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公子》三声欲

1、序幕

　　我十二岁那年救下过一名男子。

　　他身受重伤的倒在山脚下，师父医者仁心把他带了回去。

　　我对他的记忆尤其清楚，因为那日他伤口溢出的血几乎将他的黑袍浸透。如果不是师父用尽珍惜的药材，他绝对活不过那个春天。

　　“师父，谢谢你。” 他的声音沙哑，仿佛曾经声嘶力竭的怒吼过，如今却再也发不出好听的声音。

　　我好奇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师父。

　　师父第一次露出这么悲伤而惋惜的神情，他说：“我已经不是你的师父，而且，这都是我欠你的。”

　　那男子笑着摇了摇头，眼中藏着无尽寂寥，“师父…你永远都是我的师父。你欠我的，也早就还清了。”

　　二人之间的空气实在太过压抑，我托辞要为他打水，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

　　等我回来的时候，那男子靠在床头，神情专注的看着窗户外的一树梨花。我打湿了布，撩起他的裤腿为他擦拭身体。那男子于是看了过来，一双勾人的丹凤眼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我看着他，想起了城里小梅姐姐，她已经是我们这种偏僻城池中最美的人了，却还是不及眼前男子的一分一毫。

　　他看着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眉骨投下的深邃阴影使他看上去略显阴森。我缩了缩脖子，问他：“有什么事吗？”

　　“你叫什么名字？” 他于是问道。

　　“我叫菇。”

　　“哪个字？”

　　我虽然有些怕他，却还是歪头想了起来，“蘑菇的菇，菌菇的菇，金针菇的菇，毒菇的菇…你得去问我师父，我还是个小婴儿时，是他把我从蘑菇堆里捡出来的。”

　　那人同样歪了歪脑袋，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要比板着脸的时候好看的多，灰蓝的瞳孔亮晶晶的，看起来非常年轻。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对方可能只是刚刚冠礼。

　　我皱眉，不满道：“你笑什么？师父起的名字不是很好听吗？像小梅姐姐出生在冬天，院子里开了一枝梅花，所以小梅姐姐就叫梅啊！”

　　“那你姓什么？” 那人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姓是什么？我就叫小菇，你可以叫我小菇哦！” 我撇了撇嘴，“你叫什么？”

　　“我姓叶，名岚。“

　　”叶蓝....蓝色的蓝？可是叶子哪有蓝色的？”

　　“不是蓝色的蓝，是山岚的岚。”

　　对一个文盲来说，蓝色的蓝和山岚的岚没有任何区别。

　　“那是什么意思？”

　　“雾气的意思。” 叶岚淡笑。

　　我看着他，觉得这名字属实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起一个这样迷蒙压抑的名字呢？

　　可是我又想了想，觉得这名字也确实衬他。

　　他的那双眼睛，不像师父的或者小梅姐姐的那样通透明亮。他的眼睛深沉的像是山间的迷雾，又像掺了杂质的河水，蓝中透灰。我看着他，属实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他的确是生的极好看的，眉目如画，双目含情，不失男子的俊朗，略含女子的柔情。

　　可惜，这个名叫叶岚的青年并没有在这间小草屋中逗留多久。一天我给他送饭的时候发现他竟然从床上站了起来。我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去就是一顿数落：“叶哥哥，你怎么能站起来呢！？师父难道没有叮嘱过你近一个月都要躺着不能动吗？”

　　他却是看着我，淡淡的说道：“我要走了。”

　　我一呆。虽然我也隐约的知道他绝不可能留在这里，却也没想过他要走的这么快。

　　我当即便说道：“那怎么行？你的伤都没好全，要是复发了，师父...师父说....“ 我绞尽脑汁的想了许久才大声道，”师父可是会责怪我的！“

　　那叫叶岚的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我刚想在说什么，却发现他蓦地在我身上某处戳了一下。那速度之快我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就只觉得身体彻底的僵住，不能动弹了。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用一种我看不懂的温柔眼神看着我，轻声道：“小菇...真是一个好名字...我会记住你的。”

　　师父回来之后替我解开了穴道。我忿忿的说他伤都没好就走了，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师父却叹了一口气，说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

　　我再一次见他，便是在那场大火中！

　　那场猛烈的大火，阻隔了我和师父的大火，我眼睁睁的看着师父死于叶岚刀下，而他那宛如修罗恶鬼的脸在森森火光中看向我。那双眼睛，雾蓝的、悲伤的眼睛，早就在那赤红的火光中变成了厉鬼的眼睛！

　　手中的水桶重重落地，溅出的水冻的我一个机灵。

　　跑。

　　那厉鬼的眼睛看向我。火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嗜杀残酷的恶鬼！那是一只食人血肉的恶鬼！

　　我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

　　一定要跑！！！

　　黑暗的森林，月光照不透层层树叶，只有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向我涌来！我湿透的手在冷风中僵硬的像是冰块，那像是血，一滴滴从我的手上落下。

　　我的眼中盈满了泪可是我没有哭！我不能哭！我要逃！我一定要逃出去！

　　我不能死在这里！他杀了我的师父！他已经杀了我的师父！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只为替我师父报仇雪恨！！！

　　“你救他的时候可有想到这一天？ ” 那是我的声音幽幽的问，穿破这凝滞的、孤独的时空。

　　“你救叶岚的时候可有想到他会毁掉你的一切？”

　　“闭嘴！闭嘴！闭嘴！！！！” 我凄厉的尖叫，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下子摔在地面上。血，手上都是血，全都是血！

　　抬头，层层叠叠的树影无穷无尽的向我逼来！在那天罗地网般的黑暗中我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力、如此无能！

　　绝望如跗骨之蛆般自我的全身繁衍蔓延。我的心疯狂的颤抖着，在那凝滞的时空中终于忍不住大喊：“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那属于我的声音恶毒的说：“没有人可以救你了。”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啊师父！？” 滚烫的眼泪滚滚落下。

　　“你是在找他吗？ ” 叶岚沙哑的嗓子发出阴毒的讥讽，我惊惶的看去，那是我师父的头颅被他提在手中。

　　我的师父已经死了。死在这个恶鬼的手里！死在这个拥有一张玉面皮和糜烂心的修罗手里！

　　并且，那是被我亲手带回的厉鬼！！！！是我救了他！！！也是他杀了我的师父！！！！

　　“我要杀了你！“ 仇恨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

　　“杀了他！ ” “杀了他！ ” “杀了他！ ”

　　那火，越来越大，越来越旺盛，那黑暗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直到最后，苍穹，只剩一片火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