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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不周山:七重求不得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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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风打着旋儿,卷起不知哪儿飘来的几片残破的纸钱。忽地,一阵极细、极飘渺的铃声钻入耳中。那声音似有若无,仿佛来自冥间,又似贴着耳廓呢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铃声渐近,竟隐隐夹杂着歌声,调子凄婉哀绝,断断续续地唱着:“月光光…隔阴阳…纵使凤冠霞帔…不暖我胸膛…”
歌声入耳,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视线所及处涌起浓稠如牛乳的白雾!雾气翻滚,迅速吞噬了月光,将周遭一切染成一片混沌的灰白。
浓雾深处,一顶大得异乎寻常、红得刺目的轿子,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轿帘是紧闭的,猩红的轿身内却传来沉闷而急促的“咚!咚!咚!”声,像是有人在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内壁,绝望地想要挣脱囚笼。
“你…恨吗?”一个娇滴滴、却又带着无尽空洞的女声,仿佛从天际垂落,与那诡异的铃声交织在一起,直接响在人的脑海里,“前路茫茫…甘心…就这样死吗?”
轿中的拍打声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凄厉哭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要报仇!我要他们都偿命!”
那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滔天的怨毒。
浓雾似乎被这怨气搅动,在轿顶上方诡异地扭曲、凝聚,竟渐渐勾勒出一个少女的轮廓。她一身缥缈的红,姿态慵懒地翘着腿,坐在那血红的轿顶之上,俯视着下方无形的囚徒,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嗤笑:“梁州的风化,男尊女卑,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你…甘心认命吗?”
哭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那若有若无的铃声还在固执地回响。
轿顶的少女似乎觉得这沉默很有趣,她微微歪头,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甜腻:“怕了?还是…就这样,带着满腔的怨恨,去那冰冷的冥间,做个永世不得超生的可怜虫?”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却冰冷刺骨,在浓雾中层层荡开。
笑声未歇,眼前的景象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猛地撕开!浓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刺目的景象粗暴地撞入眼帘——
那是一个烈日灼人的午后,尘土飞扬的村口晒谷场。一群半大的男孩,像一群鬣狗,围着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那身影瘦小肮脏,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脸——密密麻麻的麻子和脓包覆盖了整张面孔,坑洼不平,丑陋得让人不敢直视。
“癞蛤蟆!看你这身疙瘩!”
“丑八怪!滚远点,别脏了我们的地!”
“呸!”一口浓痰精准地落在她破烂的衣襟上,紧接着是更多的唾沫和石块。
她,就是那个被称作“麻女”的孤儿。她没有名字,只有“丑”和“灾星”的烙印。她死死地抱着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几个路过的阿婆远远看着,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但立刻就被麻木取代。在梁州,男娃是天,是顶梁柱,是传宗接代的指望。为一个注定嫁不出去、毫无价值的丑女出头?不值得,也不敢。
麻女的身世是梁州公开的秘密。她父母也是天生的丑陋残疾,被视为不祥,在村民长年的欺凌和刻意“遗忘”中相继凄惨死去。她是靠着在垃圾堆里刨食、像老鼠一样躲藏才活下来的。梁州就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她逃不出去,只能在这无尽的恶意中苟延残喘。
命运的转折点在一个闷热的夏天降临。村东头李家的独苗,那个被全家捧在手心的宝贝疙瘩,下河摸鱼时淹死了。捞上来时,男孩脸色青紫,双眼圆睁,嘴角淌着白沫,任凭家人如何哭喊揉搓,那眼睛就是不肯闭上。
“怨气!这是怨气太重,不肯走啊!”村里的神婆拍着大腿尖叫,“必须找个女娃给他配阴婚,让他黄泉路上有伴,怨气才能平息!”
消息像瘟疫般传开。虽然男娃是命根子,但谁家愿意把活生生的女儿推进死人棺材?女儿养大了是要换彩礼的,是家里最后的“财产”!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那个麻脸灾星!她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
“对!就是她!反正是个没人要的丑货!”
“抓她!给李家小子配冥婚!”
人群沸腾了,恐惧和愚昧找到了宣泄口。
麻女像只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拖到了李家灵堂前。李家人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非但没有丝毫怜悯,李家婆子反而尖刻地咒骂:“这么个丑东西,塞给我家宝儿?我家宝儿在下面看了,怕不是要再气死一回!不行!得给她整整!不能脏了我儿的眼!”
整?怎么整?在愚昧和残忍的驱使下,一个更恐怖的主意诞生了。几个壮汉死死按住拼命挣扎的麻女,村里的屠夫,拿着平日里刮骨剔肉的锋利小刀,狞笑着走上前。
“按住她!老子给她‘开开脸’!”
