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暮氏箴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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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帐篷的骨架在左叙词精准的指挥和高敬漓稳健的操作下，很快立了起来，像一株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色彩鲜艳的蘑菇。
沈蓦阑在旁边上蹿下跳，一会儿递个地钉，一会儿拉拉帐绳，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稳了稳了！我们有个据点了！”
单人帐篷的搭建则交给了何岭绪和暮云倦——在左叙词远程语音指导下。
暮云倦脚踝无碍，动作利落，何岭绪心思细腻，两人配合倒也默契，虽然速度慢了些，但最终那顶小巧的单人帐也稳稳地扎根在了双人帐旁边。
“搞定！”沈蓦阑拍了拍手，叉着腰，志得意满地欣赏着他们的“营地”，“从今天起，请叫我们‘江州鲁滨逊’！”
高敬漓笑着把最后一个睡袋塞进双人帐：“得了吧，鲁滨逊可没我们这么齐全的装备，还有零食。”
左叙词则已经开始调整帐篷的朝向，使其开口正好避开北风，同时又能看到操场中央最开阔的那片夜空。“最佳观测及避风角度已调整完毕。”
忆南枝默默地将带来的食物和水在两张拼在一起的防潮垫上摆放整齐，动作一如既往地有条不紊。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透。
操场上的照明灯将跑道和草坪照得亮堂堂的，但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恰好处于灯光边缘的阴影里，既不至于漆黑一片，又保留了几分野营应有的昏暗与静谧。
抬头望去，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像是谁不经意间撒下的一把碎钻，疏密有致，闪烁着清冷又迷人的光。
六个人围着防潮垫坐下，算是正式开始了他们的“摘星之夜”。
“来！为了我们成功的第一次野外（伪）生存，以及这难得的、没有作业打扰的夜晚，干杯！”沈蓦阑拿起一瓶矿泉水，煞有介事地举起来。
众人失笑，也都拿起各自的水瓶或饮料，互相碰了碰。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秋夜的清爽。
“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该搞点活动？”沈蓦阑盘腿坐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光坐着看星星多无聊？玩点什么？真心话大冒险？还是杀人游戏？”
高敬漓啃着面包，含糊道：“别整那些幺蛾子，安生会儿，吃吃东西，聊聊天就挺好。”
左叙词表示赞同：“复杂游戏需要较高认知负荷，不利于放松。”
何岭绪小声提议：“要不……我们就随便聊聊？比如……最近看了什么有趣的书或者电影？”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默许。毕竟，在这样静谧的星空下，激烈喧闹的游戏似乎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那我先来！”沈蓦阑立刻接话，“我最近在看《现代艺术的故事》，乖乖，可算让我弄明白为什么有些画看起来像小孩子涂鸦还能卖几个亿了！这叫观念！这叫突破！这叫……”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输出他那一套艺术理论，夹杂着对几位抽象派大师的激情解读，手舞足蹈，引得众人时而发笑，时而吐槽。
轮到高敬漓，他说的则是最近关注的一场NBA球赛，分析起战术和球员表现头头是道，带着体育生特有的热情。何岭绪分享了一部温暖的治愈系动漫，讲述细节时眼神柔软。
左叙词则……分享了他最近阅读的一篇关于机器学习算法优化的论文核心思想，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但依然让除了忆南枝之外的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暮云倦甚至觉得有点催眠。
“停停停！词哥！打住！”沈蓦阑捂着耳朵，“我们是来放松的，不是来上课的！下一个下一个！@暮云倦倦哥！到你了！你们文科生肯定看的是有意思的书！”
众人的目光聚焦到暮云倦身上。
他正抱着一包饼干，慢悠悠地吃着，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略显倦怠又洞悉一切的笑容。
“我啊，”他拍了拍手上的饼干屑，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温和而清晰，“最近没怎么看新书，倒是又把木心的《文学回忆录》翻出来看了看。”
“木心？我知道！”沈蓦阑抢答，“那个写‘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的！”
“嗯，”暮云倦点点头，眼神望向远处灯光与黑暗交界的地方，像是在回忆书中的字句，又像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木心先生说，‘生活的最佳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这句话，然后才继续缓缓说道，语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老气横秋却又莫名吸引人的沉静：
“其实想想，我们现在的日子，何尝不是如此？看似被课程、作业、各种琐事填得满满当当，风风火火，但心底里，或许都渴望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冷冷清清’——就像此刻，躲开人群，躺在星空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着自己是个自由的人。”
他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众人心里漾开了涟漪。
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忆南枝，都侧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
沈蓦阑张了张嘴，想吐槽两句“倦哥你又开始文艺了”，但话到嘴边，看着暮云倦在星辉下显得格外平和宁静的侧脸，又咽了回去，只嘀咕了一句：“好像……是有点道理。”
高敬漓笑了笑：“被你这么一说，感觉我们这偷偷摸摸的露营，还挺哲学。”
何岭绪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暮云倦笑了笑，没有继续深入，转而说道：“书里还有些有趣的句子，比如他说嵇康，‘嵇康的散文，几乎是愤怒的，但愤怒得那样美’。把情绪和美学联系起来，很有意思。”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感慨，又像是随口吟哦，“有时候觉得，人生的烦恼啊，就像这秋天的蚊子，明知它嗡嗡地扰人，一巴掌拍过去，未必能拍中，反而可能吓自己一跳。倒不如学学古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后半句带着点自嘲又豁达的调侃，把他刚才那点“老气横秋”的文艺气息冲淡了些，显得生动可爱起来。
