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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魂醒躯壳我命由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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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云雨山归来后,杨玄知便时常坠入光怪陆离的梦魇。这些时日他在摘星寺禅房里睡睡醒醒,总在朦胧间瞥见床畔立着道模糊身影。有时那人只是拈着他一缕青丝把玩,有时又用朱砂在他额间描画,随即用湿帕轻轻拭去,伴着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虽辨不清面容,但那身摘星寺的袈裟让他放下戒心,任由那身影摆布。
他的身子却一日日虚弱下去,终日昏沉间,总觉有冰冷利刃反复刺入心口。剧痛从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连神识都跟着震颤。
如今那模糊身影渐渐化作数道清晰人影,有时立在床榻边,有时直接伫立在识海深处——素衣女子执银针为他疗愈,赭衣长老捋须端详他气色,还有个老头儿举着鎏金铛试图从他灵台吸取什么。
烛火在纱帐外摇曳,将那些人影投在墙上如同皮影戏。
檀香与药息仍在鼻尖萦绕,而杨玄知却在一阵刺骨寒意中骤然清醒——
他惶然抬眼,只见暗紫色的天幕上血色的流光时隐时现,四周漂浮着幽蓝与明黄交织的流萤,将这片陌生的天地点缀得光怪陆离。
他试探着伸手,想要触碰最近的那点萤火。光点却灵巧地避开他的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这才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处夜市的中央,周遭往来行人皆戴着各式兽纹面具,对他视若无睹。他尝试拍向一人的肩头问路,手掌却径直穿过那虚幻的身影,只在空气中划开几缕石绿色的流光。
“这里……是梦吗?”他茫然四顾,忽见身后一间挂着“姻缘”幡旗的铺子前,静立着一道身影。那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他的人——兽纹覆面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正静静看着他,没有丝毫情绪。
杨玄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忙上前想要问个明白。却“嘭”的一声,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道无形屏障。他吃痛低呼,只好委屈地望着铺子前那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神秘人。
杨玄知用力拍打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壁障:“你能看见我的,对不对!”
对面的人静立如雕塑。
“喂!你听得到吗?”他生怕对方不解,刻意放慢口型,一字一顿地喊道:“请——问——这——是——哪——里——”
依旧没有回应。
这片死寂几乎要将人逼疯。杨玄知开始发狠地捶打那道透明结界,指节泛白。
就在此时,那个始终沉默的人忽然开口:“别喊了,我听得见。”
声音入耳的刹那,杨玄知如坠冰窟——这嗓音,分明与他自己的声线别无二致。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惊惧,轻笑间抬手取下覆面。远山眉下那双桃花眼终于泛起微澜,而看清对方面容的杨玄知彻底僵在原地——那张脸,根本就是镜中的自己!
“我一定……还在做梦。”他踉跄后退,失神地望着脚下流转的石绿色萤火,仿佛要将它们盯穿。
“这里不是梦境,是冥间,是现实。”对面的人无意多言,更不容他慢慢消化这骇人的事实,“看见你身边那些石绿色的光点了吗?那都是他人的因果魂。可你却没有——所以它们正蠢蠢欲动,想要侵占你这具‘空壳’。”
“冥间?我……是死了吗?”杨玄知猛地摇头,“不可能!我分明没受什么致命伤!”他虽不愿相信,却下意识慌乱地跺脚驱赶那些试图靠近的幽光。
对方用着与他别无二致的眉眼,此刻却掠过一丝玩味:“你倒有趣。为何不先问问自己——为何独独你没有因果魂?”
“哼,我凭什么信你?”杨玄知强自镇定,伸手想去摸腰间的酒葫芦,却抓了个空——这才发觉自己仍穿着昏睡时的单薄里衣,“而且世上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不过是乱我心神的妖邪罢了!”
“不过?说到不过,你不过是一具承载着我过往记忆的躯壳罢了。”对面那人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你的生死由我决定。若我不愿复生,冥外的人也不想让你回去。”
“放屁!”杨玄知勃然大怒。这分明是离间之计!这些时日虽然昏睡着,但各派同门轮番照料的情形历历在目,他们如此关心他又怎会不愿他回去?什么躯壳?他杨玄知就是杨玄知,从来都是!
“不信?”对方轻笑着化作一缕石绿烟气,倏地钻入他眉心。不及反应,灵台深处已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现在可信了?”
“滚出去!”杨玄知又惊又怒,却无计可施。
那缕气息自他耳畔逸出,重新凝成人形立在数步之外:“现在明白了?为何旁人的因果魂近不得你身,唯独我能来去自如?”那双与他相同的眼睛泛起冷光,“因我本就是你缺失的那缕魂魄。确切地说——你是那些道士为助我复生,特意剥离了因果魂的容器。”
“什……什么?怎么可能!”杨玄知踉跄后退,这颠覆认知的真相几乎击溃他的心神。
对面那人分毫容不得他喘息,步步紧逼:“你平日交游广阔,想必听过不少名号——那‘玄知’二字,你可知其重几钧?”
