。明月腹诽。
明烑拍打着衣袍上沾染的泥污,扶着石凳坐下,哭笑不得道:“说来也巧,今年的流觞雅集,竟定在了苍灵山。那帮毛头小子没一个是我对手,赢得忒没意思,我便溜出来寻你解闷了。”
明月执壶为他斟酒,恰好一片雪白梨花悠悠飘落杯中:“好大的口气。”
明烑最是喜欢同明月这般清淡性子的人说话,他自己豪爽惯了,偏生就爱招惹这拧巴的。他朗声大笑,仰头将杯中混着梨花的酒液一饮而尽:“实话实说罢了。” 眼角余光瞥见被明月术法束缚在远处的兰子骆,奇道:“咦?这小祖宗怎么又摸上来了?我说方才席间遍寻不见他踪影。”
明月依着他掀起的衣袂,在石凳另一侧坐下,月白衣衫拂过青石:“他这般年纪,也能上场比试?”
兰子骆此刻被术法所困,动弹不得,只能远远地用那双阴沉沉的大眼睛,死死瞪着谈笑风生的两人。
“闹腾得很,也不知闯进来做什么。”明月语气里透着无奈。
明烑哈哈一笑:“小孩子家,牛犊子似的蛮劲,‘流觞’可不就成了‘牛觞’?”
呵呵,这笑话可真够冷的。明月另取了一杯酒,朝兰子骆递去:“渴不渴?”
谁料那酒杯离兰子骆还有几步远,酒气甫一钻入鼻尖,他竟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小脸皱成一团。
这么呛人?
明月疑惑地收回杯子自己闻了闻。明烑生怕伤了他面子,忙不迭打圆场:“没有没有!我就喜欢这辣劲儿!够味!”
明月脸色却更沉了,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紧:“辣?……我尝着,只当它是甜酿。”
“咳……哈哈,”明烑赶紧收声,意识到自己简直是火上浇油,“许是……许是酿得火候过了些?梨花酒本就娇气难成。下回,下回我给你带蜀中上好的杏花醉!那个清甜!”
“哼。”明月垂眸,长睫掩下情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静默片刻,他忽地抬眼,目光如清泉般直视明烑:“你上次……诓骗那些道士,说我没有经脉,是何用意?”
明烑正仰头望着枝头葳蕤如雪的梨花,闻言,视线缓缓转落在他脸上,神色认真起来:“我们江淮南北的阴阳派,擅探灵识源。初识你时,我便以秘法观之,你周身并无寻常生灵的经络走向,唯见两团氤氲之气,一清一浊,流转不息。”
明月眼中掠过一丝惊异:“所以……他们才说我是经脉尽毁的废人?可我……”他下意识想催动指尖那簇熟悉的火焰。
“非也!”明烑抬手制止了他,“人有三魂七魄,故需有形之经脉为凭依。然《古绘灵书》有载,‘灵’与‘魔’之属,仅余一魂,故其存在本为‘气’,无形无脉,此乃天道常理,不足为奇。”
“可你……并不认我是‘灵’?”
“不认。”明烑答得斩钉截铁,“灵族早已归返九天,不问尘寰。我觉得你似灵非灵,倒更像是……灵族遗留在世间的某种衍息?”他斟酌着用词。
“那道士们指我为妖?我究竟是灵是妖?”明月眼中困惑更深。
“非灵非妖。”明烑摇头,“妖乃实体生灵,吸纳天地灵气异化而成,无论如何,总该有经络痕迹。你……不同。”见明月眉宇间郁色渐浓,他放缓了声音,“能存于这世间,已是不易。活着本身,便是值得珍惜的福分。明月,你的真实来历或许牵扯甚大,凶险难测。依我看,不如……就这般‘难得糊涂’地过下去?”
“你……”明月抬眼,眸光复杂,“不怕我吗?”
“你是我的朋友。”明烑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明月心头微震,正欲再言,却被明烑不合时宜地打断:“哎呀!光顾着说话了,这酒喝得我前心贴后背!明月,你这儿可有吃的垫垫肚子?”
“……没有。”明月眉尖一蹙,那点感动瞬间被噎了回去。
“正好!”明烑一拍大腿站起身,眼睛发亮,“不如我们去后山打点野味?正好顺路,把这兰家小公子给送回去。省得兰家家主回头又寻你晦气!”
明烑说干就干,一把抄起倚在石凳旁的盘龙飞剑“余弦”,那剑身微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似乎对刚才的坠毁还心有不甘。他另一只手则像拎小鸡崽似的,轻松提起被术法束缚、兀自挣扎的兰子骆。
“走喽!”明烑豪气干云,率先迈步。
明月无奈摇头,拂袖跟上。三人沿着蜿蜒小径,往后山深处行去。林间草木葱茏,鸟鸣清脆,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斑驳碎金。
被提溜着的兰子骆,小脸依旧绷得死紧,那双阴沉的大眼睛却不再瞪着明月,而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幽暗的林木,仿佛里面藏着噬人的凶兽。他小小的身体微微绷紧,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戒备。
“我说明月,”明烑边走边拿剑鞘拨开挡路的藤蔓,“你这后山,除了精怪,可有什么肥美的野味?獐子?山鸡?最好是能烤得滋滋冒油的那种!”
“前些日子倒是见着一群野猪在林溪边拱食。”明月淡淡道,目光也锐利地扫过林间,“不过……”
“野猪好哇!”明烑眼睛一亮,打断道,“膘肥体壮,烤起来最是香!在哪边?”
“西北方向,溪涧附近。”明月话音未落,明烑已循着他指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越往深处,林木愈发茂密,光线也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腐叶的微酸。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哼哧哼哧”的粗重喘息和树木被拱动的窸窣声。
“嘿!说猪猪就到!”明烑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狩猎者的兴奋光芒。他将手中拎着的兰子骆轻轻放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低声道:“小祖宗,乖乖待这儿,别乱动,小心被野猪当点心叼了去!” 说罢,也不管兰子骆阴沉的眼神,猫着腰,悄无声息地向前潜去。
明月则无声无息地飘上一株古树的粗壮枝桠,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只见下方溪涧旁,果然有三四头体型壮硕的野猪,獠牙森白,正用鼻子奋力拱着湿润的泥土,寻找着块茎或虫豸。其中一头格外硕大,鬃毛如针,显然是头领。
明烑藏在一块巨石后,对树上的明月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配合包抄。他缓缓抽出“余弦”,剑身寒光流转,剑灵似乎也感应到即将到来的战斗,发出轻微的兴奋颤鸣。
就在明烑准备暴起发难的刹那——
“嗬——!”
一声尖锐得变了调的嘶鸣,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惊恐,猛地从他们身后炸响。
是兰子骆!
明月心头一凛,瞬间回头。只见灌木丛后,兰子骆小小的身体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术法的束缚,也许那术法在他身上失效得异常之快?
他整个人僵直地站着,圆睁的双眸死死盯着溪边野猪群的方向,瞳孔缩得极小,那张总是阴郁的小脸此刻惨白如纸,写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声嘶鸣,正是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尖利得不像人声。
这一声惊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而且他周身竟然炸开浓浓的紫雾。
溪边的野猪群猛地抬起头,几双凶戾的小眼睛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那头最大的野猪首领更是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粗壮的蹄子刨地,獠牙对准灌木丛,裹挟着一股腥风就要冲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