“哈哈哈！这个比喻好！”沈蓦阑终于找到了接话的机会，“没错！那些破事就是蚊子！烦人但没啥杀伤力！”
左叙词推了推眼镜，认真分析：“从生物学角度，蚊子叮咬可能传播疾病，并非没有杀伤力。但从心理学角度，将烦恼类比为微小干扰，确实有助于降低焦虑感。”
暮云倦被左叙词这一本正经的拆台逗乐了：“左军师，你就不能允许我浪漫主义一下吗？”
一直沉默的忆南枝，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很清晰：“‘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这个状态，描述得很准确。”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解读，也有意思。”
暮云倦有些意外地看向忆南枝。他没想到这个惜字如金的学霸会接话，而且还是肯定。
他弯起眼睛：“能得到南枝同学的认可，不胜荣幸。”
忆南枝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水瓶喝了一口水。
话题又转了几轮，从最近的电影聊到食堂新出的黑暗料理，从教授的口头禅聊到对未来模糊的想象。
夜色渐深，气温也明显降了下来，幸好大家都带了外套。
驱蚊液的效果不错，只有零星几只不畏化学武器的飞蛾执着地往手电光上扑。
“哎呀，光聊天了，差点忘了正事！”沈蓦阑一拍脑袋，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功能，对着天空，“看星星啊！词哥！你的星空APP呢！快给我们指点一下江山！”
左叙词拿出手机，打开软件，对着天空校准。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对应区域的星座名称。
“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主要是秋季星空。”左叙词开始充当临时天文讲解员，指着天空，“看，那个由四颗亮星组成的大方框，是飞马座。顺着它往东南方向，那片星星比较密集的区域，是仙女座……理论上，在光污染较小的郊区，用望远镜可以看到仙女座大星云……”
他的讲解专业但稍显枯燥。
沈蓦阑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试图用手机拍下星空，却发现只能拍到一片漆黑和几个模糊的光点，懊恼不已。
暮云倦仰着头，看着那漫天细碎的星子，它们安静地闪烁着，亘古不变的样子。
夜风拂过他的发梢，带来远处隐约的城市噪音和近处草木的清香。
他忽然又想起了木心，想起了那些在故纸堆里打滚的日子。
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星空倾诉，带着文科生特有的、混着书卷气的浪漫：
“有时候觉得，我们读那些千百年前的诗文，看那些故去的人留下的笔墨，就像是在看这些星星。它们的光芒，穿越了漫长的时间，才抵达我们的眼睛。我们此刻见到的，或许是屈原的忧愤，是李白的豪情，是苏东坡的豁达，是纳兰容若的愁绪……它们冰冷，遥远，却又如此真实地照亮过无数个像我们这样的夜晚，慰藉过无数颗或孤独或迷茫的心。”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身边或坐或卧的朋友们，语气变得柔和而温暖：
“而我们现在，六个人，躺在这片星空下，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做着可能明天就会被辅导员叫去谈话的‘荒唐事’。很多年后，我们或许会忘记今晚具体聊了什么，但大概会记得，在江州大学某个秋天的晚上，星星很亮，风有点凉，身边有这么几个人，一起虚度了这样一段美好的时光。这本身，或许就是一首不需要文字记载的诗了。”
他的话音落下，周围有片刻的安静。只有秋虫的鸣叫和远处模糊的声响。
沈蓦阑忘了摆弄他的手机，高敬漓啃面包的动作停了下来，何岭绪抱着膝盖，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暮云倦，左叙词也暂时关闭了星空APP，若有所思。
忆南枝依旧保持着环抱膝盖的姿势，下巴搁在膝盖上，侧脸线条在星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柔和。他静静地看着暮云倦，那双总是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眸里，此刻仿佛映入了星辉，流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柔软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个平时总带着几分慵懒倦怠，却在某些时刻能说出如此动人心魄话语的同伴。
“倦哥……”何岭绪喃喃道，“你说得真好。”
高敬漓长长地舒了口气，笑着摇头：“暮云倦啊暮云倦，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煽情？我这糙汉子都被你说得心里有点酸酸软软的了。”
沈蓦阑猛地扑过来，抱住暮云倦的胳膊：“倦哥！我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江州男子天团’的御用文人！首席文艺官！以后我们的队歌、口号、甚至情书，都归你承包了！”
暮云倦被他晃得头晕，哭笑不得：“放手放手！什么情书！你自己写去！”
左叙词推了推眼镜，难得地没有用数据反驳，而是点了点头：“情感体验的记忆留存率，确实高于普通事件。今晚的‘体验价值’，因你这番话，提升了。”
暮云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就是随口胡说，你们别当真。”
“不是胡说。”忆南枝的声音突然响起，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却从暮云倦身上移开，重新投向浩瀚的星空，像是在对星星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是很好的……诗。”
暮云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一动。
他看向忆南枝，对方却不再看他，只留下一个清隽安静的侧影。
夜更深了，星辉愈发明亮。帐篷里传来的暖黄灯光（他们带了充电式小夜灯），与天空的冷冽星光交织在一起，笼罩着这六个少年。
他们不再多说话，只是或躺或坐，安静地看着星空，享受着这份在城市喧嚣与学业压力缝隙中偷来的、“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
暮云倦的那几句“暮氏箴言”，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散。
那些关于时间、关于文学、关于友谊与此刻的感悟，带着文科生特有的浪漫与深沉，为这个原本只是嬉闹的露营之夜，镀上了一层格外温暖而诗意光泽。
或许很多年后，当他们散落天涯，为生活奔波忙碌时，真的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暮云倦在星光下说的这些话，然后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青春的诗篇，不正是由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刻骨铭心的瞬间写就的吗？
而他们的故事，在这秋夜的星辉下，又悄然翻过了温暖而诗意的一页。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暮氏箴言
