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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裴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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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的年夜一向很是热闹,张灯结彩的,按着惯例,裴家较为亲近的旁支也会一起来,因此府中格外忙碌。
家宴一向该是府中主母操办,但由于裴夫人身体不好,多年来府中事项就一律由方姨娘一手包办,但既然如今姜扶楹嫁了进来,内府事务便没有理由还是妾室掌管的道理。
裴夫人在晚饭上提出这件事时,姜扶楹刚刚迈进屋内。
裴习拿着鸡腿吃得满嘴流油,听到这话,方姨娘替他夹菜的手顿在半空,就连白术也早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裴谨身侧。
帘子被掀开的一刹那,数道尖锐的目光刺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她口中蹦出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裴相冷着脸,不作应答,姜扶楹不好进去,便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门口,下人没有放下帘子,呼呼的冷风不住地从空泛的领子里钻进去。
满堂寂静,裴夫人知道这不寻常的沉默背后的意思,但她却仍挺直脖子,不愿退步的样子。
她自认身为裴府主母,因为妾室掌权一事,不知在京城世家中留下多少笑柄,如今有了这个当口,自然不愿退步。
方姨娘眼眸一转,尖利的视线很快化为裹在蜜糖里的软刀子转向裴夫人。
她放下手里的筷子,问道:“夫人难道是嫌我操办的不好?”
说话间几滴泪顺势就要落下来:“姐姐这么多年来身体不好,我一直想为姐姐分忧,可能我出身卑微,许多地方没有顾虑周全,姐姐不好与我明说……”
……方姨娘滔滔不绝,眼看最高位上的俩人眉头都越皱越深。
终于,两声怒斥。
“你做得很好!”
“闭嘴!”
裴相和裴夫人同时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气氛顿时陷入凝滞。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裴相很是有些不悦,他看了一眼裴夫人,转而对方姨娘安抚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背后冷风倒灌,呼啸声传入堂内,姜扶楹僵了半边身子,只能希望这火别烧到自己身上。
可惜事与愿违,裴夫人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方姨娘微微挑眉,望向一直沉默站在门口的新妇,才嫁进来不到一年,就想夺权的所谓少夫人:“我知道的,这些年,姐姐总是迁就我的,咱们家里人一向和睦,姐姐定是受了旁人的挑拨。”
睁眼说瞎话。
姜扶楹心中冷笑,裴夫人出身望族,又是先帝亲赐的姻缘,裴相虽诸多不满,面上却得装出一副和睦的样子,方姨娘与她正面冲突得不到好,就要把气撒到她身上。
裴夫人冷着脸,仍是不愿退步:“扶楹!你进来!”
姜扶楹难得从这种凉飕飕的境况里走出,又要自己自愿走进这进退两难的情形里。
她不是不知道裴夫人让她进来是想要她说什么,说了,就等于要得罪这一屋子的人,不说,姜扶楹过不了心里那关。
裴习放下手里的鸡腿,双手环在胸前,颇为厌恶地盯着他,少年人心思向来直来直去,更别说是一直宠爱自己的母亲所说的,自然深信不疑。
他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厢情愿,死乞白赖嫁给他二哥的女人,讨厌得牙根都痒痒。
屋内气氛太过压抑,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裴予都不由抬起眼,极快地瞥了一眼姜扶楹,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
裴相发话:“你说说。”
姜扶楹被这话里暗含的警告意味激得头皮发麻,但一抬眼,裴夫人却给她递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手腕的玉镯不由随着姜扶楹的动作晃动,撞得姜扶楹心下一震。
终于,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不想让裴夫人失望:“回父亲,我在家中确实学过些管家事务。”
“噗嗤!”裴习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仅仅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已经远远不满足,他没想到姜扶楹还真的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话,他一下跳起来,忍不住嘲讽道,“母亲,你还真信她的话?满云京谁不知道她之前为了见到二哥用尽手段,不惜用在寒天腊月掉下冰湖这种苦肉计来让二哥救她!”
“这种丢掉礼义廉耻的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若是让她来管家,岂不是乱套了!”
