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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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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江宁城。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天气尤其的冷。
滴滴答答的雨挂在江宁城飞檐翘角,手都被冻的通红通红的。
路上行人缩着个肩膀,急匆匆往前走。
玲珑书院的青石砖上,一双玄色云底的官靴正在湿滑的青砖上拾级而上。
西斋的月洞门前,衙役手中灯笼在雨幕里晕出昏黄光圈,映着横梁下微微晃动的藏蓝衣摆。
檐角铁马被雨水打得叮当乱响,老衙役赵五站在廊前,一边跺脚一边往手心呵着热气:"这书院里的墨香都渗进砖缝了,淋了雨反倒泛酸。"
他袖口沾着半片墨梅花瓣,想是方才穿过东斋画室时蹭的。
"死者顾文卿,玲珑书院甲班学生。"
谢云澜站在尸体对面的长廊瞅了半晌,这才抬手:“此处有没有动过?”
“爷,您没来,我们都不敢乱动现场,生怕乱了什么东西。这里如今可是丝毫未动,跟发现他时候一摸一样的。”
仵作走上前去,在尸体面上搭了一块白布。
谢云澜摆摆手,“不用遮了,尸体我见得多了,就这么着。”
仵作掀开白布,露出一副青紫面容,动作间带起一阵沉水香——这倒稀奇,穷学生惯用不起这等名贵香料。
赵五在一旁解释:"酉时三刻被洒扫婆子发现..."
谢云澜忽然抬手截断话音。
竹骨伞沿抬起三寸,露出他眉间那道淡色旧疤和清冷面容,目光锁在尸体足尖:"取量尺来。”
衙役怔愣间,玄色官靴已踏入积水。
赵五拍了小衙役的脑袋一下,连忙去隔壁屋取量尺。
廊下两个小书童正踮脚张望,被厨娘揪着耳朵往灶房拖:"仔细看了做噩梦!昨日才摔了祭孔的青铜爵,今日又想..."
骂声混着灶上蒸糕的甜香飘散在雨里。
谢云澜穿过廊前庭院,走到尸体前面,半跪在青砖上,食指划过尸体皂靴边缘:"足尖离地三寸,水渍距靴底仅半指。"
他袖口暗纹沾了青苔,看起来绿油油的,像是平白添了一道道的纹路,突然就显得他多了几分人气。
赵五递过去一把量尺,眼角扫到西斋墙根新栽的忍冬藤蔓,此刻正顺着竹架攀爬,细雨中舒展的嫩芽蹭过官袍下摆。
春天终究还是到了。
这谢大人就没见舒展过眉头,听说是京城里一把好手,怎么突然来了咱们江宁城?
"若是自缢悬空,垂落时这水滴应当..."
谢云澜仰头望向横梁,雨珠顺着鸦青色官袍领口滑入脖颈。
瓦当滴下的水珠在砖面砸出小坑,惊得蚂蚁衔着糕屑慌忙改道。
"应当在水渍与足尖之间留出两掌空隙。"
清冷声线破开雨幕,惊飞檐下避雨的灰雀。
谢云澜握伞的手倏然收紧。
好熟悉的声音。
回廊转角转出月白身影,两个洒扫婆子抱着苕帚慌忙退到芭蕉丛后。
来人广袖间缠着银丝罗盘,腰间鎏金机括随步履轻响,惊得池中锦鲤甩尾没入浮萍。
谢云澜背对着来人,半晌才微微起身,慢悠悠转向他的方向。
"沈公子。"
他起身时故意拂落袖上水珠,显得从容不迫。
袖口方才跪在地上时沾染的几点泥浆溅在石阶旁的青瓷花盆上。
那里面栽着株蔫头耷脑的兰草,叶片间还夹着半张皱巴巴的纸。
不知道是哪个学子落在这儿的。
"工部侍郎家的机关术,倒用来指点刑狱了。"
谢云澜对着来人拱了拱手,面露一丝微笑,一双桃花眼翻了翻。
沈砚秋恍若未闻,指尖银丝忽如灵蛇窜出。
东厨传来"咣当"一声,被这一招惊到的小厮失手打翻蒸笼。。
新麦的焦香混着水汽漫过回廊。
银丝缠上悬尸麻绳,然后倏然收回。
他这才回到:“若是大理寺卿遇到难题,咱们工部也只能搭把手了。”
"寅时露重。"
沈砚秋指尖轻颤,拿起收回来的银丝细细查看,银丝绞下半截焦黑丝线。
谢云澜走近一步,看到那是横梁绳索上的碎末。
"松脂淬过的最易脆断。"沈砚秋指着上面的油渍,腕间伽楠香珠擦过谢云澜袖口,惊起几不可察的檀木气息。
谢云澜接住飘落的黑线,忍不住抬头看向廊上还没来得及卸下来的麻绳。
他倒不是想不到这些,只是方才刚刚赶到这江南府,还没顾得上去细看罢了。
叫这个姓沈的抢了先,真是可气!
忽听得墙外货郎叫卖杏脯的悠长调子。
谢云澜招手喊赵五过来:“书院里面可有女眷?”
衙役:“有的,大人,书院一直都是男女通召的,不忌年龄、身份。”
谢云澜点头,他捻着线头在鼻尖轻嗅:"淬松脂是为防虫蛀?"
