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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茶前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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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铃第七次撞碎晨雾时,谢无期擦到了第九十九只茶盏。
青瓷沿口的茶垢像浸了三千年的血锈,他捏着软布顺时针打转三圈,这是茶馆开张三年来养成的肌肉记忆。布纹刮过釉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晨光恰好从东南角的雕花木窗斜切进来,将茶汤涟漪映成晃动的琥珀色。盏底倒影里忽然浮起暗红纹路,那纹路每日加深些许,此刻竟在茶沫里凝成半朵红莲。
"掌柜的,雨前龙井三盏!"
窗边少年抛着鎏金佛珠吆喝,玄色发带扫过腕间淡红勒痕。谢无期指节微不可察地一颤,青瓷盏脱手的瞬间,腕骨处窜起细密刺痛——仿佛三百根银针顺着血脉扎进心口,针尖还淬着往生海的咸腥。他本能地咬住左袖,冷汗已经洇透月白衫子的后襟,布料紧贴脊椎的触感让他想起某种冷血动物在脊背上爬行。
茶盏坠地竟未碎裂,反在青砖上磕出青铜钟鸣。这声音穿透晨雾,惊飞檐角两只灰雀。
"这声响..."少年指尖的佛珠悬在半空,第三颗珠子裂开细纹,"倒像是往生海底的镇魂铃。"
谢无期扶住柜台的手骤然收紧。暗格里锁着的青铜灯盏突然发烫,三日前从当铺收来的这盏古灯,此刻正透过檀木渗出咸腥气。那气味与他每夜惊醒时满枕的血锈味如出一辙,混着说书人袖中漏出的薄荷香,在喉间酿成苦酒。
惊堂木第一次拍碎晨雾。
"上回说到,镇星神君剜出荧惑仙骨三百根——"说书人枯瘦的手指划过褪色婚契,纸页摩擦声像是砂砾刮过白骨,"诸位可知,那骨缝里流的不是髓液......"
谢无期猛地攥紧茶盏。青瓷裂缝渗出猩红,与梦中反复淹没他的血海同色。柜台下的青铜灯突然呜咽,像极了某个暴雨夜,锁链贯穿某人锁骨时漏出的闷哼。他下意识望向窗外,往生海的方向正聚起铅云,云层边缘泛着荧惑星特有的赤金。
第二声惊堂木炸响时,少年指尖的佛珠应声崩裂。十八颗鎏金珠子滚过柜台,每颗裂开的珠芯都涌出暗红液体,在晨曦里凝成谢无期腕间跳动的红莲纹。第四颗珠子撞上铜钱草陶盆,惊得浮萍下两尾红鲤摆尾逃窜,搅浑的水面映出谢无期陡然苍白的脸。
"是淬着情毒的往生水!"
说书人的指甲抠进婚契焦边,纸屑簌簌落在谢无期刚擦净的茶渍里。契文"荧惑为聘"四字正在血渍中重生,每一笔都带着萧烬独有的癫狂劲。谢无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记得这种笔锋——八百年前天刑台上,那人用陨神钉尖蘸着心头血,在镇魂碑上刻下"谢无期永镇往生海"时的力道。
少年突然闷哼一声。他腕间淡红勒痕渗出金液,滴在婚契上燃起青火。谢无期伸手去扑,火舌却舔中他腕骨内测——那里浮现出细密的钉痕,与梦中黑袍人灵台的陨神钉阵分毫不差。灼痛顺着小臂窜上后颈时,他听见青铜灯盏在暗格里发出尖锐蜂鸣。
"当心烫!"
少年突然扣住他手腕,体温顺着脉搏渡过来。谢无期呼吸停滞——这触感与三百年前往生海底的某个瞬间重叠。那天萧烬的残魂也是这般扣住他执剑的手,血顺着剑柄倒流,烫得他灵台发颤。此刻柜台下的青铜灯轰然炸亮,映得少年眉眼尽是血色,连睫毛都染成赤金。
强光里谢无期看清了少年脖颈的脉络。淡金咒印随着脉搏起伏,那形状正是三百世轮回都未抹去的齿痕——萧烬剜骨时咬在他颈动脉处的封印。此刻咒印正在苏醒,细密的刺痛从喉结蔓延至锁骨,仿佛有无数根红莲根系在皮下疯长。
"您的手好冷。"少年抽回手时,佛珠缝隙漏下一缕金粉,"就像...冻了三千年的往生海水。"
铜铃突然发狂般摇晃。谢无期扶住最旧的那盏青铜灯,指尖蹭到灯座裂纹里干涸的褐痂。咸腥味窜入鼻腔的刹那,眼前炸开幻象:萧烬跪在雷刑阵中,脊骨被九重金钩扯得咔咔作响,血顺着青铜灯纹路灌进灯油池。每一滴落下的血都在池面凝成"谢"字,又被新血冲成碎沫。
"今日说书,换个焚骨成灰的故事如何?"
惊堂木第三次落下时,暴雨砸穿了茶馆瓦顶。谢无期仰头承接雨水的姿态,像极了幻象中萧烬承受天雷的模样。雨滴撞碎在青铜灯盏上,蒸腾的水雾里浮出细小金纹——正是往生海底那三百具白骨掌心的命格批文。
少年突然轻笑出声。他拾起滚落脚边的佛珠,裂开的珠芯渗出星髓:"您猜这珠子是什么骨头做的?"没等回答,他蘸着茶汤在柜台写下"萧烬"二字,水痕转瞬被血渍吞没,"是往生海恶蛟的第七节脊骨,最适合作......"
雷鸣淹没了后半句。谢无期盯着柜台木纹,那些蜿蜒的裂痕正拼成天刑台的星轨图。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用擦拭茶盏的节奏数算裂痕数量时,青铜灯盏突然全部倾覆。九十九盏灯油汇成血溪,顺着地缝流向说书人脚下的婚契。
契纸在血水中浮起新的判词:
「此盏不碎,此灯不灭,此劫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