“玄……知……”杨玄知喃喃念着这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当年尘然方丈将二字赐他为表字时,殷殷期盼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盼他能承继那位惊才绝艳的灵者遗风。
那位玄知虽为灵族,却非以战力闻名,十强天灵之列不见其踪。然其智近乎妖,其言即为谶纬。他能窥见天道轨迹的丝线,随口一言,可定一国兴衰,可判生死祸福。世人惊惧且赞叹,称其“言出法随”。
玄知之名,曾响彻三族,至今仍在青史中烁烁生辉。
可史书明载,玄知不是早已陨落了吗?杨玄知心绪如麻。
对面那人轻晃手中覆面,声线骤沉:“我便是玄知。”不待他反应,又继续道,“我虽为灵气所化,却发觉身死后既不会如魔族灵族般化作飞烟,也不能似人族那般走过往生桥入轮回——天道竟将我排斥在外。”覆面在他指间转出一圈冷光,“既然尘世皆道灵者玄知已逝,我便与冥主相商,长留此间。戴上面具,便无人识得这副形貌。”
杨玄知仍难信服:“那你为何不随其他灵者归返九天?”
玄知冷笑一声,眸中寒意乍现:“被你们人族奉若神明的灵尊月珩,早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归天岂不是自寻死路?”
这番话瞬间点燃了杨玄知的好奇,但他随即摇头强自镇定:“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若要寻仇只管去找灵尊,将我困在此处有什么意义!”
“我困你?”玄知冷笑,“你的生死与我何干。但想要你性命的人——你就不想亲眼看看是谁么?”他曾亲历至亲背叛之痛,眼底倏地掠过一丝水光,又迅速隐去。只见他抬手在虚空中一划,一段影像徐徐展开——
画面中各派修士围拢在禅榻旁,摘星寺、南山、北山、凌门山、或口峰、云雨山的弟子皆在其列。杨玄知仍昏迷在床榻,周身却摆满烛火,身下绘满猩红符咒,俨然是问灵大阵的规制。
杨玄知见状动容:“你看!大家如此担忧我的安危,你还不快放我回去!”
玄知轻嗤:“再看仔细些。”
杨玄知凝神细观,惊觉那些咒文中密密麻麻书写的竟是“玄知”之名。问灵之术最忌写错姓名,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怎会——
“师父定是笔误……不对,这不对!”他再难自欺,怒声嘶吼,“这又是你的幻术对不对!”
玄知默然不语。此时影像中忽然传来齐声祝祷,但见众人整整齐齐跪倒在地,朝着杨玄知的身躯俯身叩拜,声浪如潮:
“恭请灵者玄知归位——”
烛火在声声祈愿中剧烈摇曳,将榻上青年苍白的脸庞照得明灭不定。
杨玄知只觉脑中嗡鸣不止,每一句叩拜声都像无形的钩子,狠狠撕扯着他的魂魄。他瘫倒在地,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玄知看着他这般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当年魔灵遭剿杀后,道家察觉魔族未绝,却苦无力抗衡。人族无法上达天听,恰有回光返照之人说在冥间遇见过我……他们便想让我现世抗魔,但是我提了个条件,灵体在尘世太过招摇,所以我托梦说除非给我一个完整的身体,要三魂俱全,于是他们就创造出一个容器,空了的因果魂就等着容纳我。现在他们觉得时机已到,正在借问灵之术让我重临世间。杨玄知,那个容器就是你。”
“不可能……”杨玄知颤抖着摇头,眼前浮现尘然方丈慈蔼的面容,“师父他……怎么会不要我……他明明待我如至亲……”
“至亲?”玄知轻轻摇头,“他们宠你、纵你,不过是怕这具容器过早损毁。待我完全苏醒之日,便是你杨玄知消散之时。”
杨玄知怔怔望着影像中那个被蒙在鼓里、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自己,终于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玄知阖上双眼,睫羽轻颤,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掠过眉宇。
杨玄知仍不肯相信这残酷的真相,急急哀求:“我不信……你知不知道我兄弟苏怿的名号?若我死在这里,他绝不会放过你……求你放我走吧……”
玄知心底微动,却终是摇头:“认清现实吧。不是我不放你,是外面那些道士——根本没有人盼你回去。”他声线里浸着悲凉,“如今魔族已撕破伪装,妖鬼横行。你那兄弟苏怿,连同许多年轻修士,皆被困于鸦山生死一线。他们走投无路,才决意唤我现世。”
杨玄知只觉神识如流沙般消散,扑跪在地哀声乞求:“那你将我缺失的因果魂补上可以吗?我们……我们共生不行吗?”
