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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海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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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溟深处有鲛人,潜游若鳞。泣泪成珠,夜光盈斛;膺怀灵珠,光曜夜室。至若鲛之皇族所孕者,可续鹤寿于将尽,易天命于式微,得见者祥瑞臻至,国祚绵长。——《大坤异闻录》
金陵,王气黯淡收,叛臣不知亡国恨,处处都是□□花。
斗兽场中,一片血海翻腾的腥气。
阿狗蜷在泥污中,断刃豁口卷了边,掌心黏腻的血混着兽类的涎水,将刀柄浸得滑腻。
他已记不清今天是第几次被丢进这修罗场——左肩一道爪痕深可见骨,右腿早被饿狼撕咬得筋肉外翻,每喘息一次,胸腔都似灌了滚烫的铁砂。
看台上的哄笑刺入耳膜,金玉琳琅的贵人举杯痛饮,仿佛观赏的不是生死搏杀,而是一出滑稽的好戏。
“竟然还没死,这个奴隶有点意思。”
看台首座上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挥了挥手,他的手下立刻心领神会。斗兽场的闸门再度被打开,将一头被饿了很久的猛虎放入斗兽场内。
阿狗踉跄起身,断刀抵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伤口在溃烂流脓,高烧灼得眼前昏黑,连挪动半步都如剜心剔肺。虎爪裹挟腥风扫来时,阿狗本能地翻滚躲避,后背却重重撞上石壁,喉间呛出一口血沫。
身上本就残破不堪的衣裳,在躲闪间被老虎的利爪撕得粉碎。阿狗身上仅剩的遮羞衣料被全部撕扯殆尽,最后用来防身的那柄断刀也被迫脱手。
斗兽场中的遍体鳞伤的奴隶像一坨烂肉,赤身裸体地倒在血泊中的画面血腥又淫靡,刺激得看台上的权贵们越发猖狂地大笑起来。
“倒是命硬。”首座上的面具人抚掌轻笑,金丝袖口绣着狰狞的蟒纹,“可惜了,这身骨头喂畜生倒合适。”
阿狗仰面瘫在血泊中,视线被黏稠的血痂遮蔽,赤身露体的耻辱早已麻木。
穹顶漏下的一线天光,让阿狗想起幼时碧海上的月轮,鲛人织就的银辉铺满海面,耳边是母亲吟哦的深海歌谣。
可是如今,临死之际,他连一片遮羞的鱼鳞都不剩。
就这么死了也好,从此之后不必再经受这炼狱般的折磨……
阿狗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他以为,下一刻猛虎的利齿就要咬断他的脖颈时,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精准贯穿猛兽颅骨,温热血浆溅了阿狗满脸。
阿狗怔怔睁眼,见一道黑影凌空跃下高台,玄色披风猎猎如鸦羽。
“什么人!”
斗兽场中突发的变故,让看台上的人惊愕非常,斗兽场的侍卫立刻拔刀出鞘,将首座上的面具男子围在中间保护了起来。
“这奴隶眼看着就要死了,再斗下去,未免就没意思了。”
一个轻佻不羁的声音响起,谈论着别人的生死,却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来人戴着黑色的面纱,阿狗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从声音中分辨出那是一个女人。
身无寸缕的他暂时脱离了死亡的危机,赤身裸体的耻辱感又再度袭来。
阿狗用蜷起的双腿,徒劳地遮蔽着身上不可为外人见的羞耻,伤得可见白骨的手哆嗦地撑在地面上,想让自己爬去够那掉落在一旁的断刀。
他不觉得这个人是来救自己的。所有前来这个血腥斗兽场取乐的人,只会将他推入更黑暗绝望的深渊。
人为刀俎,他是鱼肉。如果未来比现在更加生不如死,那不如自我了结,死了干净。
尹追月来到阿狗身前,她别过脸没有看阿狗,解开自己的披风轻轻覆盖在阿狗身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气息立刻包裹住了阿狗全身,身上由寒冷导致的战栗暂时得到舒缓,赤裸的羞耻暂且退却,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与惶惑,阿狗更加剧烈地觳觫颤抖。
借着披风的遮掩,尹追月往阿狗的手里塞了一把匕首,用极低的声音,附在他耳畔说了一声“藏好”,随即起身。
“这位贵客,你要是真的心疼这个奴隶,可以出钱买走。”
戴面具的男子从下属的手中接过一把弓箭,弯弓搭箭后瞄准了尹追月:“否则,坏了我斗兽场的规矩,你也得把命留在这里。”
“是吗?”
尹追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有风吹过她的面纱,露出她唇畔讥讽的笑意。
“不如先问问金陵城的冤魂,准不准你活!”
面具男闻言瞳孔骤缩,在他放箭的同时,尹追月一个侧身,吹响了手中的雁哨,与此同时飞身跃向高台,身形如鬼魅飘忽不定的影,躲过数支利箭,瞬间就闪回了高台之上。
哨声既起,斗兽场内的箭矢,不知为何突然调转了方向,如流星一般齐齐射向首座上的面具男子。那些围在男子周围的侍卫,猝不及防间全部被箭矢射中,哀嚎着倒在地上。
“来人,保护大人!有刺客!”