冰冷的刀锋贴上滚烫的皮肤。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划破天际。
第一刀下去,一个鼓胀的脓包破裂,黄绿色的脓液混着鲜血喷溅出来。
第二刀,第三刀……刀锋刮过骨头的声音清晰可闻。
没有麻药,没有怜悯,只有围观者或麻木或兴奋的眼神。麻女的脸,在剧痛和绝望中,被生生刮成一片模糊的血肉!脓血糊住了她的眼睛,世界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她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
她被像处理牲口一样,草草裹了件借来的、脏污不堪的红布,然后被粗鲁地塞进了那口散发着新木头和死亡气息的棺材里。身边,是李家儿子冰冷僵硬、散发着河水腥气的尸体。
“咣当!”沉重的棺盖被合上,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绝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将她彻底淹没。外面,震耳欲聋、喜庆得诡异的唢呐锣鼓声轰然炸响,那是送“新人”上路的“喜乐”。
在这活人地狱般的棺材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麻女破碎的意识却奇异地清晰起来。她想起了早已模糊的阿爸阿妈的脸,想起了他们笨拙却温暖的怀抱。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委屈淹没了她: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如果我……如果我生得好看一点点,像村头杏花那样,是不是就不会被这样对待?是不是也能像别的女孩一样,至少…至少能活着?
爹娘的幻影似乎在她黑暗的视野里晃动,温柔地呼唤着她的小名,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尸体仿佛也有了吸引力——死了,就解脱了吧?不用再痛,不用再怕,不用再承受这无尽的屈辱……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沉入那永恒的冰冷死寂之时,那个娇滴滴、如同鬼魅般的声音,再次穿透厚重的棺木,清晰地在她濒死的识海中响起:
“甘心吗?甘心就这样…被刮花了脸,像垃圾一样塞进棺材,给一个淹死鬼做伴?甘心带着这刻骨的恨意,坠入永无天日的地堂?”
“恨?”这个字像一颗火星,猛地掉进她早已被痛苦和绝望填满的心湖深处。
“梁州的男人是‘天’,女人是‘草芥’,这规矩…你认吗?”那声音带着一丝嘲弄,一□□惑,“怕了?还是…就带着这滔天的怨恨,做个连阎王都嫌弃的糊涂鬼?”
“恨!!”这个念头如同火山般在她心底轰然爆发,瞬间点燃了她残存的所有生命力。不!她不甘心!凭什么她要遭受这一切?凭什么那些施暴者可以逍遥自在?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她要让他们百倍、千倍地偿还!
“帮我……”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血肉模糊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带着泣血的决绝,“求你…帮我…我要复仇!我要他们…统统偿命!!”
“咯咯咯……”轿顶少女那标志性的、冰冷而愉悦的笑声再次响起,充满了得策的意味。
幻象消散,麻女感觉被无形的力量托起。脸上的剧痛奇迹般消失,但恐怖的伤痕烙印仍在。她“站”在混沌虚空中,终于看清了那轿顶上的存在。
那是一个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令人心底发寒的少女。暗红纱裙流淌着幽光,关键部位覆着冷硬的奇异龙鳞,墨色卷发如活物般垂落。她的美超越了凡俗,眉眼间流转着非人的魅惑与一种深不见底的慵懒倦怠。
麻女被这极致的美震慑,本能地将其视为神祇或救世的仙灵。她拖着残躯,“噗通”跪倒,额头重重叩下,血泪混着哽咽喷涌:“求求您!您是、、灵者!救救我!帮我报仇!我愿做牛做马,永生永世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少女垂眸,红唇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娇媚的声音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吾非灵,亦非人。”她缓缓抬起手,指尖缠绕着一缕暗紫雾气,那雾气散发着不祥却又诱人的气息。
“吾乃魔族圣姬。”她清晰地吐出这个在凡间意味着禁忌、灾祸与绝对邪恶的名号。
“魔族?!” 麻女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仅存的完好处,那双因失明而显得空洞的眼睛剧烈地波动起来。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魔族!那是传说中茹毛饮血、毁灭一切、被天道所不容的异类!是说书人口中,孩童止啼的恐怖存在!她……她竟然在向一个魔族求救?!
圣姬娇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自嘲的冰冷:“很意外?很恐惧?觉得向一个‘魔’求救,玷污了你‘人’的身份?”
麻女觳觫着,牙齿咯咯作响。本能告诉她应该逃,应该唾弃,但……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她早已不是“人”,在梁州人眼中,她比魔物更丑陋更该死!她只是一个被同类刮花了脸、塞进棺材陪葬的“东西”!