“别再妄想了。”玄知垂眸避开他绝望的目光,“此刻外面正在施术,将你剩余二魂中属于‘杨玄知’的记忆尽数洗去。待洗净这具躯壳,我便入驻其中——从此世间再无杨玄知,唯有玄知。”
他话音方落,杨玄知便感到连最后一点执念都在迅速抽离,那些鲜活的过往如退潮般湮灭在虚无里。
杨玄知眸中最后一点光亮渐渐熄灭。
外界传来的问灵术式正如无数只无形的手,残忍地撕扯着他残存的魂魄。他终于明白,为何幼时总被人唤作“痴儿”——原来他生来便是缺了一魂的容器,存在的意义只为等待被填满的这一刻。
眼前的景象倏然转换,映出人间炼狱般的惨状。妖鬼肆虐之处,百姓哀鸿遍野,痛苦远胜他此刻千百倍。
他眼底最后一丝挣扎彻底消散。
也罢。若他的牺牲能换得玄知现世,拯救苍生,那这具躯壳也算物尽其用。史书上总会为他记下一笔吧?
只是……还没来得及与苏怿好好道别。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自我正从四肢百骸中抽离,终于轻声道:“好,这具身体……我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待你救世之后,要在史书上为我杨玄知,单独留一行。”
玄知闻言轻笑。冥主曾说外界道士塑造的“玄知”恣意妄为,如今看来,倒还添了几分私心。
“可以。”玄知刚要答应——
杨玄知急急补充:“还有!千万别告诉苏怿。他要是知道我不在了,定会痛不欲生,说不定真会做傻事……”提起挚友,他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暖意,“那个整天和我斗嘴的家伙,其实是这世上最在乎我的人。”
玄知凝视着他:“你当真觉得……他是你过命的兄弟?”
“那当然!”杨玄知拍着胸脯,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我们可是生死之交!”
玄知眼底泛起一丝酸楚:“真是叫人羡慕的情谊……但愿你不会重蹈我的覆辙。”
“你这话什么意思!”杨玄知猛地攥紧衣襟——任谁都不能诋毁他与苏怿的情分!若这人再敢妄言,他现在就自绝心脉,让这具身躯谁都得不到!
见他如此激动,玄知反而欣慰地笑了:“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从未想过要夺取你的身躯。”
“什么?”杨玄知愣在当场,原本赴死的决心突然落了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双原本决绝的眼睛倏地亮起,又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蒙上茫然。
玄知的声音在流转的萤火中显得悠远而温和:“红尘纷扰,我早已无意涉足。最初托梦,不过是以为他们无法真正完成这术法……却不曾想,他们为了所谓大义,竟当真愿意牺牲一个完整的生命。”他望向杨玄知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怜惜,“你在人间的点点滴滴,我都知晓。那些偶尔浮现的、不属于你的记忆碎片,原是我的手笔。我本欲借此融入你的魂魄,却在窥见你的人生后却步——你活得这般鲜活自在。而我自诞生起便被寄予厚望,世人将吉凶祸福皆系于我一身。你这般‘痴傻’度日,反倒让我……心生羡慕。”
“可、可是……”杨玄知一时语塞,“若你不要这身躯,天下苍生该如何是好?”
玄知闻言轻笑,抬手间萤光流转:“救世未必非要倚仗上古灵族。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命运的执掌者。再微小的存在,只要心怀赤诚,亦能成为照亮世间的光。”
石绿色的流光倏然大盛,将二人温柔包裹。玄知以灵流将杨玄知轻轻托起,猩红天幕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我心意已决,不再踏足尘世。但这一身修为,便赠予你了。”玄知的身影在流光中渐渐淡去,“待你回去后,烦请告知世人——玄知早已消散,莫再执念。”
杨玄知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而起,衣袖带翻了四周的烛台。火苗瞬间窜起,他身下写有“玄知”的问灵符纸一瞬间成了飞灰。众人慌忙施术灭火,尘然方丈已带着众修士跪倒在地:“恭迎玄知先灵现世!”
杨玄知擦干泪,抚着仍在发烫的心口,冥间那道清傲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他整了整衣襟,郑重地朝众人跪下:“玄知先灵已逝。”他清晰地说道,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抬起头,“晚辈杨玄知,承蒙先灵厚爱,得授毕生修为。”
人群中响起窸窣的低语,失望之色在几张脸上闪过。杨玄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只是释然一笑:“虽无先灵亲临,但我已得传承。对抗魔族,我愿尽绵薄之力。”
说罢他并指运诀,周身流转起温润光华。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尘然方丈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他,声音哽咽。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在他背上轻拍,像是在确认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子真真切切回到了身边。
杨玄知感受着师父罕见的失态,忽然明白这份关切从来都不曾作假。他轻声回应:“让师父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