在场宾客无不陡然变色,惊慌奔走,但全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截住。那些黑衣人身手极好,一个个全部都像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鬼,电光火石间就将赌场的守卫砍瓜切菜一般斩杀在地,眨眼的功夫就将整个赌场全部控制了起来。
刀光剑影间,阿狗仰头看见醉生梦死的斗兽场看台,变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地狱。
面具男子还在逃,尹追月抄起腰间弩箭,瞬间就将他脸上的面具精准地射落在地。
面具男子惊慌失措地想要去捡掉落在地上的面具,尹追月已砍翻了他周围所有的侍卫,翻身跃至他跟前,将手中的利剑,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别戴了,黄志平。”
尹追月一脚碾碎地上的面具。
“背叛家国、投靠异族;私设奴场,戕害人命,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戴着面具,是枉死的冤魂找你复仇吗?”
尹追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黄志平,如恶鬼般勾魂索命的声音,以及身上不住向外散发的寒气,让黄志平身上的汗毛,全部颤栗地倒竖了起来。
“你……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什么?”不久前还气焰嚣张的斗兽场主,此刻牙关打颤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是谁,你还不配知道。至于要什么……”
尹追月笑着,一枚小巧玲珑指尖刃,在她的指尖灵巧地旋转着,但下一秒,尹追月陡然变色,将指尖刃狠狠扎向黄志平的腰部。
血肉翻卷间,黄志平爆发出尖锐地惨叫,尹追月用利刃勾起黄志平腰间掉落的知府印信,眸中风起云涌,杀气四溢。
“我要你的命,还要——”
“整个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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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下的垫子温暖柔软,身上被缠满了厚厚的纱布。
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鼻尖充斥着浓郁的草药味道。他已经很久没闻到过这么干净好闻的味道了。
阿狗的大脑延宕了好一会,他不知道今夕何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醒了?”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阿狗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尹追月察觉到床上的窸窣动静,发现阿狗已经醒来,放下手中的书卷朝他走去。
阿狗见到尹追月,立刻警惕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床里面挪动身躯,想将自己藏进被子了。但伤口处传来的剧痛感,立刻阻碍了他的行动。
阿狗记得这个人。
昏死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面前这个女人踏血向他走来。
她手中的剑在向下滴血,被她的足尖踏成一朵朵灼目的红莲,像来自地狱的无常鬼,要将他引向彼岸。
只是那时她戴着面纱,他看不真切她的脸。
现在,他看真切了。
她束着男子的玄玉冠,面容明秀素净,两道弯弯的眉曲如新月,一双深邃的眼,仿佛来自碧海罪不可测的深渊。
她不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但阿狗一见到她,心口就涌上一阵莫名的心慌。
“你伤的很重,自己不要乱动。”
尹追月直接坐到了阿狗的床边,掀开了被褥的一角,已经有红色的血迹在纱布上洇开。
身体乍一接触寒凉的空气,阿狗又忍不住开始颤抖,回想起那天自己赤身裸体狼狈不堪地躺在面前人跟前的样子,羞耻感阵阵上涌。
阿狗一点都不敢看尹追月,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将身体蜷成一团。
他是斗兽场中最下贱的奴隶,奴隶们也常常被赤身裸体的关押在一处,他所有的羞耻之心,本来应该早就被日复一日的非人折磨摧残殆尽了。
但在面对面前这个人时,他就是克制不住本能的羞耻与害怕,这种感觉甚至几乎超过了身体上真实的疼痛。
阿狗的警戒与防备,落在尹追月的眼里,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野狼,一旦她做出伤害他的事,他就是拼上性命和她同归于尽。
好像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尹追月的心不自觉地柔软了半分。
“怕我?”
尹追月挑了挑眉,唇角微弯。
方才冰川般的压迫疏离,慢慢地融化在了午后的阳光里。阳光剪裁着尹追月侧脸的柔和的弧度,唇角的笑意虽然微带调侃之意,却温和如澹澹流水,浮光跃金,与那日在斗兽场中所见的冷厉讥诮判若两人。
“既然救了你,便不会伤害你。现在我需要帮你的伤口换药,疼的话稍稍忍耐一下。”
尹追月拿起床头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阿狗身上渗血的纱布。尹追月的指尖和剪刀的锋芒同时触到阿狗的伤口时,阿狗的肌肤上浮起一层颤栗。
察觉到阿狗的害怕,尹追月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一瞬间,剪刀剪开纱布是细碎的轻响,回应着阿狗胸膛里如擂鼓般的心跳。
“斗兽场中的奴隶,我已下令全部赐金放还。你伤得实在太重,才把你暂且留下。”
尹追月将染血的纱布剪下后丢在一旁,将伤药轻轻地洒在阿狗的伤处后,重新用干净的纱布将他的伤口覆上。
阿狗的伤口虽然又裂开了,但比起他之前经受过的折磨,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令他万分难受的是,尹追月的指尖擦过他伤口时,伤口处泛起的那一阵阵奇异的酥痒。
阿狗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并不光顺平滑,上面有一层厚茧。面前人不像是干苦力活的样子,结合他见到她那一刻起,她所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阿狗立马就意识到,这样的茧应该是长期使用兵器造成的。
这双本应是惯于杀人的手,如今正在为他包扎伤口。
“等你伤好之后,也可以自行离开。养伤期间,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和我或者这里的其他人说。”
阿狗想闭上眼睛,但他的眼皮似乎完全不受控制,他的目光就像是凝固在了尹追月脸上一样,怎么挪都挪不开。他甚至能看清她微颤的睫毛,是如何在他的伤口处,投下蝶翼般细细密密的影。
尹追月在阿狗的伤处打了一个小结,两片轻薄的白纱,如阿狗记忆中所熟悉的晶莹鱼尾。
“你……为什么救我……”
阿狗的声音依然干涩粗哑,说话的时候喉咙处有隐隐的灼烧感,但还是坚持地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