裴习几乎要掀了桌子,仍是毫不客气地指着她:“你乘虚而入嫁进我们家,算我们家倒霉!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收起你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想当裴家的当家主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裴习的话一连串地蹦出来,裴谨却一言不发,仿佛站在那的人与他没有丝毫干系。
白术乐得看她被羞辱,也忍不住抬眼去看她,却见她仍是那副平淡的模样,于是又忍不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终于,她看见姜扶楹的指尖似乎掐进皮肉,像窥见她为自己所伪装的还算体面的外壳之下一点小小的缝隙,于是隐秘的快感便由这缝隙油然而生。
“裴家的教养也不遑多……”姜扶楹忍了再忍,方才还被这近半个时辰的冷风吹得骨节僵硬的脊背一下像被热血活络了一样,直到听见门外云奚被人按住的吵闹声响与裴习不依不饶的“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的追骂声和着,姜扶楹忍不住反唇相讥,只是话没说完,就被一声不轻不重的呵斥止住。
“闭嘴。”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
这一声的真实目的,不知究竟是让她闭嘴还是让裴习闭嘴,总归这顿饭之后的时间,都很安静。
晚饭结束后,裴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将人带回去,直到亥时才放人。
打过三更的鼓,姜扶楹方才走到院前,便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站着。
四周空旷静默,硕大的雪花扑落落地落在他身上,像一幅过于美化的画卷。尽管如此,他仍就那么站着,也不愿走进这过于矮小破落的院子避雪。
是来兴师问罪的。
姜扶楹的心脏像被人狠命攥了一下,喉头被苦涩的酸意裹挟,说不出话来,短短一年,她便已经对裴谨会对她说的所有话了如指掌。
无非是警告她老实呆在裴府,收起那些害人的心思与手段之类的云云。
裴谨的病情恶化,白术的药里被人做了手脚,白术落了水,白术被她罚跪发了高烧……如此桩桩件件,大事小事,只要是白术发生的事,只要是裴府发生的不好的事,裴谨都会统统归咎于她,哪怕她极力证明自己不在府中,下药的人与她毫无干系,裴谨一概不管,一概不论,好像她的所有努力,都是她处心积虑为自己提前找好的借口。
姜扶楹忍不住苦笑一声,恨不得将自己那颗不知从何时起,只要见到裴谨仍就会乱跳的心从胸口挖出来,狠狠踩上几脚,理智与感性拼命撕扯,最后面目全非的只有她自己。
姜扶楹带着她那颗不知死活的心,再次走到裴谨面前,对着这张挑不出任何差错的冷漠的脸,姜扶楹实在剖析不出自己到底从何时何地起开始陷入这场难言可笑的风波中,于她而言,更多的是一边明明清醒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对自己自尊毫不留情的践踏,一边却不可救药地感受着自己对他难以遏制的感情的无奈。
到底为什么?一年来,姜扶楹都没有找到答案。
裴谨的目光从她被冻的通红的两颊扫过,眼底仍是一汪深得能溺毙人的湖水,冰冷的雪花不知死活地前仆后继落在他肩头,他开口就是不耐的斥责:“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安分一点?”
安分一点,呆在裴府,他可以对一切都装作视而不见。
她很安分。姜扶楹在心底默默说,她已经不想再和裴谨多费口舌了,这一年里,她已经把能辩解的话翻来覆去说了个遍,就没见裴谨信过。
信不过,就不说了。
姜扶楹保持沉默,因为想遏制那点从五脏六腑都泛出来的酸涩,她垂着眼,尽力当作看不见裴谨。
从裴谨的角度看过去,雪花落在她欣长的眼睫,被呼出的白气融化,冻得人眼眶和鼻尖都带上了红,湿润润的,像刚哭过。
裴谨心头像被什么猛然一击,整个人被钉在原地,良久,他才反应过来,遏制住手心的冲动。
他在这等了一个多时辰,姜扶楹才从母亲的院落里回来,这一个多时辰,母亲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露出这副神情?
裴谨猛然想起一年以前,姜扶楹被他发现利用他的名头高谈阔论,骗过宵禁的侍卫后,冲他露出的被抓包时的狡黠的笑容,想起她故意戏耍报复那些贵女后却仍不知悔改对沈俭说出的那些话。
尽管被他发现,也仍是一副绝不会改的样子。
这一年以来,她依旧无视他的警告,任性妄为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耍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尽管被发现也仍肆意狡辩,如此一个恶劣决绝,满腹算计的人,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又是故意引诱他心软的手段吗?裴谨手心微张,冰冷的雪花带走掌心灼烫的温度。
理智逐渐回笼,短暂的记忆再次闪现,刺激他的神经,提醒他眼前人的身份,裴谨略显松动的表情也再次被彻底冰封,继而显得过分冷漠无情,可却再也说不出那些早已经准备好的话。
地上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裴谨在擦身而过的刹那留下一句:“别再耍你那些心思,姜家的事我同意了。”
话砸在雪地里。
姜扶楹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琢磨出裴谨话里的意味来。
上次她被叫回姜家时,祖母就明里暗里地提点她父亲想让裴家举荐他作工部尚书,她推脱没有同意,被祖母罚跪了一夜祠堂,第二日回来时,裴习还说她一心往娘家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嫁到他们家来。
原来,他以为她争这个所谓的管家权,是为了借裴家的势力为父亲的仕途铺路吗?
姜扶楹忽然真的笑出了声,却又莫名从这笑里品出点苦味来,好像她那颗真心真的被谁掏出来,丢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无奈,竟然还能跳动,她到底要如何才能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