圣姬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她灵魂最深处的绝望与仇恨。
她指尖的紫雾轻轻摇曳,声音如同叹息,又似蛊惑:“看看你,再看看我。你因‘丑陋’被同类视为异类,折磨至死;我族因‘不同’被天道视为异端,惨遭灭族,被这人和灵界众生唾弃追杀,如丧家之犬。”
话语中第一次流露出刻骨的恨意与苍凉,原来绝美的容颜下是深不见底的孤寂与伤痕。
“这世间,何曾真正容得下‘异类’?” 圣姬的声音低沉下去,“人厌你丑,便刮你脸;天厌我族,便举族伐之。我们…有何不同?” 她俯视着跪伏在地的麻女,眼神复杂难明。
“你恨梁州人的冷漠残忍,我恨这天地不仁,视我族如草芥。” 圣姬指尖的紫雾光芒更盛,慢慢汇聚成蝴蝶形状,“吾耗尽心血,炼成此蛊,名曰‘痴情’。此蛊神妙,种入人身,纵是貌若无盐,在他人眼中,亦成倾国倾城之西子。更能摄人心魄,操其神魂,皆在一念之间。”
她将指尖的紫雾缓缓递向麻女,那雾气如同活物般渴望靠近:“此蛊予你力量,予你复仇之火,予你颠倒众生、主宰仇敌命运之能!亦缚你为吾之臂膀,吾之同道。你,可愿?”
麻女浑身剧震。圣姬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破碎的心上。魔族……灭族……被六界唾弃同病相怜……这些词在她脑中疯狂旋转。
她想起自己被孩童唾骂“癞蛤蟆”,被村民视为“灾星”,被阿婆们冷漠旁观,最后像处理垃圾一样被塞进棺材……她想起圣姬口中那被整个天地围剿、惨遭灭族的魔族……是啊,有何不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剥开皮囊,内里的残忍比魔更甚!至少,眼前这个“魔”,在她濒死绝望时,给了她一个选择,一个复仇的机会!而所谓的“同类”,只给了她刮骨刀和棺材!
恐惧在滔天的恨意和对力量的渴望面前,如同冰雪消融。一种扭曲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在绝望的土壤中畸形地滋生。她不再颤抖,空洞的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她朝着那缕象征力量与复仇的紫雾,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
“我愿!灵者,不,圣姬大人!求您赐蛊!此身此魂,愿为圣姬大人驱使!愿为同道!此仇不报,此恨不消,麻女……誓不罢休!” 她第一次,将这个曾经代表无尽屈辱的称呼“麻女”,带着一种决绝的烙印,说了出来。
圣姬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幽光,指尖轻弹:“善。”
那缕紫雾凝成凤尾蝶,瞬间钻入麻女眉心!一股灼热冰冷交织、带着强大魔力的洪流席卷全身,修复生机,烙印枷锁。
“此蛊予你新生,亦缚你为吾之傀儡。从今往后,你的命,你的魂,皆归吾所有。”圣姬的声音如同魔咒,烙印在麻女新生的灵魂深处。
力量,从未有过的力量感在麻女残破的身体里奔涌!怨恨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重生了!
带着圣姬赐予的“痴情蛊”和刻骨的仇恨,麻女如同复仇的幽魂,重返梁州。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麻女。
她找到一张冰冷坚硬的玄铁面具,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张被刮得如同恶鬼般的脸。面具之下,是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和圣姬种下的魔蛊之力。
她开始行动。利用痴情蛊那颠倒众生、操控人心的可怕力量,她轻易地接近了那些曾参与迫害她、或是冷漠旁观的梁州人。一个眼神,一次“无意”的触碰,甚至只是在她附近停留片刻……那无形的蛊毒便悄然种下。
中蛊者,无论男女老少,看向那戴着玄铁面具的身影时,眼中再无恐惧或厌恶,只剩下疯狂的痴迷与敬畏。她丑陋的过往被彻底遗忘,被蛊虫强行扭曲,取而代之的是关于“大巫娘娘”降临的传说。她的意志,便是他们的意志。她的命令,便是不可违抗的神谕。
很快,整个梁州城,从高高在上的城主、乡绅,到市井小民、田间农夫,甚至当初嘲笑她最凶的孩童,都沦为了她痴情蛊下的傀儡。梁州,这座曾经将她踩入地狱的城市,如今成了她掌中随意揉捏的玩物,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人偶戏台。
她端坐在曾经属于城主的华丽厅堂之上,戴着冰冷的玄铁面具,俯视着下方对她顶礼膜拜、眼神狂热却空洞的“子民”。面具之后,无人能看到她的表情是悲是喜。她缓缓抬手,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回响,传遍整个殿堂:
“自此,吾乃梁州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