"防潮。"
沈砚秋抬手接住檐角坠落的雨,水珠在他掌心映出琉璃色,"书院藏书楼的樟木箱,榫卯处都涂这个。"
“你来过此处?”谢云澜有些疑惑。
沈砚秋点头:“在江南府三载,当然是拜访过的。”
他靴尖轻点青砖某处,砖缝里立刻浮出几点银屑,"磁石粉。”
“磁石……”
谢云澜重复了一遍沈砚秋的话,言语中有些琢磨不透的意味。
江宁府本是江南富户,稻米之乡,行船走商,南来北往,但磁石本是西北产物,怎么会在此处出现?
沈砚秋浅笑,有点讽刺:“工部着我来此,大人想必知道为何了吧。”
“这书院的案子……”赵五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怎么一个小小的悬梁案就牵扯到了工部,还惹得京城的大理寺卿亲自前来查看。
更何况,这悬梁案才不过才是昨晚发现的,难道这些大人都有未扑先知的能力?
那为何不早点阻止这个学子呢?
赵五吐了吐舌头,大人们的想法,咱们这些小人物是想不通彻的。
小衙役嘟囔:“头儿,这案子是不是很复杂?”
赵五戳了戳他的脑袋,“噤声!没看大人们正在思索案情嘛。”
小衙役赶紧垂首做聆听状。
“这磁石粉起什么作用?”谢云澜问道。
“横梁暗槽的滑轮本该被磁力牵引归位..."
沈砚秋望着那人背影,鎏金机括发出细微蜂鸣:"可惜昨夜东南风急,风轮转轴偏移了半寸。"
谢云澜用伞尖拨开横梁积灰,露出两道新鲜的划痕:"所以本该垂直升降的绳索,被吹成了斜角?"
"难怪呢,我家厨娘晾的腊肠。"
老衙役赵五突然插话,被仵作瞪得缩回芭蕉丛后,"昨儿看见她们在檐下挂腌货,绳子被风吹得直打旋...昨夜这贼风……"
沈砚秋广袖拂过青砖,银丝罗盘指向东南角的钟楼:"机关启动时,风轮带动三丈外的铜壶滴漏。"
他袖中滑出个巴掌大的日晷模型,晷针正指向酉时三刻,"齿轮咬合误差会导致麻绳多放半尺。"
“你的意思是,因为这个误差,导致尸体的高度出现了变动,于是滴下来的水渍才不一样?”
沈砚秋反问:“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是在考下官吗?机关术我在行,刑狱可别来考我。”
雨忽然密了,书院角门传来守夜人烤芋头的焦香。
书院月门外面传来少男少女的笑声。
赵五解释:“今日雨大,休院一天,这出现尸体的事情还没传出去呢。”
谢云澜望着尸体腰间松脱的玉带钩,忽然轻笑:"所以这场精心设计的'自缢',败给了一片飘进齿轮的竹叶和这场突然出现的鬼风?"
谢云澜眯眼望向尸体发间,突然眉头一皱。
乌发间有莹白光闪过。
他走上前去,捡了起来。
一点碎玉嵌在散乱乌发里。
“不像是书院惯用的款式。”
“大人怎么知道?”仵作奇怪,“这的确不是书院该有的。按照卑职的理解,这应该出自女子发簪,且造价不菲。”
沈砚秋浅笑:“正是女子常用的青玉簪样式。 ”
谢云澜捻起那碎玉,又来了。
这案子处处是机关,处处是破绽,也是有意思。
要说它难解,它确实是难解,但又到处都是留下的丝丝破绽。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脚步,四处张望了一下。
廊下避雨的麻雀被准备回家的学子们惊得扑棱棱飞起,撞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老衙役赵五正啃着麻饼,碎渣掉在青砖缝里,引得蚂蚁排成长队。
对面沈砚秋正在细细查看那碎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年未见,此人还是当年摸样。
春寒料峭的时分,裹得严严实实,苍白不见血色的脸上带着三分病气。
他忍不住凑上去,调侃道:"都说沈小公子三年前因断袖之癖离京,如今倒对女儿家首饰颇有心得。"
谢云澜伞面微倾,遮住斜飞入伞的雨丝。
西厢房飘来煎药的苦香,混着东厨新蒸的槐花糕甜味,在雨幕里酿成古怪气息。
沈砚秋指尖银丝骤然绷直,惊飞了栖息在月洞门上的雨燕。
两只雏鸟在芭蕉叶下啾啾乱叫,捧着药罐路过的小书童吓得缩进藤萝架,褐色的汤药在青砖上洇出星图似的痕迹。
谢云澜一把接过射过来的银丝:“怎么,恼羞成怒了?”
沈砚秋燎了脸色,“谢大人,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别乱开玩笑。”
"大人!"小衙役阿旺突然指着积水惊呼,"这水纹怎的打着旋儿往东南去?"
老赵五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夯货!没见沈公子腕上机括闪着光?这是磁石引水的把戏..."
沈砚秋对待小衙役倒是和蔼,“小把戏而,看到这磁石忍不住试试,闹着玩。”
他一转脸,看到谢云澜看好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怒道:“人心中有成见,看什么都是鬼。”
小衙役不解:“赵大叔,什么鬼?”
赵五摸了摸他脑袋:“大人们说笑,你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